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从杜拉斯小说到电影:一个“电影时代”的剪影
玛格丽特·杜拉斯是1914年出生的,今年是她诞辰110周年。她拍电影的那个时代,正赶上法国电影“改朝换代”,尤其新浪潮电影,锐不可当。作为传奇时代的过来人,她的说法不算夸张:“电影从未像1952年到1968年这充满过渡色彩的15年间如此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所有人都搞哲学,所有人都想玩电影。”
杜拉斯在写作中。图片来自:巴黎玛格丽特·杜拉斯媒体图书馆
作为小说家的杜拉斯在那个时代是成功的。至今,每个喜欢法国文学的人几乎都不能忽略这个人,以及她写的小说,当然还有她参与过的那些电影。用福柯的话说,“杜拉斯作品的存在感非常强”。
杜拉斯在拍摄中。图片来自:巴黎玛格丽特·杜拉斯媒体图书馆
当年,杜拉斯也刚四十多岁,正当年,在法国的小说圈小有名气,思想前卫,于是和新浪潮电影人——也就是年轻一辈儿走得很近。她在自己执导电影前,就借着编剧“新浪潮电影”《广岛之恋》让名气更进了一步。她导演第一部电影,应该要到1967年了。
《广岛之恋》拍于1959年,可能仅次于梁家辉主演的那部《情人》(1992)为大众所知了。
杜拉斯的同名小说,几乎是在描述电影,对电影内容没有任何拓展,反过来,影像也好像没怎么扩展文字的深度——事实上,杜拉斯在这本书里也写到了创作初衷,她和导演商量好,各自创作,互不干涉。杜拉斯是炙手可热的小说家,阿伦·雷乃是新浪潮“左岸派”风头正劲的年轻导演。当然,也可以认为,在那个流行拍电影的时代,两人互相沾沾光。
现在提起《广岛之恋》,大部分观众可能已经忘了导演是谁,它完全被打上了“小说家杜拉斯”的标签。
《广岛之恋》剧照
当然,我最想说的,是杜拉斯文字里反映出的那个时代的构成。电影中所谓的“恋情”故事,还没开始,旁白就配合着二战后广岛人民的历史图片播放,已经开始了。故事发生在日本广岛,一个法国女人和日本男人偷情,第二天女人就要回国了。一对各自有爱人的男女,在原子弹爆炸的背景下产生了恋情——导演是想说一种轻与重、性与伤的对比?电影前面大部分是新闻式的镜头,战争为人带来了创伤。如果这样下去,观众是看不出这对特殊的恋人和历史有什么关系的。直到法国女人讲述了自己在故乡小镇上也未能幸免。她的爱人是一个德国士兵,死于二战结束那天。
1小时20分25秒,他们在一个小车站的椅子上坐着,又响起一段旁白:“我早已忘记了内韦尔,今晚我很想见到你,在好几个月里,当我的身体燃起回忆的激情时,我每天夜里都在把你烧毁。当我的身体燃起怀念你的火焰时,我希望再见到内韦尔……今晚我要把你遗忘,廉价的故事,就像忘记他那样,从你的眼睛开始遗忘,接着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掠取你的声音,然后就像忘记他那样,遗忘将你全部吞没……”
一口气把这么长的旁白,抄在这里,是因为这段话对理解电影的创伤主题非常重要。
有意思的是,电影接近尾声,这个没有名字的法国女人,才获得姓名。“你的名字是内韦尔,法国的内韦尔。”男人扶住女人的双肩,对她说。无名男子的名字,可能叫“广岛”吧。他们的爱情,是两个城市的关系,也是东方与西方的关系,更是战争与记忆的关系。
还有一个和创伤密切相关的词就是“欲望”,战争后遗症催生的一种欲望——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那层意思。“欲望”这个话题,可以从杜拉斯小说《情人》入手。
小说《情人》几乎是《广岛之恋》的变种,要素也极其相似:不为世俗接纳的欲望、必然的分离、身处异国的漂泊感。
《情人》剧照
“新浪潮电影,作为新一代人的表达方式,是法国从战争到解放以来,在系统性的工业化背景下所孕育出的文化变迁的一种表征。”(米歇尔·塞尔索《埃里克.侯麦》)无论是小说家杜拉斯写,还是导演阿伦·雷乃拍,都难以避免那个时代特有的虚无、忧郁情绪。并且他们作为创作者,也都有责任记录下这种时代情绪。
所以,我们才会看到这样的表达:“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写不出,什么也说不了。真的,正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有了这部电影。”(《广岛之恋》小说封面上印着这句话)
能印证这点的,还有杜拉斯编剧的另一部电影《长别离》,拿了第14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长别离》也几乎沿用《广岛之恋》对遗忘和爱情的反思内核,这次处理的是,一个女人与分别多年的丈夫相遇的桥段。男人不记得她,然后女人在电影里做的,就是帮他追寻记忆。我记得这部电影最后一幕是,男人忘记了所有,战争后遗症却留在了他的肌肉记忆里——行人偶然喊起的口号,让他下意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手投降……可见那代电影人、作家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那段岁月。
《长别离》剧照
当我们谈起电影人杜拉斯时,最先想到的,也许不是她自己拍的电影,而是与她,以及与那个时代密不可分的电影。当然,她的小说写的是那个时代的种种,这是被别人拍成电影后,传播得更广了,并且这些她作为原著不认可的电影,也都在电影史上都留下了一笔。虽然,后人习惯性地把她归入新浪潮“左岸派”,但我一直觉得,杜拉斯和电影的关系,是一个作家和电影,和时代的关系——这也正好符合那个追问“谁是作者”的时代。
她有一部小说叫《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写于1950年,1958年拍成电影,轰动一时——这个时间点也是“法国新浪潮电影”开始的时候,2008年又被拍了一版。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1958)剧照
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说里那个没读过几本书,却看过很多电影的女主人公苏珊,她只要进城,除了在旅馆待着,就是去电影院。这个女孩对电影院的特殊感情,我想,可能也是时代特色,杜拉斯是这么写的——“下午这黑暗的影院是绿洲,是孤独者的黑夜,是人为的黑夜,民主的黑夜,这影院里人人平等的黑夜比真正的黑夜更真实,比所有整整的黑夜都更令人快慰,更令人高兴……这黑夜能够使人忘掉所有的羞辱,抛却所有的绝望,为青春洗净少年时期的污垢。”
由此,苏珊得出一个有趣的看法:“在电影院那蕴含丰富的黑暗中才能与男子相遇。”
这个女孩代表着当时一部分法国女孩,如果只有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才能找到爱情,那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呢?
也许,正是因为电影在年轻人中特别流行,杜拉斯赶时髦,把电影作为了这本小说后半部分的重心。虽然,苏珊一家生活悲惨,但电影——我很喜欢“蕴含丰富的黑暗”这个形容,从本质上说,带给了小女孩希望,哪怕希望终会落空。
小说家杜拉斯写的,就是个“等待戈多”的主题,堤坝不断被冲垮,又不断被这家人筑起来,就是他们的生活,周而复始,直到结局。在小说后半部分,诺先生和这个叫苏珊在城里再次相遇,又想纠缠不清,他听说苏珊要去电影院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您今天不去不行吗?为什么总是看电影呢?电影看多了对您影响不好,会使您对生活产生错误的看法的。”苏珊拒绝诺先生的理由,恰恰就是“为了错误的看法。”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2008)剧照
可以说,在这里,在小说里,电影代表着一种认识,一种对生活的认识。苏珊为什么有这个认识?对这个说法更详细的解释是“与一个陌生人在一起面对同样的形象,或是你对陌生人产生欲望,不可能的事会变得唾手可得,一切障碍都会扫平,都变成想象之物。至少在电影院,你感觉到是与城市平等的,而在大街上,城市在躲避你,人们也在躲避你”(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与其说是苏珊的认识,不如说这就是杜拉斯的认识。无论是在电影里,在小说中,我最关心的都是这点,只能说,这很可能是在重申电影作为一种青年文化的意义,借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的一段话来说:“影院与银幕忽然融为一体,观众个个都想身临其境。”
“影院与银幕融为一体”,对于创作者来说,是那个时代最丰富、时髦的记录形式——文学相对于那个时代的电影来说,显得太古老了。
“身临其境”一方面是电影技术进步的动力,从高帧数到3D、从立体声到杜比全景声都是例子,另一方面也寓意着一种主动参与生活的愿望。
我认为,看电影是最直观地“融入”一个时代的方式。看,总是最直接的,如同1903年后一直生活在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斯泰因,在《论毕加索》里所说,“是眼睛看到的那些东西创造了这个时代,也就是说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人们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他们观看与被观看的方式改变了……”这些改变,创造了一个时代的构成。
基于斯泰因的结论:“人们不会随着时代发生改变,改变的是他们周围事物的构成。”我才觉得,杜拉斯通过电影和小说带来的,几乎是同一种东西,一种关于生活方式发生改变的敏感反映。对我而言,那就是,时代的剪影,不同的侧面,纷杂的声音。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