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气候变化的中场战事

把迈克尔·曼恩 (Michael Mann) 作为攻击目标，气候变化怀疑论者们找错了对象。

在经历了12年的漫长诉讼后，今年2月8日，美国哥伦比亚特区高等法院判决两位气候怀疑人士为其诽谤气候科学家曼恩的言论承担责任——支付超过一百万美元的赔偿金。这也是全球首例针对气候变化科学家诽谤的判决。

迈克尔·曼恩

曼恩教授1998年提出的一项关键研究，并用一张图表使得普通人都能很容易地明白气候变化是怎么回事。也因此，他和他的研究成为了气候变化怀疑人士最激烈攻击的对象之一。

“ 我是个斗士，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勇敢地面对比我大得多的欺凌者。我今天也在做同样的事。我相信不管挑战有多大，都要勇敢面对。 ”曼恩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曼恩12年的诉讼不仅是科学界的一桩“传奇”，更是折射出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全球大争论。早在1979年第一次世界气候大会上，科学家已发出二氧化碳浓度增加导致全球升温的警告，然而40多年来，人们花了太多时间在争论和怀疑中停滞不前。

2023年是人类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世界各地各种极端天气气候事件近年层出不穷，否认气候变化的言论已越来越站不住脚。这一年，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发布的第六份气候问题报告中清楚地表明：“毋庸置疑，人类活动正在使大气、海洋和陆地变暖。这已经并将继续带来重大影响。”去年底的COP28气候大会上，全球195个成员国在石油大国阿联酋达成了“迪拜共识”——“以公正、有序和公平的方式在能源系统中逐步摆脱化石燃料”，向全世界发出了告别化石燃料时代的信号。

今年3月23日“世界气象日”前夕，世界气象组织（WMO）发布最新的《全球气候状况》报告显示，地球温室气体水平、地表温度、海洋热量和酸化、海平面上升、南极海洋冰盖和冰川退缩等方面的纪录再次被打破，有些纪录甚至被大幅刷新，而且相应的变化还在加速产生。

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将此称之为地球发出的“求救信号”，并呼吁各国领导人立即采取行动，为人类和地球筑起最后的生命线。

科学和政治正在重重阻力下努力达成对于气候变化问题的共识，然而对于气候变化问题争论的硝烟至今仍未完全散去。

在这场本应是理性的科学探讨当中，许多虚假信息和谎言混杂其中，科学研究被扭曲，有关气候威胁的真相被掩盖，对科学的攻击变得更广泛、更复杂，甚至已经延伸到对科学家们的恶意人身攻击。

曼恩案或许是这场已持续数十年的“气候战争”中场一个重要的坐标，科学家们现在知道，他们可以通过法律手段起诉诽谤来应对攻击。

另一方面，关于气候变化争论的新挑战可能更为巨大。气候变化怀疑者们正在改变策略——曼恩将之称作“新的气候战争”：包括采取拖延不行动、分裂、转移关注点以及宣扬“末日论”的消极态度。

围绕气候变化的争论，科学领域的共识正越来越清晰，然而在更广泛的领域，依然任重道远。

科学界最具争议的图表

1998年的地球日，33岁的曼恩当时还是一名年轻的博士后，他和两名同事在全球顶级学术期刊《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他们使用树木年轮、珊瑚、沉积物和冰芯等自然界的“温度档案”估算了从当时到公元1400年间的全球温度记录。隔年的第二篇论文中，他们将数据进一步扩展，回溯到公元1000年。

这张图表，被学界认为在气候变化科学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它显示了过去1000年中地球平均气温的变化。图表显示，在近900年的时间里地球的气温几乎没有变化，直到20 世纪突然加速变化，就像一根倒置的曲棍球棒，因此这张图表又被称为“曲棍球曲线”（hockey-stick graph）。

引发争议的“曲棍球曲线”图表

由于这张图表异常清晰地显示出气候变化的存在，即使没有受过科学训练的普通人也能看懂。2001年，IPCC在第三份报告中发表了曼恩研究中更新版本的图表。“曲棍球曲线”很快广为人知且成为“众矢之的”。《大西洋月刊》2013 年一篇报道称其为“科学界最具争议的图表”。

“‘曲棍球曲线’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气候辩论中成为一个标志性的符号，当时化石燃料行业资助下的对气候科学的怀疑和攻击正在升级，作为这项研究的主要作者，我成了他们的目标。” 曼恩教授告诉澎湃新闻。

2004年，加拿大两位批评人士（一名经济学家和一名石油行业顾问）对曼恩研究中使用的统计数据和方法提出了异议。作为回应曼恩发布了一个修正声明，但并没有改变研究的主要结论。

质疑声没有停止，在接下来的8年里，曼恩及其同事成为了美国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国会共和党议员、弗吉尼亚州共和党总检察长以及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一系列调查的对象。

绝大多数的调查都显示，曼恩的研究没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也没有不当研究行为。美国国会共和党议员委派的一项由三位独立统计学家发布的报告对曼恩的统计学方法提出了批评，不过该分析也受到专家广泛的质疑，并被发现存在抄袭问题。

2009 年，曼恩的研究在一次名为“气候门”的事件中再次成为关注焦点。当时黑客闯入了东安格利亚大学气候研究中心的计算机服务器，并泄露了包括曼恩博士在内的科学家之间的数千封电子邮件。怀疑论者声称曼恩操纵了数据来夸大“曲棍球曲线”。

随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国家科学基金会、商务部和其他机构对曼恩的研究展开了更为严格的调查。所有调查最终表明，邮件交流的内容被断章取义，曼恩没有不当行为，他无需承担责任。

然而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或许是，在成为怀疑和争论焦点后数十年时间里，全球各地的科学家都使用不同的数据源和统计方法绘制了各种版本的“曲线”。仅经过同行评审正式发表的就有20多个版本，所有这些“曲线”都支持曼恩1998年的“曲棍球曲线”的结论。

2012年，对曼恩研究的攻击上升到了对他本人的人身攻击。一家保守派媒体和一家右翼研究组织发表评论，将时任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教授的曼恩博士与因性侵多名儿童而被定罪的该校前橄榄球教练进行比较，声称曼恩制作了欺诈性的图表。

多年来一直通过公开渠道回应各种对其研究质疑的曼恩这次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法律诉讼。

“批评我们的工作是一回事，”他说，“指控我欺诈，并把我和一个被定罪的儿童性骚扰者相提并论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 6 岁女孩的父亲，这可能是我经历过最糟糕的事情，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曼恩在法庭上作证时说。

由于彼时曼恩已是全球最知名的气候科学家之一，作为公众人物，他面临着更高标准的诽谤举证责任。在历经12年的诉讼后，法院最终判决，竞争企业研究所前兼职学者兰德·辛伯格和《国家评论》撰稿人马克·斯坦的诽谤罪名成立。

判决书认为：“两人的言论是出于恶意报复和蓄意伤害，已经超出了言论自由的范围。”陪审团判两人支付曼恩1美元的补偿性赔偿和100万美元的惩罚性赔偿。

曼恩在一份声明中说：“我希望这一判决传达出这样的信息：错误地攻击气候科学家并不是受保护的言论。”然而两名被告在判决宣布后，均表示仍然坚持此前的观点。

半个世纪的“气候战争”

尽管曼恩博士最终得到了司法的支持， 但最好的应对气候变化的时机可能已经被错过。

1965年11月，美国时任总统林登·约翰逊拿到了有史以来第一份警告大量燃烧化石燃料可能带来危险的政府报告。近60年后，其后果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浓度为420ppm（Parts Per Million，百万分之一），而工业化前的水平约为280ppm。

1988年6月23日，47岁的美国宇航局（NASA）戈达德空间研究所主任詹姆斯·汉森（James Hansen）在国会的听证会上向世人警告了世界即将遭遇的危险：NASA有99%的信心认为，人为活动排放的温室气体已经导致全球变暖，并正在改变我们的气候，极端天气出现的可能性正在增加。

然而这些科学家们提出的警告，并没有得到及时和足够的重视。

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江晓原表示，关于气候变化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三个互相有联系的问题：一、地球是不是在变暖？二、地球变暖会不会造成环境的灾害？三、这种变暖是不是由人为碳排放造成的？

“我认为，要肯定或否定全球变暖，双方都没有足够的确切依据。因为气候变化本身非常复杂，现在我们的工具不足以让我们来确切解决这个问题 。因此我认为，纯粹客观的气候科学，现在还不存在。 ”江晓原说。“而近年的全球变暖，很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正处于地球固有的某个温度波动周期的变暖阶段而已。”

不过气候科学家并不这么认为，人为导致的气候变化已成为大多数科学家的共识。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季风系统研究中心副主任魏科表示，“气候变化科学不光是观测，还有扎实的数学物理基础，从能量收支角度有精确的研究，50年前的研究做的预测和实际观测匹配非常好。”

对于气候周期的说法，魏科认为关键在于“多长时间发生多大的变化，这决定事情的本质”，目前无论是温室气体增加速度还是温度增加速度，都比之前最快速度快几个数量级。

事实上，通过网站整理的多年来气候怀疑论者提出的多达200多个反对气候变化的观点和“事实”发现，基本上都有科学家逐一进行了辩驳。然而这些不科学的观点却在各个媒体广为流传，侵蚀着公众和媒体对于气候变化的认识。

魏科在去年9月发表的《三十年气候战争的终结》一文中写道，“公众并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事情，公众喜欢娱乐、巨大的阴谋论故事、爆炸性新闻、危言耸听的预言等，这正是很多反对气候变化者擅长的领域。基于此，反对者喜欢把全球变暖包装成惊天大阴谋，比如：全球变暖是全球科学家的共谋、别有用心的科学家人为修改数据、温室效应理论被人为篡改、科学家的同行评审过程存在腐败现象、科学家试图把全球温度序列里的降温隐藏起来等等。”魏科说道。

对于气候怀疑和否定更深层的根源来自于利益冲突。曼恩在2021年发表的《新气候战争》一书中，揭露了化石燃料公司资助的研究人员如何试图挑战气候变化科学，以便让化石行业受益的事实。

2004年最先对其研究提出批评的人士之一就是石油企业的顾问。2012年对其发表诽谤言论的人士也来自于石化企业资助的研究机构。

在书中，曼恩重点关注了化石燃料行业几十年来用来阻碍气候行动的策略：包括花费数百万美元招募“逆向科学家”和游说者参与大规模的公共虚假信息运动，其中所采用的一项策略就是“攻击气候科学的准确性以及备受瞩目的气候科学家”。

2021年，一个国际研究小组通过AI技术，对过去 20年发表的保守派智库网站和热门博客中的255000份文件中与反对气候变化相关的主张进行分类。这项发表在《科学报告》杂志上的研究将这些说法分为五大类：全球变暖没有发生；人类排放的温室气体并未导致全球变暖；气候影响还不错；气候解决方案行不通；气候运动/科学是不可靠的。对于曼恩研究的质疑就被归类在认为气候科学是不可靠的类别下。

尽管气候怀疑论者未能成功反驳曼恩和大多数科学家的研究结论，但他们确实在公众心中播下了很多疑虑。

耶鲁大学气候变化传播项目和乔治梅森大学的调查显示，2008 年，71% 的美国人承认气候变化正在发生。但从 2008 年到 2010 年（“气候门”事件前后），接受气候变化的美国人比例下降至 57%。此后反弹。2023 年的一项调查发现，72% 的美国人承认气候变化正在发生。

“以美国为例，反对气候变化的人当中，除了一部分因为科学理念不同之外，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利益。”长期关注气候问题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刘元玲告诉澎湃新闻。

“美国反对气候变化的主要人群集中在共和党保守派，而这些人士主要集中的地区同时也是许多大型化石能源集团所在地。为了要维护他们的利益自然要反对气候变化。”刘元玲解释道。

一个更有力的案例就是民主党前参议员曼钦（Joe Manchin）对民主党总统拜登为应对气候变化的国内减排计划的反对。美国媒体报道称，作为同党人士，曼钦反戈的一个关键因素是他和煤炭产业的利益关系。他在担任参议员之前，曾在西弗吉尼亚州创立了一家煤炭经纪公司，在他担任参议员后，将这家公司交给了儿子，但他仍然是公司的股东。

数十年来，化石能源利益集团是推动对气候变化怀疑和直接否认的最主要力量。然而由于气候变化真实的影响日益明显，对于气候变化彻底的否认正在式微，而一种更“温和”和隐蔽的反对策略已然在上演。

新“气候战争”

曼恩的诽谤案审判期间，恰逢美国反数字仇恨中心（CCDH）发布了 一份新报告，其中提到了气候怀疑论者的一些新策略。

报告指出，怀疑论者除了从“拒绝承认气候变化，转而攻击气候科学和科学家以外，还试图破坏人们对气候变化解决方案的信心”。

在曼恩案件长达12年的审判过程中，这种策略也得到了充分展示。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对气候科学的直接否认有所减少，但科学家的诚信已成为更大的目标。

“否认气候变化的本质已经发生了变化，”CCDH的研究主管卡勒姆·胡德说。该组织一份分析 YouTube视频的报告发现，对科学家的人身攻击现在是反对气候变化内容中最常见的类型之一。

曼恩并不是唯一受到攻击的气候科学家。气候科学法律保护基金（Legal Defense Fund for Climate Science）执行主任劳伦-库尔茨（Lauren Kurtz）透露，近年来，科学家一直是假新闻指控的目标。

“每年我们都会帮助越来越多的科学家。2023 年我们破纪录地帮助了50多名研究人员，还有许多气候科学家联系了她的组织，声称在特朗普政府执政期间受到了审查。”她说。

回顾最近的历史，美国著名科学家安东尼·福奇在新冠大流行期间受到疫苗怀疑论者猛烈的攻击就是例子之一。

同时，科学家公开反击气候否认者的情况很少见。绝大多数遭受类似攻击的科学家出于对自己职业发展、个人安全的担忧，往往不愿意或无法进行积极反击。曼恩的这场审判也是美国乃至全球法庭上极少数气候科学家站出来捍卫其研究的案例之一。

曼恩告诉澎湃新闻，“否认气候变化者发现他们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我们每天都能看到气候变化对美国、中国和世界各地的影响。因此，化石燃料利益集团和他们的拥护者转向了新的策略：拖延、分裂、转移，甚至是危言耸听，他们努力让我们继续沉迷于化石燃料。”

曼恩举了一个例子，石油巨头埃克森美孚前首席执行官雷克斯·蒂勒森 (Rex Tillerson)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气候怀疑者，他承认气候变化是真实存在的。但《华尔街日报》报道称，根据该公司内部的文件显示，他们正在积极开展淡化气候危机有害影响的活动，同时强调地球工程（指通过向平流层发射颗粒来反射阳光来抵消变暖）等技术方案。“事实上，他认为气候变化是一个工程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继续燃烧化石燃料。”曼恩说。

另一些气候变化反对者则引导人们过分聚焦于个人行动而偏离了系统性的解决方案和政策。

“英国石油公司 (BP) 提供了世界上第一个个人碳足迹计算器。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们希望我们关注自己的碳足迹，而不是他们的。同样的策略在枪支游说团体中也很明显：‘枪不杀人，人杀人’，这是典型的偏颇。”曼恩说道。

这也引出了第二个策略——分裂。

曼恩同意，个人生活方式的改变是必要的，但仅靠改变生活方式并不能帮助达到目标。

“反对者们试图让我们相信个人行动就是解决方案，而我们不需要系统性变革。如果他们能让我们互相争论，对生活方式的选择相互指责，那就会产生极大的分歧，无法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曼恩说。

他继续补充道，“我们都应该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尽一切努力减少对环境的影响，但个人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呼吁制定脱碳的政策，在未来十年内将碳排放量降低 50%，这是我们唯一的途径。”

气候反对者的另一个新策略是大肆渲染所谓的“末日论”，制造绝望感，让人们认为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任何解决方案也不可能成功。如果他们成功地让你觉得无能为力，你就会走上放弃改变的道路，无形中满足了化石燃料利益集团的需要。

无论形式如何，所有这些主张的共同目标都是推迟气候行动。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些反对的声音不会轻易散去。

诽谤案宣判后，曼恩说，他将继续回到气候科学研究中。至于地球和人类的未来，曼恩表示，现在阻止气候变化最严重的影响还为时不晚。“只要这些障碍不是科学或技术上的，而是政治和利益上的，人们就可以依然保持乐观。”

“我不会回避我的战斗，”58岁的曼恩说，“很多科学家都会回避聚光灯和退缩，但那不是我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