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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杜甫：超迈的事物不过是天才的道具

2024-04-01 15: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壹

超迈的事物不过是天才的道具

——读《望岳》

这是曾国藩《十八家诗钞》所选杜甫五古中的第五首，但它可能是杜甫现存最早的诗作。《游龙门奉先寺》和本诗差不多前后脚，都是开元二十四年（736）杜甫落第后漫游齐赵时所作。有说法认为《游龙门奉先寺》或更早，因为诗的色调比较阴郁，更符合刚刚落第时的情绪。而时间上更为靠后的几首诗，情绪则渐趋平和、闲适、宏阔，《望岳》就是色调转变的起点，所以它应该是晚一点的。有点道理，但也仅仅是有点。要知道，人的情绪并不是线性发展的，也不是逻辑的东西，会随着情境而变动。昨天登泰山而“荡胸生层云”，一时开阔，今晚当然也可以看到“月林散清影”触景生情，又郁结起来。

《望岳》这首诗，大部分国人在中学语文课上都是学过的。那时候老师但讲“造化”“阴阳”句如何对仗，“荡胸”句如何翻译，尾句如何开阔，诗人胸襟抱负如何。

我对《望岳》重新生发敬意，是自己开始写诗之后，方知别为新声之难。杜甫在25岁时，面对泰山提笔，他既是面对泰山，也是面对谢灵运、李白等人的名篇。“岱宗夫如何”，是对泰山发问，也是对自己应该如何写作泰山发问。只用一句“齐鲁青未了”，杜甫就宣示了自己的出场。此后再有写泰山，就只能转换视角，写大是无法了，没有比“齐鲁青未了”更能言泰山之绵延不绝的了。明人卢世㴶说，试思他人千万语，有加于“齐鲁青未了”者乎？

仅此一句，就足以说明杜甫的天才。只不过李杜齐名，李白的天才太过耀眼，多少是遮蔽了杜甫的天才。

其实，李白的天才也对他自己造成了遮蔽：人们但言其天才，而有意无意忽略了其在技艺上的修行。盛名无侥幸，大家都很能打，都是六边形战士。

贰

九重宫阙上的小燕子

——读《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这是曾国藩所选杜甫七律中的第八首。诗成于收京后第二年，即肃宗乾元元年（758）。此时朝廷制度礼仪正在恢复，肃宗君臣似乎已然忘记了广大尚未收复的地区和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也忘了上一年已经明面化的派系斗争，急急忙忙营造一种“中兴”之象。

杜甫出任左拾遗，官不大，但是京官，是近侍，所以那阵子心情不错，感觉朝着登上“要路津”迈进了一步，想必也又看到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希望。

一天，中书舍人贾至在上朝之后，见到一片升平祥和气象，兴奋之下，写了一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的诗。杜甫作为“两省僚友”，与有荣焉，于是心甘情愿地写下了这首和诗。王维和岑参也写了。可能还有其他僚友，但留下来的就这四首诗。

这四首诗能流传至今，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我看还是这类诗在古代还是很有市场的，很有用的。从类型来说，它们属于宫廷诗，也是应酬唱和诗，既能满足拍皇帝马屁的需求，又能满足官员社交的需求。从质量上来说，这四首诗写得花团锦簇、珠圆玉润，是最好的宫廷诗，所以后来很多人都学它们。

四首诗放在一起，自然要比较优劣，不同人从不同角度出发，评价自然也不同。但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四首其实都大差不差。贾至写“银烛朝天紫陌长”，岑参就写“鸡鸣紫陌曙光寒”；贾至写“衣冠身惹御炉香”，王维就写“香烟欲傍衮龙浮”；贾至写“禁城春色晓苍苍”，杜甫就写“九重春色动仙桃”。反正都是银烛、紫陌、御炉、香烟，要么就是天啊、仙啊、龙啊、凤啊的，极尽华美，极尽粉饰。当然像王维这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只从技艺和气象来说，确实是好的。中学时的我，语文考试出题让我选哪句是描写盛唐的，不管其他是啥，我一定会选这句。可惜，这是假的。

杜甫还是不同的。他的不同就在于“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这一句。在大明宫，王维看到的是“九天阊阖”，想到的是“万国衣冠”。杜甫呢，除了龙旗，还有那雕梁画栋上的小小燕雀。也不必硬说老杜始终兼具底层视角啥的吧，但燕雀这种别人断然不会在此时写进诗的意象，能进入杜甫的视野，能被妥帖地安排进这样华丽的篇章，就是杜甫的能力，一种能为不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