私人化的象征：解读《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的人物隐喻

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又译：《苍鹭与少年》）在2024年3月荣获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之后，关于宫崎骏新作的讨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该影片的名称来源于吉野源三郎（1899-1981）入选日本教科书的同名作品，概述的情节有一部分左翼立场，除了讲述温情脉脉的家庭故事，还用一种朴素而真诚的方式，向孩子传递理想、平等和社会公正。据说，这部小说让宫崎骏从10岁读到70岁，与宫崎骏结下了奇妙的缘分。从形式上来说，宫崎骏的“告别之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和其他的日本动漫相比，在技术上已经习以为常，吉卜力工作室在人物动作的动画化上炉火纯青。无论是真人在大火前奔跑时周遭极为流动的火焰气氛，还是他上下楼梯、穿脱衣物时最简易但细腻且流畅的肢体动作，都足够说明这一点。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被称为一部私人化的作品，人物的隐喻充满了对导演内心的象征指涉。我们可以仔细审视人物角色这一领域。透过深入地观察和分析，深入了解每个角色的内心世界、行为动机以及对故事情节的影响。

 【1】男主真人——理想的投射

从雾子口中得知，真人即“真正的人”。真人在道家哲学中，指的是达到了高度修炼和境界的人，通常被认为已经超越了凡俗世界的束缚，具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在道家思想中，真人是追求长生不老、融合于自然、通达宇宙奥秘的理想境界。他们被视为道家修炼的最高境界，代表了理想生活状态的化身。

真人作为导演本人的投射，是全剧简单、勇敢、坚定的一个角色，但真人也处于自身的矛盾之中。“恶”是真正的人永恒面对的话题，因为恐惧恶的存在而放弃造物，仍要被“欲”（鹦鹉大王）与“恶”毁坏和干涉，面对不完美与恶时要有信心。

宫崎骏作品中，因缘产生了一切事物之间的关联和相互影响。在宫崎骏的作品中，经常通过角色之间的相遇、交流以及他们所面临的挑战和冒险来呈现这一思想。尤其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命运的力量进一步强调了，每个人的遭遇和经历都是由无数个因素交织而成的，没有一个事件是孤立存在的，都是由各种因素所决定和影响的。

在宫崎骏的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往往受到无形力量的驱动，他们的行动和选择也会影响周围环境和其他角色的命运，呈现出了一种错综复杂、充满奇妙因缘的世界观。

 真人打开门把手，代表了不同世界印证着历时的记忆和现时的经历，门的开合在影片中代表了共时和历时的交错演绎。在真人踏入神秘塔楼之前，存在一条通向隧道的门，门上刻着拉丁文，翻译过来就是但丁《神曲》中“地狱之门”。

▲但丁《神曲》中译本书影。

 但丁在《神曲》中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回顾了自己的错误和过失，意识到自己曾迷失于世俗的诱惑和罪恶之中。随着他穿越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旅程，他逐渐明白了道德和灵性的重要性，并意识到只有通过“认识自我”，才能找到真正的救赎和和解。有趣的是，真人在踏入异世界后，宫崎骏以往作品也在同时演绎出来。

 【2】苍鹭男——有缺陷的引路人

在穿梭“上”与“下”的世界时，苍鹭男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中介，尽管这一角色在影片中被用来戏谑和嘲笑，但苍鹭男意味着宇宙已知规则中的线，用来牵引事件的发生或结束。

正是因为他已知别人所不知的机缘与奥妙，所以他的出场才如此傲慢，而他面对真正的规则本身时，他会露出知其所以然的恐惧，比如走在梯形道中担心天黑的时候，以及故事结尾时他对男主真人“外行人”的不满。作为一个规则中的线，他永远不敢挑战和轻视的规则是他的傲慢之源。

▲宫崎骏（左）与铃木敏夫

一开始，影片中的苍鹭男并没有明确的现实参照，但在创作的过程中，渐渐加入了他和多年的好友、工作伙伴，吉卜力工作室董事长兼制片人——铃木敏夫的日常相处。铃木敏夫在介绍影片时谈道：“在桌子前面苍鹭和真人有一段对话，当看到那个场景的生活，从心里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大家都知道苍鹭是我，真人就是宫崎骏导演本身，那场戏的对话就是自己跟宫崎骏平时的对话，原来宫崎骏导演平时是这么仔细观察我的，我平时说话的语气、语调就是那样，完全一模一样，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4】军火商父亲——自传的战争与家庭标记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父亲的身份，是很多评论将其归为自传类型的一个提示。在现实中，宫崎骏的父亲在二战期间经营着一家生产战斗机零部件的小工厂，生意十分兴旺，这让宫崎骏度过了一个相对富裕的童年。宫崎胜次在家族飞机制造厂中担任要职，负责生产战备所需配件，以及零式战斗机。

宫崎骏小时候原本住在东京文京区，后来为了躲避二战战祸，全家由东京搬迁到东北部的栃木县乡下。因战事疏散，举家迁往宇都官市和鹿沼市。伯父在鹿沼市经营了一家名为“官崎飞机”的军火公司，主要制造著名的尾式战斗机尾舵和驾驶舱防风罩等军需附属产品，战争期间曾有1000名员工在此工作。官崎狻的父亲在那间工厂担任主管，因此家庭生活条件非常好。

《风之谷》设计手稿中，无尾翼的飞行器

在这个时候，宫崎骏迷恋上了各种飞行器。他回忆这段生活的时候说：我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绝对谈不上叛逆二字。我严格遵循着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成功的古老信条。可以说我和同时代的孩子一样，是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从没想过拍电影，只是很喜欢画画。有趣的是我父亲却是个狂热的电影爱好者，从我很小起他就经常带我去看电影。

为了挣到更多钱，宫崎骏的父亲曾将很多不懂行的流水线工人拉来做精细工作，以至于很多产品过不了检查标准。可有钱能使鬼推磨，靠着塞钱打通各个环节，这些瑕疵品依旧流入战场。宫崎骏就是由这样的父亲教导长大。他的童年里满是苦闷。因为缺少朋友，小男孩大多时候都与父亲的飞机模型、堆放在仓库里的飞机零部件为伴。也正是这样，宫崎骏爱上了各种各样的武器。

父亲更希望宫崎骏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成为一名工程师。然而，宫崎骏却选择了追求艺术和动画事业，这与父亲的期望有所不同。尽管如此，宫崎骏还是曾在访谈中谈到父亲对他的人生选择的影响以及他所传达的价值观：尽管自己厌恶战争，但他对外形精美的战斗机十分着迷。这种对飞机的复杂情感，在宫崎骏的影片中亦有体现。从《风之谷》开始，宫崎骏电影中几乎都有角色乘风翱翔的场景。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夺去了真人母亲的这场大火，暗喻着“战火”，也奠定了真人对战争的态度。加上父亲娶了母亲的妹妹再婚。所以，真人跟开军工厂的父亲关系并不亲近，甚至有些冷淡疏离，而片中父亲爱炫耀、发战争财的设定，也跟现实中宫崎骏的父亲相似。随着战争愈演愈烈，父亲的军工厂生意就越发兴隆。真人故意用石头砸伤自己的头，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得到父亲的关注，这个受伤的形象，贯穿到了影片的末尾。

 【5】火美（姐姐）夏子（妹妹）雾子（婆婆）

母亲在宫崎骏塑造的所有形象中，都是重中之重。从《风之谷》开始，宫崎骏虽然没有直接展现母亲角色，但女主角娜乌希卡表现出母性般的关怀和勇敢。后来宫崎骏脍炙人口的作品，无论是《龙猫》中悉心照顾两个女儿的母亲，还是《千与千寻》中，母亲在异世界中寻找女儿的身影，她们都是以无私的爱和牺牲精神来支持和保护自己的孩子。在《天空之城》和《悬崖上的金鱼姬》中，女主角的母亲们展现了对家庭和孩子的不屈抗争精神，为了保护他们而不惜付出一切，甚至牺牲了自己。

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主人公真人有两位母亲。她们对应的是两个世界的生物本身，也昭示了因果与缘分，在因果中失踪的姐姐必须回到不能操纵火的平凡世界中，而非留在异世界，这也是已然的结局，因为她是真人的母亲，真人借由她的“外缘”降生于平凡的世界，又因为平凡世界中的“恶”与痛痴迷于异世界，但最终缘分与因果的轮回会带领众人履行应有的职责。包括生命本身的生与死也都是因果律与缘起缘灭的过程，在这样的生命进程中，我们对人生中必然要发生的事，避无可避。

【6】鹦鹉大王、鹈鹕——居于岛中之鸟

岛是人为的产物，是造物主的“作品”，与我们人类世界甚至日本这个国家所对应。当鹦鹉王带着被视为禁忌的火美觐见舅公时，有一种为维护秩序的大义凛然，他直言不讳地表示身为国王，不能纵容任何违法之徒。这种态度可以看出鹦鹉王是石塔世界的现实政治统治者，而舅公则是神权领袖。

但是，这种治理秩序，没有给岛中的一切达到完美与平衡，体现出作为生命的局限与无奈还有对偶得的权力的执着。或许可以瞥见日本这个岛国有限的生存资源以及历史政治统治下国民的无奈，或能讽刺某些君王妄想用被造物的身份去创造和掌控整个人类国家的政治权力。

鹦鹉和鹈鹕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构成了一组简单的阶级对比。尽管同为飞鸟，但它们在异世界的生存状况却有天壤之别。生活在地狱苦海中的鹈鹕过着饱受煎熬的日子，而占据了石塔的鹦鹉群体却过着衣食无忧、备足武装的生活。它们逐渐壮大，成为直接威胁塔主统治的势力，这也许是塔主搭建的“建筑”不稳定的主要原因，塔最后分崩离析的命运，有一种核爆式的剧烈与短促。

 【7】塔主舅公——复合的神权与统治权

作为造物主面对自己创造出的世界塔，尽管不完美还是要寂寞无奈地忍受和履行繁琐的维修它的使命，时刻担忧秩序的崩塌。哪怕是造物主也要借助和依附宇宙当中的某种力，世界并非由某个独立的个体创造出的，生命的推力正是和万物息息相关，生生不息的关系。因此，创造的原初本身就具有被创造物合理的缺憾。这种发现也是上帝被拉下神坛的启蒙的诞生，生命的初始仍是自然。

这一造物主是一个综合了各类崇拜的神，尤其是在明治维新之后，宗教、皇权的崇拜渐渐被对知识、科学及权力的崇拜所替代。在这个启蒙的过程中，宗教的崇拜向科学的崇拜转变是一个全球性的趋势（塔主和爱因斯坦形象的对应可能是一种童趣幽默的具象呈现）。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现代化的发展，人们逐渐倾向于用科学的观点和方法来解释世界和生活中的现象，而不再依赖传统的宗教信仰。科学被视为一种客观、理性的知识体系，能够提供更为确凿的证据和解释，因此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崇拜和信任。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人转向科学，将其视为一种信仰，相信科学可以解决人类面临的各种问题，并指引人类走向进步和发展。

 【6】哇啦哇啦——“救救孩子”

哇啦哇啦是全剧不分男女老少最讨喜的一个小可爱角色，对应的是小孩子。与真实世界一样，不论善恶哪一方，对于小孩子的保护是一致的。鹦鹉因为夏子阿姨怀了孕所以不吃她，鹈鹕虽然不得不吃哇啦哇啦却深感罪恶与无奈，火美与雾子一直在保护着它们，这也是她们身为女人的职责，负责养育或挑选，被火美身上的烈火灭掉的哇啦哇啦可以视作在子宫环境中被淘汰的倒霉精子。

当然，宫崎骏的作品的预期观众还是孩童，他并不期待给成年人说教式的教育，但其作品常常体现了性善论的思想，在大家熟悉的《千与千寻》中，主人公千寻在面对种种困难和诱惑时，即便塑造了成人世界的丑恶。但宫崎骏还是通过孩童的善良和勇敢最终克服了困难，拯救了父母，并且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在宫崎骏的电影中，经常出现人物通过善良、勇敢和努力克服困难、战胜邪恶的情节，这依旧体现了他对人性的乐观看法，为观众传递了积极向上的价值观。

参考文献：

1.杨晓林：《动画大师宫崎骏》，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2.薛燕平：《世界动画电影大师》，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

3.中信出版集团：《豆瓣8.0，宫崎骏告别之作，“苍鹭”的原型竟然是他？！》，2024-04-03.

4.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沈听雨 詹慧雯：《潮声丨任何年纪，遇到宫崎骏都很幸运》，2024-04-07.

5.豆瓣读书：《你想过出什么样的人生》，书目简介。

6.左小鹤：《宫崎骏动漫中的飞行器有哪些在现实中有原型？》，来源于知乎日报。

作者 | 胡萍萍

编辑 | 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