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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金奇缘》为何能在北美“摘金”
《摘金奇缘》(英文片名《Crazy Rich Asians》)在北美地区的成功当然瞩目:上一次全亚裔面孔的电影拿到北美周票房冠军,还要追溯到张艺谋的古装武侠大片《英雄》。《摘金奇缘》是一部时装片和“小妞电影”,初排片并不高,演员里除了卢燕与杨紫琼是好莱坞“熟脸”,也都名气有限,在北美达成看似impossible的“三连冠”mission,当然很crazy。
然而去掉Rich Asians这样的噱头,作为一部都市灰姑娘电影,《摘金奇缘》的成片完成得虽然不赖,也谈不上有多新颖或有多突破。天时地利人和助推了影片的巨大成功,甚至让影片有资格写入电影产业年度史,但指望这部电影深刻改变目前好莱坞电影工业的生态,又或者深刻扭转西方观众对亚裔群体的成见,那未免乐观得过分crazy。
《摘金奇缘》海报电影叙事选择的开场方式,是普通观众最喜闻乐见的现场“打脸”桥段:杨紫琼饰演的阔太太Eleanor Young携家人入住某高档酒店,被势利眼的前台服务员冰冷相待。Eleanor Young不慌不忙的一通电话后,直接买下了整家酒店,以女主人的姿态“凯旋”。这样的情节设计,非常戏剧化,讨好观众的意图也非常明显。地摊文学最爱的“逆袭”主题“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在快节奏的电影里被浓缩到短短几分钟内完成,观众看着如果觉得过瘾和解气,背后的潜意识其实是对“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认同。
影片的主线恋情,是灰姑娘故事母题的与时俱进版。现实是社会阶层在渐渐固化,所以灰姑娘如果太“灰”,只会让本就不真实的故事显得更加不真实。电影给吴恬敏饰演的Rachel Chu安排的职业身份是纽约大学经济学教授——有过留学经历的广大博士生们该知道这份教职得有多难!早年的灰姑娘故事,无论是《简·爱》还是《蝴蝶梦》,女主角除了有善良、坚强之类的优秀品质,可以在物质上一无所有。时下的情感公众号则热衷于鼓吹“势均力敌的爱情”,Rachel Chu是事业冉冉上升的中产阶级,与在纽约并不显山露水富家子身份的Nick Young(亨利·戈尔丁饰演),也算匹配。——电影随后为这对佳偶的恋情和婚事制造障碍,但从没让Rachel Chu跌下其现有的社会阶层,因此Rachel所遭遇的障碍,更主要是精神层面而非物质层面的;而在一个物质社会里,精神障碍显然比物质障碍容易克服得多。简·爱尚且需要从天而降的遗产继承权,Rachel的教职便足以保证她需要翻过的“大山”,仅仅是一个挑剔的婆婆而已(电影甚至没有因循类似电影的成例,安排一个专心抢男友的“白富美”女配角,来构成恋情上的考验)。影片与其说是小妞电影,不如归类到婆妈剧里,更能引起东亚观众的共鸣。
《摘金奇缘》剧照在对子辈婚恋事务的干预上,西方家庭远没有中国观众所想象的那般开明。观众在大小荧幕上看到的浪漫剧,不是出于写实,多有美化。在西方喜剧传统里,老丈人对女婿的吹毛求疵,是固定套路的人物关系,《拜见岳父大人》接二连三地推出续集,在电影市场上相当受欢迎。1967年斯宾塞·屈赛和凯瑟琳·赫本主演的电影《猜猜谁来吃晚餐》,叙事重心在种族歧视问题上;2007年的电影《融之堂》,找来范文芳、李美琪(Maggie Q)出演,讲述新加坡两代母女、先后与白人男子的恋爱故事,李美琪所饰演角色被“准婆婆”棒打鸳鸯,就既有肤色原因,又有社会阶层差距问题。《摘金奇缘》避开种族因素不谈(即使男主演事实上是混血族裔),只在婆媳斗法上做文章,给剧情做减法,不完全是为了剧本创作上偷懒,也是避免“黄白配”的设定可能招来亚裔观众的反感——即使女方并不需要如过时落伍的移民小说里一样,嫁白人纯粹是为了拿绿卡。
电影《融之堂》海报东亚观众对婆媳斗法的故事,和对宫廷斗争的故事一样熟稔,是因为传统东亚大家庭的生活模式下,晚辈妇女在家务事上处处受到长辈妇女的规训,等到多年媳妇熬成婆,便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新的“恶婆婆”;宫廷斗争故事即使离普通人生活甚远,也不过是将长幼关系替换为后妃的品级高低而已。西方观众不熟悉中国曾经复杂漫长的封建帝制历史,看到宫廷剧里等级繁多的娘娘们,难免分不清人物关系;对于婆媳剧,理解起来并没有大的障碍。——这是《摘金奇缘》在北美票房“三连冠”的成功秘诀之一:即使是受教育程度一般的观众,也能看得懂,看得欢乐。但看惯了婆妈剧的观众,或许会觉得Eleanor Young这位养尊处优的“准婆婆”,斗法的手段太平庸。
电影中,Eleanor Young试图劝说Rachel主动离开Nick,除了在豪华派对上给Rachel 制造难堪,更以身说法,向Rachel强调豪门媳妇不易做。Eleanor Young使出的最后杀手锏,则是Rachel的身世。这样的桥段,在港台地区的狗血剧里曾经年复一年的上演。但西方观众观念里,出身于贫穷不是“原罪”,长久地保持贫穷才是。影片让Rachel在麻将桌上教Eleanor“做人”,是典型的“爽文”桥段。这样的桥段能让当代观众买账,不过是因为Rachel在代替观众出现实生活中不便和不能发泄的那口恶气而已。
《摘金奇缘》剧照需要注意的是影片关于金钱的暧昧态度。《摘金奇缘》里一场接一场的盛大宴会,让人想起巴兹·鲁曼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了不起的盖茨比》用女歌手Lana Del Ray的歌曲《Young and Beautiful》为影片定基调,是新贵(New Rich)想挤入世家(Old Money)阶层而终告失败;《摘金奇缘》则用葛兰1957年的歌曲《我要你的爱》贯穿首尾,莺莺燕燕,烘托的是老派的十里洋场式奢靡氛围。Rachel对Nick的家族而言,当然是闯入者。Eleanor Young对Rachel的态度,代表的正是家族的态度。与Eleanor Young对Rachel的排斥态度形成对照的,是Rachel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和迟疑,便接受了Nick家族豪富的事实,并毫无负疚地投入到纸醉金迷的派对里。
中外网络上都长久地流传过一个“厌女症”意味强烈的段子,在这个虚构的段子里,女性将选择和假冒有钱人的穷小子分手,因为这是欺骗;而选择和假冒穷小子的有钱人继续交往,因为“爱的是他的人而不是他的钱”。Rachel不是一个拜金主义者,然而Rachel和她的朋友们显然至少不抗拒消费主义的理念:只要财富来路正当,及时行乐又有何妨?观众不应仅仅注意到Rachel的朋友Goh Peik Lin及其家人Goh Wye Mun是擅长自我解嘲的“逗逼”,而更应注意到他们身为中产阶级的同时,对顶级富人生活毫不掩饰的向往。
《摘金奇缘》剧照电影自我找补,用Astrid Leong(嘉玛·陈饰演)与老公的婚姻破裂,例证“有钱人未必快乐”。然而Astrid与老公的“女强男弱”式婚姻关系,并不因Astrid的曲意逢迎(电影中,Astrid因为害怕刺激丈夫的自尊心,即使大量购买奢侈品,也遮遮掩掩地藏起来不欲丈夫发现)而有所改变。这一对夫妇出现在电影剧情中的意义,更像是对传统“男尊女卑”式婚恋观念的强化:女方借助婚姻实现阶层跃升可以被接受,男方借助婚姻实现阶层跃升则只会被视为“软饭男”。《摘金奇缘》的大受欢迎不在于引领了新的观念而在于迎合了既成观念,尴尬的是现实中这些既成观念或许从来不存在于真实的富人阶层,而仅仅存在于普通大众对富人阶层的想象中。
《摘金奇缘》剧照《摘金奇缘》拥抱消费主义的态度,也让人想起1970年热映的另一部立场截然相反的电影《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同样是一个灰姑娘故事:面包师家庭出身的詹尼,凭个人努力考上了哈佛大学,又在学校里邂逅富家子弟奥利弗,两人因为共同的志趣而走到一起。
《爱情故事》海报然而《爱情故事》在爱情和家庭的选择题上做出的决定相当不同于同类型影片:奥利弗不惜以和家人决裂为代价,放弃金汤匙的生活,只为与詹尼在一起。影片在大受欢迎之后,原著作者又创作了续集《奥利弗的故事》,讲述詹尼病逝后,奥利弗认识了同一社会阶层的富家女玛吉,但因为不能认同玛吉的家族百货公司从血汗工厂采购货物,而毅然分手并投入人道主义事业中。——可想而知这一续集完全没法延续前作的成功。观众接受因为爱情而放弃物质财富的浪漫剧情,但因为鄙夷物质财富,连带着把爱情也放弃了,就与一般观众的金钱观太过相悖。《摘金奇缘》的金钱观不故作清高,也不穷形尽相,虽说比较平庸,毕竟贴近大多数观众的认知水平,受到欢迎不足为奇。
流行电影风行一时,往往不是因为引领风气之先,而是因为恰好踩中社会心态。《摘金奇缘》赶上了好莱坞呼唤族群多元化的潮流,题材上又是符合普通观众胃口的恋爱喜剧,创下票房奇迹虽然是意料之外,倒也情理之中。观众看看电影,发发笑、做做梦都无可厚非,如果指望通过批量生产类似的电影来复制奇迹,那就迟早要遭遇“梦醒时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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