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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2018-11-30 11: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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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45年1月27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尾声里,苏联红军解放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当自由的钟声庄严而沉闷地敲响时,蔓延在奥斯维辛幸存者心里的情绪除了喜悦,还有着无法抹除的“痛苦的羞耻”——奥斯维辛的暴行竟然存在,这样的罪行竟然无法挽回地发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而作为这桩罪行最直接的目睹者,他们追求正义的意愿被证明是如此软弱或徒劳。这种羞耻感伴随着大屠杀幸存者们重返光明、重建秩序的过程,也将永存于他们的灵魂深处。

《休战》一书里,莱维记录了集中营劫后余生者们长达10个月的返乡之旅。他们乘坐颠簸前行的火车,辗转过战后满目疮痍的道路与城镇、一处又一处的难民营,见证了饱受摧残的欧洲土地上的众生相。莱维将这段时光称为“休战期”,它像一次无边无际的沉重生活中的间歇,无论是对外部世界,还是对幸存者的内心而言;但与此同时,莱维对一路所见的残破的兵营、夷平的村庄、焚毁的列车、街角的坟墓的叙写,无不在提醒着我们:战争和奥斯维辛犯下的罪行并没有就此成为过去,它们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开来的瘟疫,存在于复仇的渴望、道德的妥协、信仰的背弃、人生的厌倦、权利的抛弃上,无法为人类的正义洗涤干净。这让莱维意识到一种向奥斯维辛之外的人们去讲述暴行的必要性。

而若真正进入到了莱维笔下的世界,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奥斯维辛的罪行,还有打着各种诱人旗号的人性之恶、战争之恶、制度之恶。他的每一份书写都在反复警告我们,应当对此抱有警惕之心。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文/普里莫·莱维

1945年1月初,迫于苏联红军的巨大压力,德军匆忙疏散西里西亚(Silesian)矿区。在其他地区,类似的情况下,德军会毫不犹豫地纵火或使用武器,摧毁集中营,屠杀其中的囚犯。但在奥斯维辛地区,他们采取了不同的策略:德军高层(似乎是希特勒本人)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回收每个还能干活儿的苦力。因此,所有健康的囚犯都被疏散,在极为可怕的条件下,前往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和毛特豪森(Mauthausen)。而病人则被扔下听天由命。凭着证据,人们可以合理地推断,德军原本并不想在集中营里留下一个活口。但夜间猛烈的空袭和苏联红军的迅速推进迫使他们改变了主意,扔下未完成的任务而逃之夭夭。

在布纳-莫诺维茨(Buna-Monowitz)集中营的病区里,留下了800名囚犯,其中大约500人在苏军到来前死于疾病、寒冷和饥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即使得到了苏军的救助,仍有200人陆续死亡。

1945年1月27日,中午时分,我们第一次见到了红军巡逻队。我和查尔斯最先看到他们—我们正把索莫奇的尸体搬往乱葬坑。他是我们死去的第一位室友。我们把担架倾覆在肮脏的积雪中,因为乱葬坑里早已堆满了死人,而附近再没有其他墓坑。查尔斯摘下他的贝雷帽,作为对活人和死人的致敬。

通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铁轨上,放置的一束纪念花束。

四名马背上的年轻士兵,沿着作为营区边界标志的道路而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端着冲锋枪,驻足于铁丝网边,向里张望,相互偶尔说上几句话,把陌生而尴尬的目光投向杂乱的尸体、破败的营房和我们这几个还活着的人。

在灰色的雪地与天空之间,在预示着消融的潮湿烈风之中,岿然高踞于骏马之上的士兵,在我们眼中,显得极为具体而真实。

可以说,我们就像流星,在充满死亡的虚无中游荡了十天,终于触到它那坚实的中央,一颗凝聚的核心。四个人,全副武装,却并非我们的敌人—四名和平的信使。厚厚的皮帽下面露出他们粗糙而孩子气的脸。

他们不向我们打招呼,也不微笑。似乎不仅是同情,还有难以言表的局促,压抑着他们的心灵,封闭着他们的双唇,让他们的眼睛久久不能离开这殡葬般的场景。这是我们所熟知的羞耻——每次筛选之后,每次我们被迫目睹或屈服于某种暴行之后,这份羞耻就会吞没我们。德国人并不了解这种羞耻,只有正义之人见证了他人的罪行时才体会得到。它是一种罪恶感——这样的罪行竟然存在,这样的罪行竟然无法挽回地发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而目睹了这桩罪行的人们,他们追求正义的意愿被证明是如此软弱或徒劳,他们面对这罪行却束手无策。

所以,即使当自由的钟声庄严而沉闷地敲响时,我们的心中也不只是喜悦,还充满了痛苦的羞耻。这痛苦如此深切,竟使我们妄想洗去记忆与意识中的污秽。这痛苦如此强烈,因为我们感到这罪行原本永不该发生。但现在,哪怕最美好的善良、最纯洁的心灵也无法抹掉我们的过去。这伤疤、这暴行,将永存于我们的灵魂深处,永存于目睹暴行之人的记忆里,永存于暴行发生的地方,永存于我们对这暴行的控诉中。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以及犹太民族的可怕特权,因为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罪行,了解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无法治愈。以为人类的正义能够荡涤这罪行是愚蠢的。它是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它摧毁躯体,也摧毁躯体中的灵魂——它扼杀人们的良知,让人们变得卑鄙无耻;它是报应在压迫者头上的耻辱;它是滋生于幸存者之中的仇恨;它有千张面孔,或为复仇的渴望,或为道德的妥协,或为对信仰的背弃,或为对人生的厌倦,或为对权利的抛弃,麇集于众人之间,而全然不顾人类追求正义的意愿。

奥斯维辛受难者的眼镜

在那昏昏沉沉的岁月,在我们获得解放的喜悦之余,大多数人感到,这痛苦与羞耻不过是致命的疲劳的一次意料之外的打击。因此,很少有人去欢迎我们的拯救者,很少有人去感谢上帝。当一些人开始拆除铁丝网的时候,我和查尔斯仍然站在堆满一层层苍白尸体的墓坑边。随后,我们拖着空担架,回去向我们的狱友报告这个消息。

那天没发生任何其他事。这倒不让我们惊讶,我们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在我们的牢房里,老泰尔马上占据了死去的索莫奇的床铺,这让我的两个法国狱友厌恶不已。

据我所知,泰尔,是一个“红三角”,一名德国政治犯,这集中营里的“老资格”。所以,他理所当然成了集中营里的一名贵族。他不用干活儿(至少在最后一年里),可以收到从家里寄来的食物和衣服。出于这些原因,在病房中很少能够看见德国“政治犯”。不过,他们在病房里倒享有各种特权:最重要的是不用参加筛选。解放时,泰尔是病房中唯一的政治犯,逃走的党卫军任命他为第20区的头子。在这个区里,除了我们这个住满高传染性疾病病人的病房,还有肺结核和痢疾病房。

作为一名德国人,他极其认真地看待这个靠不住的任命。在党卫军离开和红军到达之间的10天里,在每个人都经受着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最后折磨时,泰尔却勤勉地视察他的新封地,检查地板和碗的状况,检查毯子的数量(每人一张,不管死人还是活人)。有一次检查我们病房时,他甚至表扬了亚瑟所保持的秩序和卫生。亚瑟听不懂德语,更听不懂泰尔的撒克逊方言,回敬他说“vieux dégoutant”(法语:老混蛋)和“putain de boche”(法语:他妈的德国人)。尽管如此,从那天起,泰尔开始公然滥用他的职权,每天傍晚都到我们的病房里舒舒服服地使用房间里的马桶。这是整个营区唯一靠近火炉并定期清洁的马桶。

直到解放前,老泰尔一直是一个异类,也因此成为一个敌人。而且,他是一个掌握权力的人,所以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也就是集中营里大多数人来说,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其他区别—在集中营度过的这漫长的一年中,我既没有好奇心,也没有机会去了解集中营复杂的等级体系。各种权力组成的阴暗大厦完全凌驾于我们头上,而我们的目光则被迫朝向大地。然而,泰尔,这位在党内外上百次斗争中变得坚强、在10年残酷而麻木的集中营生涯中变得僵化的老战士,却陪伴我度过了解放后的第一个夜晚。

整整一天,我们都忙着谈论这件事,这不仅因为我们觉得它代表着我们人生中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也因为大概在潜意识中,我们不得不找些事做,避免闲下来,因为面对自由,我们感到自己茫然、空虚、退化,不能胜任自己的角色。

入夜,病友们都睡着了。查尔斯和亚瑟也坠入了单纯的梦乡,因为他们来到集中营才一个月,还没有沾染它的毒素。而我自己,尽管筋疲力尽,却正因为疲劳和疾病而无法入睡。我四肢酸痛,血管在脑袋里剧烈地搏动着。我感到自己发着高烧。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正是这个时刻,各种威胁似乎都消散了,恢复人生的希望不再疯狂。然而,仿佛决堤似的,全新却更剧烈的痛苦压倒了我。之前,其他更紧迫的痛苦——被投入集中营的痛苦、远离家园的痛苦、失去朋友的痛苦、失去青春的痛苦以及身边死者枕藉的痛苦——掩盖了这全新的痛苦,将它排挤到我的意识边缘。

在布纳集中营度过的这一年中,我目睹了五分之四的伙伴消失,但我从未直面过具体的死亡。此时此刻,死亡那肮脏的气息离我只一步之遥,它在窗户外面,在旁边的床铺上,在我的血管里。因此,我处于一种病态的半清醒状态,心中满是阴郁的念头。

但很快我意识到还有人醒着。熟睡的人们那沉重的呼吸声,不时被淹没在一阵阵粗哑而不规律的喘息声、咳嗽声、呻吟声和压抑的叹息声中。泰尔在哭泣,流淌着一个老人那执拗而不知羞耻的眼泪,就像老人的裸体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他也许看到我在黑暗中翻来覆去;而且,直到那一天,他和我虽出于不同的原因,却同样寻求的孤独,一定也让他此刻备受煎熬,因为在午夜时分,他问我:“你还醒着吗?”他没等我回答,就吃力地走到我的床边,也没请求我的允许,便坐在了我的身边。

相互理解并不容易,不仅因为语言上的障碍,也因为在那长夜中压负着我们的思绪是沉重、惊人而可怖的,但最重要的是,这思绪让我们困惑。我告诉他,我在思念家乡,而他在停止哭泣后,嘟囔着:“10年,10年了。”在10年的沉默之后,他以低哑、可笑却庄严的声音唱起了《国际歌》。这歌声让我感到五味杂陈,既茫然,又感动。

当时,未被选为劳动力的匈牙利犹太人会被随后送往焚化炉。

第二天清晨为我们带来了第一丝解放的迹象:来了大约20个波兰人,男男女女,显然是俄国人派来的。他们开始毫不情愿地四处劳作,试图为营房里恢复一些秩序和卫生,清运尸体。大约在中午,一个吓坏的孩子牵着一头母牛的缰绳走来。他让我们明白这头牛是给我们的,俄国人让他送过来,然后他扔下这头牲口,像闪电一样逃走了。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这头可怜的牲口就在几分钟内被宰杀了,大卸八块。每个幸存者栖身的角落都分到了一些牛肉。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们看到了更多波兰姑娘在营区走来走去,因为恶心和同情而面色苍白:她们给病人洗澡,并竭尽所能地照料他们的病痛。她们还在营区中央生起巨大的篝火,用的是从破败营房上拆下的木板。她们在这火上用能够找到的各种锅碗瓢盆煮汤。终于,在第三天,我们看到扬克尔,一名“Häftling”(德语:囚犯),快活地驾着马车驶进了营区:他是一名年轻的俄罗斯犹太人,也许是幸存者中唯一的俄国人,这样的身份让他自然成为幸存者与苏军指挥部之间的翻译与联络官。在他鞭子的脆响中,他宣布苏军命令他把所有幸存者送到奥斯维辛的主营区。那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检疫所。他负责每天运送一小队病人,大约三四十人,从病情最危重的幸存者开始。

同时,我们多天来所担心的消融已经开始。随着冰雪渐渐融化,营区开始变成一个肮脏的泥坑。尸体和垃圾让潮湿、混浊的空气难以呼吸。死亡也没有停止它的脚步—许多病人死在了他们冰冷的床上。泥泞的路边随处能见到他们的尸体,似乎是突然倒毙。那些最贪心的幸存者,盲目地服从我们长年饥饿所导致的强烈食欲,用苏军配给的肉食撑死了自己。那时苏军仍在激烈战斗。他们把配给的食物毫无规律地送往集中营:有时很少,有时没有,有时却疯了般地丰富。

但我只能用一种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方式来了解我身边发生的事情。疲劳与疾病,就像凶残而胆怯的猛兽,等着我放松戒备的时刻,从背后对我突然袭击。高烧让我变得麻木,处于半清醒状态。查尔斯像兄弟一样照顾着我,而干渴和各个关节的剧痛让我深受折磨。没有医生,也没有药。我的喉咙痛,半边脸肿了起来;皮肤变得又红又硬,像被炙烤一样疼。也许我同时患上了多种疾病。等轮到我爬上扬克尔的大车时,我已经没法站起来了。

查尔斯和亚瑟扶着我上了大车。车上载满了像我一样奄奄一息的幸存者。阴郁、低沉的天空飘着细雨。随着扬克尔的马迈着缓慢的步伐拉着我走向遥远的自由,我最后一次看那一排排营房。正是在这营房里,我遭受过痛苦,也变得成熟。我最后一次看到了点名的操场。那些绞架与巨大的圣诞树仍然在操场两边伫立着,遥遥相对。我最后一次看到了通往奴役的大门。大门上仍然镌刻着那三个(如今毫无意义的)可笑的大字:“Arbeit Macht Frei”(德语:劳动使你自由)。

(文章原标题为《消融》,选自《休战》,[意]普里莫·莱维 著,杨晨光 译,三辉图书/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1月版。)

内容简介:一九四五年,普里莫•莱维与另一些奥斯维辛幸存者死里逃生,从集中营开始返乡之旅。在返回意大利途中,他们经历了一段奇妙而坎坷的旅程,途遇形形色色的幸存者:出生在集中营的无名幼童,精明独立的希腊人,轻快活泼的乌克兰姑娘,向意大利人寻求庇护的德国军妓……每一个劫后余生者都背负着不同的故事,要去往不同的地方,每一个人都依靠生之意志坚强地活着。

对莱维而言,这是一段绝无仅有的休战期:不仅指外部世界的休战,也是经历了奥斯维辛摧残之后,试图重返光明、重建秩序之前的过渡阶段。这本原名为“终战”的记忆之书,载满了死亡、流离与痛苦,也记录了信仰、希望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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