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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城市|《九路口》:长乐路襄阳北路街区宇宙与小店人生
从上海长乐路和襄阳北路的十字路口开始,东西南北各走一个街区,6条马路,9个路口,111种职业,580家门店,62个人——这是作家伊险峰和杨樱新书《九路口》中所记录与描绘的范围。
街区中的商业生态是这本书的着眼点。书中甚至将这小小0.25平方公里比作演化生物学家E·O·威尔逊叹为观止的热带雨林,“刹那间展现在你眼前的动植物物种可能在那一天、那一周甚至那一年都不会再次看到。” 在这个业态丰富多样的街区,竞争同样是残酷激烈的,有韧性的个体才能活下来。
英姐的公路商店、范阿姨的服装店、高松的门窗店、小胡的小酒馆……是书中着墨较多的故事。
他们各有各的与城市打交道的方式,面对上海这座庞然大物,有着自己的野心与抱负,他们身上既有中国过去二十多年改革烙印,又有蕴于个人性格与命运之中的决断、偶然、幸与不幸。
城市里的故事总是有聚有散,相比于散的悲伤,伊险峰和杨樱更想记录人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在此相遇和聚合的故事。这是一个“城市因集聚而生”的故事。
本期节目,如此城市与伊险峰、杨樱聊聊滤镜之外的上海“九路口”街区,以及蕴于其中的城市文明。
——本期嘉宾
——本期主持
——收听时间线
05:04 九路口街区的商业生态复杂性,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20:20 许多作家写大城市的“离散”,这本书更关心他们为何聚集于此
25:28 当机立断转型的小商业主,是街区宇宙中最澎湃的生命个体
30:31 保罗酒家传奇落幕——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标故事
45:51 商业地产项目与城市街区有机体之间是有张力的
50:56 当“怎么拍起来好看”主导街区营造
——“九路口”街区的复杂性让记录变得有价值
杨樱:关于城市的话题我们一直都很感兴趣,我们曾经做过报道,去研究关于城市的命题,获得很多思考。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城市。我们的办公室位处长乐路和襄阳路口,从感性的角度来讲,这里的热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热闹与人造的shopping mall的热闹不同,它既保留着上海过往的商业业态,又呈现出一种新的发展趋势。因此,我们想要对这片街区做一份白描性的记录。这种记录本身,也许就是有价值的。
《九路口》 伊险峰 杨樱 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4.02
伊险峰:城市一直是我们做新闻报道时的重要报道对象。但是新闻报道要求我们在事件面前保持客观公正,因此我们无法在事件中沉淀下来,得到更深入的观察,而这又恰恰是思考有关城市议题所需要的。
长乐路颇具丰富性,一方面是由于有许多新闻性事件发生在这里;另一方面是它的历时性本身就很丰富,始终处于动态的变化之中。
我们2021年5月搬来这片街区,大概两个月之后,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种想法——探讨“九路口”街区的复杂性。我们拍摄了大量照片,加入历时性的视角,观察这些地方在一年内发生的变化。
“巨富长”街区手绘地图/路冉 绘
杨樱:《九路口》的写作和《好奇心日报》不同。《好奇心日报》是以明确的报道目标为导向进行采访。比如,以前做的栏目——“房子”,没有明确的时效性,就以“不动产”作为切口,去和采访对象聊,哪怕他的房子是租的,也能从“房子”延伸出很多话题,走进他的生活。采访的本质就是用一个无机物唤起一个人的生命记忆。《九路口》则诞生于某种未曾谋划的契机,我们没有提前计划要写一本什么样的书,只是我恰好租了一间办公室,我们恰好想要探讨一个系列性问题,用我们认为合适的知识结构。于是,九路口的记录实验便诞生了。我们站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视角观察九路口的变化,也站在当下记录它现在的模样,看看它一年之内会发生什么变化,这样的记录本身就是我的目的。
——“老上海百业指南”里许多店铺类型,半个世纪都没有改变过
如此城市:《九路口》里人物很杂,虽然他们都有着“贩夫走卒”这一个共同的身份,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孔,有自己的生命力。
杨樱:我们去做采访时,买了一份名为“老上海百业指南”的地图,也可以叫“行路图”(《上海行号路图录》),它记载了全上海1941年和1943年的商业、行铺的目录。大概四大册。我们在里面找到了我们关注的六条街,发现那些建筑的位置、面积都没有太大变化,甚至有的机构的经营用途都延续至今,比如从前那里是中西疗养院,今天是上海市第一妇婴保健院;曾经那里是一个警察机构,现在是公安局……
建筑体现出来的继承性,正是上海作为一个城市文明迷人的地方——无论从物理意义还是精神意义上来说,很多东西和150年前相比,没有改变过。
《老上海百业指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4.07
第一妇婴的旧址是中西疗养院/路冉 绘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也探讨过,究竟要写什么。
建筑历史、城市建筑、城市规划、城市风貌……这些主题似乎都不能与我们的想法完全契合。于是我们退回到最原始的标的——“巨富长”街区,而店铺是这片街区中最有生命力的组成部分,也就是所谓的“个体户”。大型商业店铺在这里很罕见——这里有三十几家咖啡店,星巴克在最边缘的一处,走出这片街区,也许在一个街角处就能遇见三家星巴克,这是这片街区的一个特点。
所以,店铺经营者也好,居民也好,他们都是我想要探讨的这个街区的组成部分。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如何与这个街区建立起连接?
位于长乐路富民路路口,没有招牌的咖啡馆SLAB TOWN 图/澎湃新闻
The Oranges 咖啡馆 图/澎湃新闻
外卖式咖啡馆 Bazinga 图/澎湃新闻
富民路上以大空间为特色的咖啡馆fumi 图/澎湃新闻
伊险峰:我看到有读者认为我们这本书是一本类似大众点评的探店指南。实际上我们探讨的是店面背后的生意。我们想知道这里的生意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认为城市产生力量和价值的过程就在人群的动态聚合。
比如富民路,它就像一个展开的shopping mall,人们从五湖四海聚集于此,为它注入生命力。我们关心的是它的聚合是城市运转带来的动力,还是城市规划导向的结果。
这片街区未来将何去何从?也许会散落,也许会迎来新的聚合,无论如何,总会有新的力量加入,个体也好,资本、政府也罢,但不可否认的是,过去几十年间,推动着这片田字格宇宙聚合发展的,是小胡、小李、范阿姨……等等像他们一样生动的个体,是他们的合力形塑了这片街区如今的样态。
——小商业主的草莽与偶然,正是街区宇宙中的生命力
如此城市:商业的逻辑有时候是需要草莽与意外的。比如长乐路的亚逼文化与英姐的公路商店,其实是水果店偶尔转型的结果。
杨樱:英姐的店叫长乐624,在它成为一间供人打卡、拍照的公路商店以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这些年,亚逼文化的涌入使它成为一处景观,这其实是两个因素长期积累的结果。第一是顾客,一直以来它的顾客大都是滑滑板的人,他们是亚逼文化的主流群体;第二是街区业态,“巨富长”上的很多店面、公共设施都布满了涂鸦和贴纸,长乐624没有将它们清理掉,而是保存了下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富民路小酒馆的贴纸。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受访者供图
小李水果店橱窗上的贴纸
五原路上有人用碎玻璃做了一个艺术品
长乐路其实是淮海路的“副街”,它承托起淮海路“溢出来”的流量与游客。早年间卖水果时,英姐就开始接待从淮海路买假劳力士而归的外国游客。她学习能力很强,敢于尝试。后来因为腰不好,她转型去卖酒,不挑不拣,什么酒都卖。再后来,她听取了顾客的建议,玩起了宝利来,琳琅满目的酒水和宝利来融合在一起,建构起长乐624独特的多样性,同时,也正是这种多样性,奠定了公路商店与它合作的基调。
长乐624的门面 图/上观新闻
624里的酒瓶与宝丽来相片 图/王海燕摄
伊险峰:随着亚逼群体的涌进和公路商店的落地,长乐路拥有了新的商业业态,成为了如今的酒吧街。街道上的小商业主,有的抓住了机遇,完成了转型,比如英姐;有的则始终如一,比如英姐的邻居莫先生,现在仍然在卖茶叶。这也是不错的故事。
保罗酒家,开在富民路271号,是上海本帮菜餐厅的一大代表。保罗年轻时作为知青回城后,没有工作,只能自谋职业。从修车到卖轮胎,保罗一路打拼摸索,最终在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中找到了立身之本。
像保罗一样,每个人都在城市中找寻自己的谋生之道,和形形色色的人建立起“关系”,这既是一个人生存的社会网络,也是写一个街区需要关注的。
杨樱:2022年保罗酒家关闭,费里尼为它写了一篇悼文,我们就借着他的文章,把保罗酒家写进了我们的书里。费里尼是保罗酒家的顾客,他笔下的保罗酒家具有一种公共性,像是城市的象征。然而梁先生——保罗小学同学的同学——从小就认识保罗,他亲切地称保罗为“强强”,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私密的视角去认识保罗酒家。比较有意思的是,梁先生对人的记忆是以房子和出路为坐标的。他回忆起一个人,会讲这个人的房子有多大,最后置换到了哪里,这与他后来的出路有什么联系。
他讲起保罗,讲他最初如何从自己家的小房子发家,讲他如何拿下周边的商铺实现扩张。梁先生记忆里的保罗是真实且生动的,它不是象征物,而是一段真切的记忆,就像梁先生对小时候洗澡的地方记忆犹新,连回家的路线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人对城市的记忆点是不一样的。
保罗酒家 图/外滩以西
——个体商户之间制衡,是街区更普遍的空间权力关系
如此城市:当我们谈论城市之中的权力时,往往会讲述管理部门的引导、规划。这本书里所关注的权力的话题,有时候是纯粹的不同商家之间个体意志的摩擦与制衡,这是最初始的尼采意义上的“权力意志”,比如讲到保罗酒家的时候,因为创始人“强强”强盗般的强势性格,合并临近的店铺,就直接参与塑造这片街区与空间形态。这样的案例书中还不少。
伊险峰:其实街区的运转与发展很多时候不由政治“权力”直接主导,个体之间的关系与互动的力量就足以建构起街区的场域。
拿延平路举例,它在士绅化后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基调。但它还能够允许像老于家东北菜、山东饺子馆这样的店铺存在,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再比如我们在长乐路看到的酒吧街、公路商店、亚逼聚集地……其实这些都不是政府规划的,而是依靠个体自身的生命力,一点一点运转起来,慢慢聚合而成的新业态。
杨樱:个体之间制衡与聚合的力量,是我们试图在这个街区中发现的东西——看似平等的个体如何相互制衡?他们整体是怎么生生灭灭的?襄阳路服饰市场消失之后,在没有公文条令公布的情况下,它默默地变成了一条酒吧街,这种变化不是一声令下的强行转变。
然而,没有规定并不意味着它不被管理,那么如何去界定规定与管理?管理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进行?管理能够为个体提供多大的自由空间?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议题。个体力量是街区生命力的主要源泉,即使是资本,权力也很有限。
太原路,昊诚商行的商品列表
景小姐预定的鳗鲞
日常,晒衣服
蒲园的一只猫
(右)长乐路,爷叔和狗
襄阳路服饰市场关闭前夕,不少顾客“疯狂淘宝” 图/三联生活周刊
如此城市:和很多大城市一样,上海经历了从生产型城市向消费型城市的转变。当房地产成为城市的核心产业、地价成为重要的财政标的后,有能力的消费者进入核心街区,取代了原先的生产者。很多在核心街区拥有一席之地的人其实并不在周边从事生产活动,他们与街区之间的关联是非常原子化、非常偶然的,除了建筑,他们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说,当超级大的shopping mall或者豪华街区被建立起来后,城市中的血管就被切断了,它失去了一份勃勃的生命力。
杨樱:权力的介入未必会带来景观化,景观化其实是“观”和“被观”之间的联系,即使是依靠个体的力量,让一个区域自由发展,也可能会导向景观化。景观化之下的权力更多的是一种“审美权力”,也就是说,它限定了“美”的标准,并将这种审美标准推及到所有景观上,形成一种自上而下的权力审视。
“修旧如旧”其实是个伪命题,因为修缮把时间的痕迹全部抹掉了。能够被修缮的只有功能,真正审美意义上的修缮无法实现。以前,上海以及其他城市能够容纳的审美是多元化的,即使会受到主流审美趋势的影响,也会变得很慢,而现在,有很多东西一夜之间就变了。
如此城市:你们所记录的这片街区,还有个关键词是“网红”。在当下环境中,管理部门和商铺都发展出了一套与流量打交道的方式。
杨樱:杰夫·昆斯(Jeff Koons)是国际公认的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美国艺术家之一,因表现通俗文化主题和复制粗俗工艺品而闻名。他以镜面不锈钢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狗雕塑,这是一种引人注意的巨型艺术(mega art)。人们对巨型艺术的注意是一种本能,不是由其他外在力量塑造的,互联网将这种注意力转化成了流量,与以前线下的宣传并无二致,重要的是如何应用流量,以及应用的目的是什么。
《气球狗》杰夫·昆斯
伊险峰:政府官员或者城市的决策者,应该考虑的是人在这片区域中要怎么生活,而不是怎么才能出片,这是管理部门需要考虑的最核心的要素。冰淇淋要好吃,咖啡要好喝,而不是杯子要好看。
——不论外企还是国企,上海仍有职员与经理人传统
如此城市:书中有一篇是讲美团王兴和你们的闲谈。标题十分赫然,叫作“上海为什么没有大企业”。当然,上海是有大企业的,想问问你们这个讨论的具体语境是什么?是过去十年的互联网创业潮吗?
伊险峰:上海的确有很多大企业,只是相比于深圳,像平安、招商这一类的大型企业可能比较少。上海从过去的全球发展中获得了巨大红利,它已经大大超出了中国创业的收益。
就比如将“巨富长”比作一个时尚产业公司,它其实已经颇具规模了,里面这些个体户都是公司的组成。
我们所讨论的“没有大企业”是相对于上海职员文化而言的。这种文化是跨国公司文化塑造出来的,因为在上海的早期的外来者包括来自香港、台湾的职业经理人,在跨国公司总部里往往也是职员角色,他们对职位和职位带来的福利更在意一些,包括高薪、补贴、假期等等。
他们不是来这里创业的,他们要在这里享受好时光。如今如果用历史纵深的眼光去观察上海的职业传统,就会发现真正与外企文化互置的,不是创业,而是国企或者考公。
杨樱:和2010年北京的互联网创业潮相比,上海的创业氛围没有那么浓厚,这是因为上海有很多外企,在其中工作的职员有着明确的职业上升路径,因此他们不太倾向选择去承担创业的风险。外企的工作具有很强的流动性,比如在宜家工作,成为上海区总经理后,随时可能被调去澳洲,国际流动的工作影响了一大批人买房置业的人生规划,全球化的思维主导着上海的职业传统。但是近两年来,随着外企比例的下降,全球化对上海职场的影响也逐渐减小。有人认为,职员文化似乎是追求一种人生的安稳,但安稳,在不同人的理解中,在不同语境下,含义完全不同。2000年左右,在宜家做管理层也是一种安稳的选择,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今天职业经理人的危机感在一夜之间就已袭来,如今,安稳的弹性已经发生了相当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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