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昆石：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命运之石”

2023年5月6日，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一块长方形石块被安放在英国国王查理三世登基王座下，这就是被称作“命运之石”的斯昆石。14世纪以来，斯昆石一直是英国君主登基时的标配，成为王权的象征。这块看似普通的石块为何被称作“命运之石”，一千多年来它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与英国的国运有着何种联系与纠缠？

坐落于斯昆修道院的斯昆石复制品

徘徊于神话与现实中的“命运之石”

斯昆石是一块长方形的红色砂岩，现存的尺寸为66厘米长、42厘米宽、27厘米高，重量约为335磅（约为152公斤）。石头表面粗略地刻着一个十字架，两端各有一个铁环以便于运输。

斯昆石来源历史悠久。按照凯尔特传说，“以色列之父”雅各头枕此石时梦见了天使，因此它又名“雅各枕头”、“雅格支柱”或者“酋长石”。雅各之子后来将其带到了埃及，又辗转去了西班牙。公元前700年，西班牙王子西蒙·布雷赫入侵爱尔兰时，将这块石头带到爱尔兰，安放在爱尔兰米斯郡斯克里恩附近的塔拉圣山上。在爱尔兰，这块石头得了“会说话的石头”的美称，其由来是：如果其占有者为皇室贵胄，它便会发出声响；反之就保持沉默。公元498年，爱尔兰国王弗格斯迁都苏格兰时，将这块“会说话的石头”带到阿盖尔郡。1320年，苏格兰签署《阿布罗斯宣言》，该宣言被视为标志着苏格兰民族独立的里程碑，宣言中写道：“哪怕我们只有100人，也绝不屈服于英格兰的统治。我们不是为了财富和荣耀而战，而是为自由而战！”这篇苏格兰版的《独立宣言》中曾专门提及了这块来自以色列、穿越地中海的“神迹”。

传说毕竟是传说。根据地质学家的研究发现，现存的斯昆石实际是一块“下层老红砂岩”，大概率来自斯昆附近。苏格兰历史学者玛丽·麦克弗森认为，这块石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200年前。其后记载不见于史册。但在600多年后，公元843年，皮克特人肯尼斯·麦克阿尔滨统一了福斯河以北的苏格兰，将首都从苏格兰西部迁至斯昆，石头也由此落户当地修道院。此后若干个世纪，这块石头见证了苏格兰历代君王的加冕仪式。以苏格兰国王亚历山大二世为例，1214年12月5日，亚历山大二世在斯昆宫加冕成为苏格兰国王。这一年，小王子年方16岁。尽管他的父亲前一天刚去世，但王子无暇哀悼，他坐船渡过冰冷的泰河，坐在冰冷的斯昆石上，倾听一位游吟诗人逐个念着他盖尔家族名字的前缀。

象征着王权的斯昆石、王冠和权杖

这样的传统在1296年戛然而止。这一年，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征伐苏格兰。在获得邓巴战役胜利后，这位有着“苏格兰之锤”之称的雄主挥师北进。在占领斯昆修道院后，他下令将斯昆石运回伦敦，并根据其大小量身定做了一把加冕王座，意在宣示自己对苏格兰的宗主权。在斯昆石被运走后，当地一直流传着传说，爱德华一世运走的是一块赝品，真正的斯昆石被修道院修士悄悄沉入附近泰河河底，或被埋入城郊山上。其理由是，爱德华一世带回伦敦的那块石头与原先的斯昆石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斯昆石在苏格兰就此消失。这块石头之于苏格兰的意义，14世纪的苏格兰编年史家约翰·福顿认为，在它被英格兰人掠夺之前，上面刻着这样的话：“只要命运公平，这块石头所在之地，就是苏格兰人统治所及。”尼尔·奥利弗在《苏格兰史》中这样写道：“这是一份来自河流、海洋和沙漠的馈赠，在很久之前不知不觉创造了这片大陆，它带着来自别的地方、别的时代的沙和水的记忆，但在人类存在的所有时间里，这片大陆就是一块岩石。现在其中的一块碎片，即‘命运之石’，和苏格兰的其余部分一样，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它已成为神话、幻想和罗曼史的符号，成为这个国家的象征。苏格兰大陆成为一块岩石，岩石也永远是一切事物的起源。”

炸弹与战争的洗礼

1297年后，斯昆石背井离乡来到英格兰，其间曾多次与家乡擦肩而过。

1328年，英格兰与苏格兰签订《北安普顿条约》，同意将石头归还，却遭到了伦敦市民的反对。愤怒的民众聚集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外，阻止其被运走。又过了300多年，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死后无嗣，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克承大统，成为英格兰的詹姆斯一世。新国王坐在威斯敏斯特的斯昆石上加冕，开启了斯图亚特王朝的统治。尽管斯图亚特王朝来自苏格兰，但在整个王朝期间，圣石一直没有归位。此后600余年，斯昆石一直被安放在威斯敏斯特加冕椅下方，见证了历代英国君主登基。

进入20世纪，原本安居登基座椅下的斯昆石命途多舛。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受当时甚嚣尘上的女权运动的影响，英国和爱尔兰的妇女参政者策划了一系列爆炸和纵火运动。该运动针对政府、教堂等公共设施，袭击者使用简易爆炸装置、纵火、邮件炸弹等方式来表达妇女参政的政治诉求。1913年至1914年，共有32座教堂成为攻击目标，标志性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也未能幸免。1914年6月，一枚炸弹在教堂内爆炸，尽管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弹片损毁了加冕椅一角，造成斯昆石内部震裂。

嵌在加冕座椅下方的斯昆石

斯昆石不仅没能躲过国内抗议者的炸药，还受到了外部战争波及。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全面爆发，为了保护加冕王座和斯昆石安全，英国当局决定将斯昆石转移到英格兰格罗斯特大教堂，藏在北回廊附近的艾斯利普修道院礼拜堂下方墓穴铅棺后方。仅有院长保罗·德·拉比利埃和威斯敏斯特教堂查尔斯·皮尔斯等少数人知道它具体藏身之处。皮尔斯依旧担心如果他们在战争中遭遇不幸，斯昆石的藏身之处将无人知道。于是他手绘了三幅标明石块具体位置的地图：一封寄给了时任加拿大总理威廉·金，后者将其存放在渥太华加拿大银行的金库中；另一封寄给了安大略省副省长，后者将其存放在多伦多的蒙特利尔银行。当皮尔斯确认相关信件已经送达收信人后，立即销毁了他手中所藏的第三封地图。

战前还有人提议，将斯昆石送回远离战火的苏格兰保管，但立即遭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执事者反对，“我相信，（文物保管）工程办公室不会允许苏格兰借此占有圣石。你们不会天真的相信，从爱德华一世时代起，这个贪婪的国家就一直不择手段占有圣石。在我在威斯敏斯特任职期间，我们就收到了警方的警告：有苏格兰盗贼仍逍遥法外，他们就藏身伦敦，打算伺机偷走圣石。我们最好的处置方式是：把圣石放置在安全的地方并锁起来。”

有趣的是，在躲过了二战的硝烟后，英格兰仍然决定将斯昆石放回威斯敏斯特教堂内。而苏格兰人对于圣石的热情也并未消减，在战争结束五年后，他们决定将偷盗计划付诸实践。

短暂的回乡之旅

1950年圣诞节前夕，在苏格兰商人罗伯特·格雷资助下，4名格拉斯哥大学学生伊恩·汉密尔顿、加文·弗农、凯伊·马西森和艾伦·斯图尔特驾驶着两辆福特安格利亚汽车前往伦敦。

在经过一次简短密谋后，伊恩·汉密尔顿当晚潜入教堂，却被巡夜人发现。在经过简单盘问后，守夜人将他放走。次日晚上，弗农和斯图尔特再次回到教堂，他们躲过了巡夜人的巡察，悄悄潜入教堂诗人角，最终躲到加冕座椅的爱德华一世陵墓的小礼拜堂。等他们拆除包裹石头的木栅栏后，石块落在地上后摔成两半——这是1914年那次爆炸所引发的“内伤”。但苏格兰青年来不及修补石块，这三个年轻人用汉密尔顿的外衣将较大的一块拖下高高的祭坛台，汉密尔顿则将较小的一块搬到外面等候的一辆汽车上。此时正是凌晨时分，教堂外有警察巡逻，凯伊·马西森和伊恩·汉密尔顿假装恋人吵架骗过了巡警。四人顾不得石块太重将车辆弹簧压得变形，驾车仓皇出逃。半路上，他们决定分头行动。弗农逃往沃里克郡小镇拉格比，汉密尔顿和斯图尔特则开车前往东南方向的肯特郡，二人将石块埋在一块田地里，然后返回苏格兰。两周后，等到风声渐松后，四人再将石块挖出来运回格拉斯哥。他们找来一位名叫贝利·罗伯特·格雷的石匠修补圣石。修补过程中，格雷在石头中断处塞进了一根黄铜棒，内有一张纸条，但其内容至今无人知晓。

1951年4月11日，苏格兰人认为当局已经屈从于民意，于是举行了富有象征意义的回归庆典，并将“命运之石”交由苏格兰教会，供奉在苏格兰最古老的阿布罗斯修道院祭坛上。石头上方覆盖着象征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旗。这个地点意味深长。1320年，正是在这里通过的《阿布罗斯宣言》宣布了苏格兰建国的消息。伦敦警方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在获悉圣石被盗后，他们甚至在时隔400年后首次封锁边境。在获悉斯昆石就在阿布罗斯修道院后，英国警方闻风出动，经过和苏格兰人艰难的讨价还价后，终于将其运回威斯敏斯特教堂。有趣的是，与700年前如出一辙的是，当时亦有人声称，英国政府拿走的是一块赝品，真正的斯昆石仍被保留在苏格兰境内。但无论如何，在两年后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礼上，斯昆石赫然被放置在加冕王座下方，这也是它见证的第30位登基的英国君主。

案件告破，四名年轻人中，除了伊恩·汉密尔顿外，其他三人都承认了参与偷窃斯昆石的罪行。哈特利·肖克罗斯爵士在就此事在议会发表讲话时说：“从威斯敏斯特教堂秘密移走圣石，是对神圣教堂的公然蔑视，是粗俗的破坏行为，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和冒犯。”但诡异的是，英国当局并没有进行起诉。外界解读，大张旗鼓的处置可能会继续撕裂脆弱的英苏关系。这四位年轻人在苏格兰受到了极高礼遇，人们称赞他们为“民族英雄”，为苏格兰要回了失去已久的宝物。那位拒不认罪的主谋伊恩·汉密尔顿后来成为了王室法律顾问，他还将那次经历写成了《夺取命运之石》一书。

英国警察从苏格兰接回被盗的斯昆石

700年后的回归

在那次短暂的回归之后，苏格兰人希望斯昆石永久回归的声浪越来越高，英国政府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当地人的诉求。

1996年，约翰·梅杰当政时期，有关将斯昆石归还苏格兰的动议开始付诸实施。在政治层面上，约翰·梅杰代表的保守党政府正面对在野党工党的挑战，而苏格兰是工党的传统“票仓”。为了保住苏格兰的席位，保守党政府决定对苏格兰进行怀柔妥协，送还斯昆石成为其中关键的一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1996年7月3日，英国政府正式宣布，斯昆石将在离开苏格兰700年后正式回归。11月15日，英国内政部和苏格兰事务部代表在英格兰和苏格兰边境举行交接仪式，随后这块离家七个世纪的石头被运往爱丁堡城堡。11月30日，圣安德鲁斯日，在这个苏格兰保护神的纪念日，苏格兰在爱丁堡城堡举行了一场盛大移交仪式，一万名市民排在爱丁堡皇家一英里（Royal Mile）大道旁见证了这块石头的回归。作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代表，约克公爵安德鲁斯王子向苏格兰颁发皇家授权书，将这块圣石颁发给苏格兰皇家专员保管。至此，斯昆石终于回到了故乡。

斯昆石被运回爱丁堡

斯昆石落户苏格兰，但争议仍未平息，首当其冲的是斯昆石的放置位置。斯昆石源于珀斯城外的斯昆修道院，而珀斯也是苏格兰皮克特人的首都，部分保守的苏格兰人坚称，斯昆石只有回到皮克特人的首都才是真正的回归，而不是英国人选定的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其次，英国在归还斯昆石时曾附带了一个条件：尽管斯昆石回到了苏格兰，但在随后的英国君主加冕仪式上，苏格兰需要将斯昆石暂借给英国，待典礼结束后再行归还，这让部分苏格兰人产生斯昆石并未真正完全回归的感觉。此外，对于部分英格兰人而言，时隔700年失去斯昆石让其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英格兰当局则安慰其称，无论在伦敦还是爱丁堡，斯昆石始终为女王所有，不应过分关注其收藏地。

为了平息争议，苏格兰市政府开始征求民众对于斯昆石放置处的意见，选项一是耗资2300万英镑翻新珀斯市政厅，将其改建为一座博物馆；选项二是将圣石仍留在爱丁堡城堡内，但对现有陈列馆进行修缮。最后，第一种意见占了多数。2020年12月，苏格兰政府宣布将斯昆石迁往珀斯市政厅，距离其最初被发现的斯昆宫仅几公里之遥。但这里是否是斯昆石最后的归宿？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回到爱丁堡城堡的斯昆石

如果不是背负着“命运之石”的殊荣，斯昆石从外表看只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石头，一千多年来，人们赋予其的价值从宗教价值到政治价值，最终演化为统治苏格兰合法性的象征物。无论是爱德华一世将其掳掠到伦敦，还是苏格兰青年将其偷回故乡，其背后争夺的都是对于苏格兰统治话语权的争夺。从这个意义上说，“命运之石”的命运早就不在自己手里，而在权力争夺者手中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