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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再新︱红叶正红——记梦蝶苑主人王中秀
王中秀(澎湃新闻,蒋立冬绘)
梦蝶苑主人走了。
汪韵芳师母发来讣闻:“我挚爱的老伴王中秀今天凌晨一点五十五分离世。”做近现代书画艺术的同仁,不管认识或不认识这位黄宾虹研究专家,都受益于他的工作。我有幸和中秀先生订文字之交十七年,只就刚刚过去的一幕人生,回述这段友情,寻求一层新的意境。
整个美国感恩节假期我都在日本看几个画展,行前收到中秀先生函,说他呼吸困难,要住院治疗,离家不远。他说的家就在宾阳路上的“梦蝶苑”,是他和黄宾虹的缘分。而我每次前去造访,常下榻的客栈,在三江路“西雅图”小区,亦为巧合,因为我是从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出发飞到上海。从2001年起,每年至少见一次面,有时回国开会,见面机会略多。但是从学术通信的频率看,这就难计其数了,从航空信、电传、电邮到微信,这成为常态,一是新材料,一是新问题,大致围绕着黄宾虹和他的现代世界艺术观。
从日本回到美国,准备第二天的课程。早晨我去学校上课前,得知他的家属遵其意愿,因回天无力,已签字放弃抢救治疗。驱车途中,一路小雨,古典音乐电台播放的小提琴演奏把我带入深深的思念之中。
红叶,洪再新2018年11月24日摄于日本金泽兼六园美国西海岸时间11月17日上午九点,在我的亚洲艺术课上,第一张幻灯,是一幅初冬的红叶。它是我从金泽21世纪美术馆一侧的兼六园中所见,在温煦的阳光下,格外鲜明透亮。有“小京都”美誉的金泽的红叶,就像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和北京香山的红叶,是收获季节的礼赞。片片红叶,以最饱满的色彩,留存世间,传递孟子所说充实之大美。三周前,我寄给中秀先生一张住家附近的红叶照片,是我执教美国西海岸以来所见最红的印象。他回信来说:“按照阴历,这里已经立冬数天了。这个夏天与树荫相伴,现在与天空相望。天气预报今天有雨,到现在却阳光明媚。”阳光和红叶,不正是天配吗?面对美国学生,我讲起了王中秀先生。虽然这个名字他们从未听说过,但只要选我的课程,他们总会感受到他的魅力。因为他们总是和我一起分享与中秀先生研究近现代艺术的心得。而此刻,世事无常,如红叶飘零,使人感怀无限。
但凡生命,都是因缘。当你在生活中认同了某一种的价值,因缘际会,就成为延续你生命的一个参照。一个人的学术生命也是如此。王中秀先生住院前为赠我的山水册页题记,讲述了这样的故事,可能是他的绝笔:
余闻再新久矣,然识面却在新世纪元年,即二零零一年。是年余甫退,正在上海图书馆刨寻近现代中国金石书画家润例,以应上海画报出版社社长总编邓明兄之命。成书问世一日,同事陪一略留鬍髭客人来舍下,再新也。此为相识之始也。又数月,上海海派绘画国际研讨会召开,王伯敏先生属人带话,要见我。到则浙博骆坚群介绍澳大利亚罗清奇女史于我。彼正在从事黄宾虹研究者。于是骆、罗再加上与会之再新,欢聚于寒斋,开启了新世纪新一轮黄宾虹研究历程。时光若流水,此境此情,已过十八寒暑矣。以此册赠再新,临别不胜欷歔。 二〇一八年立冬后王中秀记
王中秀山水册页题记,2018年11月12日
我12月8日到北京开会,原本想顺道去上海看望。现在他走了。在致友人的信中,我说没有分离的感觉,因为我们共同的理念依旧,那些美好的记忆犹新。
生活在信息和社交媒体的时代,有各种时空穿越出现。由于太平洋两岸的时差,从昨天早上到今天下午,我从天南海北的同仁友朋处,获悉关于中秀先生的情况,便是如此。
最先转发讣闻给我的是黄大德先生,他精通医术,一直和师母交流治疗方案等具体事宜。身为研究广东现代美术史的前辈,他与中秀先生多年深交,所以三句话不离本行:“又中秀曾提到宾老1935年在无锡的一份演讲,谈中西画的问题。你有原文吗?”我查了一下文档,未见原文,他马上又将中秀先生的信发给我:
现在发现一篇材料,是黄宾虹1935年在无锡国专做的演讲,谈到中西绘画的问题。他说,西画家看不起国画家,国画家也看不起西画家,这是不合理的。其实中西绘画在最高层次上是相通的,他们之所以会彼此瞧不上,是因为还没有达到最高层次。在和傅雷交往之前,他就孜孜于探究中西画学,对西方现代绘画情有独钟。可以说,没有世界艺术新思潮就不会有黄宾虹,他一生追求的“内美”艺术观就是中国现代绘画的灵魂。现在的情况是,传统拥趸者看到的是黄宾虹的传统笔墨,现代追求者看到的是黄宾虹突破传统的精神。 所以我们看到了一种独特的现象,当今非常前卫的艺术家群体对黄宾虹有特别浓厚的兴趣。最近读到一篇画“绿狗”出名的画家周春芽的访谈,其中提到,周春芽一度对黄宾虹特别关注。这就是一例。“艺术长沙”的策展人谭国斌先生对黄宾虹的这一属性也有类似的思索。这是值得研究并关注的。
几乎同时,我收到上海图书馆王曼隽女史的来函:“今天凌晨一点五十五分,王老师走了。”从中秀先生的山水册题记可知,上海图书馆是他研究黄宾虹、王一亭、近代金石书画家润例等一系列课题的重镇,也是他坐冷板凳的主要场所。近年来,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上海的国画复活运动”的考察,其中一项工作就是重新编纂刘海粟年谱,并和王曼隽女史一起,从报刊杂志入手,澄清各种史实,去芜存真。对这一项未竟之事,她表示“完成刘海粟年谱是我唯一能为老先生做的事” ,一诺千金,令人感佩。
广州美术学院的蔡涛教授告知:“王老师还是走了,心中很是不舍,他的慷慨和热情是一道永远的风景线。”这种不舍,见于昨天的电函:“听罗清奇老师说,王老师还在抢救中。我们还是期待奇迹出现。”稍早,他传来中秀先生给他最后的微信,是对澳门丁衍庸画展的评语——“用思想画画”,我随即传给了中国美术学院我画国画写意人物的博士生沈临枫,正好他写信来提到读书和弹钢琴对绘画创作的启迪。
浙江大学汉藏佛教艺术研究中心博士后张书彬先生传来《澎湃新闻》的报道《学者王中秀今晨辞世,“冷板凳”研究黄宾虹数十年》 。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有一名联,“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描写做学问的心态。数十年保持低调的原因,正是因为心中有高远的境界。他不为时风所动的定力,源自于对世界艺术的宏观把握。11月14日我寄给他一篇短文,开篇写道:
有人问黄宾虹艺术研究专家王中秀先生,“黄宾虹的文化自信的原动力来自哪里?”他回复道:“文化自信在黄宾虹这里不是问题。自信有多层意蕴,一是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一是沟通中外,握手言欢。宾老属于后者。他热爱固有文化,但不以老祖宗规矩为不可逾越。他热爱祖国书画,但也是他把中国书画理论架构打得稀巴烂。打得稀巴烂的是传统的君学审美观,留下来重建的是民学理念,即现代审美理念,即其内美画学观。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读到这段文字时,恰巧有《中国美术报》记者来约稿,要求写一篇“阐述海外汉学家对于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局限与视角方面的小论文,或者说海外汉学家对于中国美术史研究的水平究竟有多高?”我想就接着王中秀先生的话题,根据报社要求,作一发挥。
对“他山之石”的参照意义,中秀先生十分认同,以为放在一个跨语境范畴中,可以点铁成金。
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馆长张坚教授也第一时间传来英文讣讯。他两天前接到中秀先生病危的电话,马上带上他的团队成员赶去上海瑞金医院探望,在最需要的时刻,作为老先生精神上的后援。自从中秀先生决定无偿将其个人图书馆捐赠给中国美术学院以来,张馆长和他的团队从今年初开始,已经将主要的日程定下,其中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梦蝶集——王中秀美术文钞》,建立“王中秀藏黄宾虹研究文献库”,并于2019年3月中旬举行捐赠仪式和“神州国光:王中秀藏黄宾虹艺术文献展暨学术研讨会”等,还有王霖教授为此活动策划在《新美术》做一宣传专辑,都使中秀先生倍感欣慰。11月10日,他写信给我,谈起杭州的会:“明年的活动,如果我的健康允许去,也要轮椅、制氧机相伴。那时还未回暖。听上天的意志了!我很想去得成,不是为了我,因为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和您。”11月27日张馆长传来他的博士生张帆影与汪韵芳师母的微信,读之令人动容——
下午六点二十三分,张:“我们走时,看到王先生在安睡,我们悬着的心也感到安定了一些,如果能好好休息,大概他会感觉舒服一点,可能也是他现在感到身体不适,因而心情烦躁,如果他是在受苦的话,我们也感到很难受。”
下午六点二十四分,张:“我们在杭州稍作调整,即刻便会返回上海。”
下午六点二十五分,张:“您一定要多保重,最后这些日子他需要您。”
下午六点二十七分,汪:“会保重的。他最需要的是我。”
下午六点二十八分,张:“是的。”
下午六点三十分, 张:“尽管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心里是很想陪先生走完最后一程的,感慨认识先生迟了些,许多事情来不及向他请教,但是也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还有更多的来信,不能一一钩玄提要,而所有的叙述,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以进行式时态,过去、现在、将来,不断前行。民学与士学,成为一种追求和寄托,如一道清流,在滚滚红尘中明心见性。如同我去年在《梦蝶集》序文中所观察到的:“身为‘梦蝶苑’的常客,我相信凡去中秀先生府上造访过的朋友,都会对他和睦的家庭以及他的夫人、女儿和女婿的理解与支持,留下美好印象。约摸有十年时间,他每个周末培养小外孙下围棋的兴趣,投入之热情程度,丝毫不亚于做研究的劲头。这些细节,说明退休以后,中秀先生治学,摆脱功利之绁,完全出于个人的挚爱。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老当益壮,成果丰硕,却恬淡自如,从不显山露水。从我们的长年通信可以了解他最关心的话题:下一个学术兴奋点是什么?”
就在王中秀先生辞世前不久,我通过妻子的微信号,将前面提到的同一张红叶照片发给他,附上短信:“王老师,我有直觉,就像在金泽所见红叶,生命的奇迹超乎想象。再新敬祷。”这里,红叶正红,我们看到中秀先生的一生是那么充实,那么多彩,那么富有想象力。
还有什么更令人神往?
2018年11月28日上午九时于美西普吉海湾积学致远斋
附记
美西时间上午7:04黄大德先生传来短信,全文如下:“黄宾虹的孙女告知;王中秀今天凌晨一点五十五分离世,因肾肺心衰竭,上午我去过他家,据告:他脑子一直清醒,我看到他临终前写的一份遗嘱:难熬,如有意外,不开追悼会,一切从简。最后他是自己拔丢救命管远走了。现在中国美术学院和他工作单位认为有开追悼会必要,并联合筹备中,初步定在下月四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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