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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姐,最后一代自梳女
这种老照片再普通不过,照片边角处看不清面孔的是一位家佣,她并不是照片里的主角。这张老照片是香港摄影师唐景锋在他的项目《颜姐》里展示给观者的,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老物件、新照片。打出生起,颜姐就在身边照顾他。颜姐在唐家工作了37年, 77岁才退休。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胜似家人。
长大后的唐景锋,偶然发现颜姐其实是中国最后一代自梳女,她不结婚生子,年轻时反抗包办婚姻,从广东老家来香港做佣人,一做就是60年。于是,带着感恩的心情,他决定把颜姐的故事做成一个艺术项目。
这组作品也为唐景锋摘得了今年老牌摄影节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专家见面会奖”( WINNER OF PHOTO FOLIO REVIEW),该奖项由当年100多位全球摄影艺术界重量级策展人、批评家组成的专家见面会评选而出,获奖者直接入选下一年阿尔勒摄影节官方展览。唐景锋作为首位中国摄影师获得此奖项,他的作品《颜姐》也将于2019年阿尔勒摄影节官方主展中亮相。
作者自述:“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这段民歌选自《 自梳女出嫁前夕十梳歌之首三梳》。
回顾过去,女性在中国社会的地位低微,女儿在家不受欢迎,年纪轻轻就给配婚去了。较穷的家庭,更会强迫女儿出嫁,在夫家可能会过着“奴隶”般的生活,长年受尽煎熬。
大约在清初年间(约1640年代),中国南部的顺德因丝绸贸易发达,部分女性变得经济独立。这些女性婚前会束长辩,象征其能自立自主,她们通常也能参与决定自己结婚的对象。到十九世纪末,清廷衰落,社会动荡,这地区很多女性自发进行自梳仪式。
自梳仪式先是以桑叶沐浴,然后会由一名已自梳的姊妹替她们束发。从那天起,她们只穿浅色短上衣,黑色长裤。她们立誓终身不嫁,对父母不再有责任。她们自由来去,自给自足。
我的拍摄对象是麦颜玉,一位八十七岁的老婆婆,她是我的“妈姐”(意指家庭女佣),她在我家工作接近四十年,家人称她为“颜姐”。
她是中国南方乡郊一个穷人家的长女,因为是女孩,所以没有机会上学读书,八岁已要肩负照顾三岁弟弟和幼妹的重担。她十五岁时开始在桑田工作,但因为她的身形,被认为工作不得力,于是常常被辞退回家。她非常渴望能够识字读书,于是开始用自己赚的钱上学,但被她爸爸发现后,竟跟她说既然她有钱付学费,应该把弟弟们送到学校学习,而不是把钱浪费在自己身上。
开始她做了多份临时工,之后的55年里,颜姐只替我家与另一家,两家人工作。在这期间,1950年代经历饥荒时期,她用薪水养活了整个家族,并支付她外甥侄女们的学费,在家乡给兄弟、阿姨、外甥盖起了多间大屋,又出钱给几个外甥做生意,其中一个做得有声有色,现在已发展为一间超过350名员工的企业。尽管如此,颜姐的生活依然朴实如昔。
十年前退休,她选择一个人住在政府提供的房屋而不迁进姑婆屋,继续贯彻她的自立自主。她一生为家人不停付出与牺牲,受到亲友的尊敬和爱戴,而同样由她照顾长大成人的孩子对她也敬爱有加。
勤劳、无私、独立的麦颜玉,可以说正是最后一代的自梳女的代表。
我也是她照顾长大的孩子之一。我的这个拍摄项目结合了现有照片、老照片和其他物品,以混合媒材的形态呈现,来回溯麦颜玉的生命历程。我想,麦颜玉的故事将会是探究历代自梳女的一个案例,我希望能为历来未受传颂的英雌发声,使其不至被遗忘或是无视。对话唐景锋:
能聊聊为什么想要为大家讲述关于颜姐的故事?
唐景锋:她在我们家做了快40年的保姆,现在她88岁了,已经退休了快10年。我也快40岁了,是3个女儿的爸爸,但我还常常去看她。我们唐家姐弟四人,我是最小的儿子。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之一,除了亲生奶奶和外婆之外的“第三个祖母”。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她在我们身边,照顾我长大。她的存在变成特别自然的事情,似乎世界上就应该有这么一个角色。
几年前,她生病住院还做了手术,当时我才发觉一个我认识一生的人,其实我完全不知道她的历史。所以就开始有这个想法将她的生命历程做一个作品。
能跟大家分享下这组照片的故事背景吗?
唐景锋:颜姐是广东中山乡下一户穷人家的长女, 20岁时因为不想被迫结婚,在观音菩萨面前许愿,成为自梳女,到香港做佣人,自己养活自己。
回顾过去,在中国一些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低微,因此做自梳女不仅是与自己的家庭对抗,更是对那个时代的风俗进行反抗。一般从宣布自梳开始女性就要断绝亲缘关系, 颜姐不同的地方,是她一直用她的薪水负担她家里人的生活, 小辈们的学费,给家乡亲人盖新房,还出钱给几个外甥做生意。
在拍摄这组作品时,你是如何寻找老照片,又按照哪些脉络进行编辑、处理的?
唐景锋:第一件事情,我想找到颜姐年轻时的照片。结果只找到8张,而且都是找工作用的登记照。我很吃惊一个88岁的女人一生竟然只有8张照片,于是这成了我的作品的第一部分。在这一部分中,我按颜姐的年龄顺序做了很多空格,按照将几岁拍的照片按位置填进去。
接着,我去母亲那里,找到家里的老相册,尝试在里面找颜姐。很多老照片里都有颜姐,但她都在边缘或角落,留下的是切了一半的侧影,或是模模糊糊的背影。从来不是照片的主角,都是在照顾我们的时候,不小心入镜。于是我去拍了很多颜姐现在的日用品和她的衣服,用颜姐的东西挡住老照片里原本的主角,从而把角落里的颜姐凸显出来。
我还去了颜姐曾经工作过的几个地方,将颜姐在这些地方工作服务的年数从“年”替换成“秒”,得到明暗有着明显差异的街头景观照片,把与颜姐有关的空间和时光做了一个巧妙地联结,并直观地展示出来。
这组项目拍摄用了多久?在拍摄之前,你做了哪些设计?
唐景锋:整个拍摄大概用了15个月, 其中花时间最多的是收集资料。其实,我认为研究背景和调查比较摄影更重要。首先,我了解了自梳女的历史背景,然后又对颜姐做了多次访问。
作品基本上也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的。首先她从小在老家的生活,然后过度到自梳的原因,接着她到香港工作,最后是她如何帮助老家家人。
例如50年代,内地闹饥荒,但当时从香港带大米去内地不合法,不能过海关,颜姐就在香港的餐馆里去搜集锅巴,装在大布袋带回老家。如此连续运了10个月,救活了老家很多人 。
讲述这个故事时, 我把锅巴沾上墨水,拓印在宣纸上。以前,这种拓印工艺往往用在古代碑刻和摩崖上,为的是把原本上面的文字和图像转印下来,这既是信息的转换,也是材料的转换。而我则把不识字的颜姐对家人的关心,通过锅巴“转印”成属于颜姐的“语言”和“文字”,这一个个墨团背后是颜姐对家人的爱。
拍摄亲近的人,比拍摄陌生人,是更有难度吗?
唐景锋:我想最大的分别就是拍摄亲近的人可以常常回去补充资料, 可以陆续修改作品,拍摄陌生人就比较困难。
当然有时候,我觉得颜姐可能也因为这个作品一直在反复创作有些烦闷,但因为我有很多时间与她相处,所以这是作品成功的地方。
就体验来说,这是我第二次拍摄亲近的人,我的上一部作品是自己的寻根作品,拍摄了很多我父母的照片,这给我一个机会真正认识自己的家人,回忆共度过的时光。
最后关于颜姐,还有哪些故事想与读者分享吗?
唐景锋:颜姐去年突然过世,我想说要珍惜身边的家人和朋友, 不要被工作和其他不重要的东西困住,反而忽略身边重要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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