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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满烟草唾沫的地毯:内战前美国国会中的暴力
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乔安妮·B.弗里曼(Joanne B. Freeman)专门研究美国早期政治和政治文化。她在《血腥之所:国会中的暴力与美国内战起源》(The Field of Blood : Violence in Congress and the Road to Civil War)中利用丰富的资料,发掘其中尘封的信息,揭示出在美国内战爆发前的30年里,参众两院频频发生的肢体冲突。这些打斗,在新闻媒体和地区选民中发酵,引起议员之间更激烈的情绪,加剧了南北方的紧张局势并最终导致内战。
乔安妮·B.弗里曼(Joanne B. Freeman)
查尔斯·狄更斯在1842年造访美国时对很多事物都心怀好奇,而华盛顿的一件事情尤为令他侧目:嚼烟草。这种行为令他反感,不过却四处可见。此类行为竟然出现在这个国家“欣欣向荣的荣耀”之都里,首都成了“带着烟草气味的唾液的大本营”。他从荣誉席位观察众议院的议席,“不夸张地说”,他发现“此类行为极为夺目……多名尊贵的成员都鼓胀着脸”,而他们的椅子向后斜着,双脚搭在桌子上,用袖珍折刀削一个“烟草块”,而他们的嘴巴就像是“一把玩具气枪”,会“射出”旧的烟草块,接着“用新的烟草块取而代之,又嚼了起来”。让上帝保佑那些私人物品掉在这块溅满唾沫星子的地板上的人吧。他劝告说:“我强烈建议所有外来者不要看地板,而当他们碰巧掉了什么东西时……无论如何,都不要在不戴手套的情况下去捡。”
这是一幅异乎寻常的画面,而因其绝对真实,才显得愈发不同寻常。国会议员习惯于斜靠着椅子,搭着腿——至少在众议院里是这样。19世纪50年代,众议员约翰·法恩斯沃思(John Farnsworth,伊利诺伊州共和党)有次造访参议院,期间他把腿搭在桌子上,一个小听差立即训斥了他。法恩斯沃思打趣道:“在这儿你更加高贵。”(这个听差后来气呼呼地说:“他这话确实很对。”)而地板则的确令人作呕。虽然在众议院里分布着100多个痰盂,在参议院里痰盂的数量大概达到了众议院的一半,但是国会那些嚼烟草的人经常会偏离目标——部分原因是他们有时候故意为之。 而铺上一层地毯只会让事情更糟,因为国会议员会毫不犹豫地弄脏毯子。狄更斯只是如实描述了他所看到的景象。
参众两院里满是烟草唾沫星子的地毯,恰当地隐喻了国会在内战前几十年的情况。是的,国会时而会有昂扬精彩的演说。是的,国会里的人正在做出影响合众国全局的决定。但在滔滔不绝的演讲、自命不凡的言论和政治活动的底部,却是一块溅满烟草唾沫星子的地毯。南北战争前的国会自有其令人钦佩的时刻,但它不是一个半神的集会。这是个凡人的机构,集聚了人性的弱点。
亨利·克莱(Henry Clay)和丹尼尔·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等伟人汇聚的崇高万神殿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国会图景,而此风尚显然与之格格不入。仅他们的名字就能唤起这样的画面,沉着稳重的男人穿着黑色长服外套,一根正在伸展的手指是画面中的重点,给人留下他们正在进行古典式辩论的印象。与他们同时代的人来到华盛顿也期待一场场华美的表演,尤其是当他们来到参议院时。但在写给妻子的信中,新任议员大卫·奥特洛(David Outlaw,北卡罗来纳州辉格党)表示自己很失望:大多数议员的演讲水平甚至比不上家乡的竞选演说。国会中一般成员就是这样的:中等水平。当我们将注意力放在出类拔萃的人物身上时,我们时常会忘记这一点。
即使国会里都是克莱和韦伯斯特这样的人物,这个时代也往往会以某种方式展现其严苛的一面,而且那种方式并不让人感到敬畏。试想如诗般的雄辩旋律如果是唯一的声音,国家又怎么会令自己一分为二?19世纪30年代、40年代和50年代的国会议程记录并不好看。那几十年来,高风险的政治斗争总会伴随着辱骂和口角,就像这个国家在妥协性策略下获取平静——暂时的——时一样常见。即使是国会的人中翘楚也有丑陋的时刻;咒骂、咆哮、威胁和个人侮辱(以“人身攻击”为人所知)是国会领域内的通货,而斗殴则平常到像是在例行公事。(一名旁观者注意到,“这次会议和我所看到的其他会议一样——除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斗殴”,“还没有”表明他的确在期待着斗殴的出现。)
在一定程度上,南北战争前国会暴力事件的激增无足为奇,因为这是暴力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印第安人被驱逐出他们的故土,这个族群也遭遇了大规模的屠杀。在这个时代,有多方面的原因促使暴行的猖獗:反废奴主义、种族主义、本土主义。单单在1835年7月至10月这段时期,全国范围内就发生了109起暴乱。 1846年至1848年这段时间发生了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给国家的奴隶制问题火上浇油,激发了强烈的地方情感,为即将到来的暴力行为奠定了基础。19世纪50年代,在“流血的堪萨斯”中发生了关于奴隶制和本州地位的残酷斗争。同时,西部的扩张迫使全国去考虑和判断奴隶制的未来,引发了一系列血腥和激烈的争斗。当然,还有奴隶制度本身,它的内核就是暴力和残忍。
政治也是暴力的。在投票站会发生打斗和暴乱。1857年,在华盛顿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三个本土主义团伙——“子弹丑男”(Plug Uglies)、“大块头”(Chunkers)和“罪犯流氓”(Rip-Raps)——联合起来恐吓投票的移民,引发了一场骚乱。当惊慌失措的市长召集海军陆战队时,这三个帮派拖来一门大炮,不过他们并没有开火。到骚乱平息时,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杀了。州的立法机构也时而发生骚乱。1857年,伊利诺伊州议会有一次全体陷入了喧嚣混乱的争吵中,这次争吵的特点是“推搡打斗多次出现,椅子、桌子、墨水瓶、人和其他很多东西都被撞倒了”。1858年,纽约和马萨诸塞州的州议会都在拳打脚踢中分崩离析。一名《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记者在谈到波士顿爆发的骚乱时装腔作势道:“众议院中那天堂般的时光持续了一到两个小时”,但它“也许会在国会里造成轰动”。在此需要特别提及阿肯色州的众议院。1837年,一名议员在辩论中侮辱了议长,议长手握鲍伊猎刀,走下讲台,杀死了他。这名议长因谋杀而被驱逐和接受审讯,但被判无罪,他的行为被认定为情有可原,他在辩论中对着另一个议员拔出了刀,只是这次同事们扣动手枪扳机的声音制止了他,之后他还重新当选。
国会暴力是这个时代的一块拼图。当我为写作本书而进行研究时,我发现在1830年到1860年之间,在参众两院的会议厅或者附近的街道和决斗场地中至少发生过80起国会议员之间的暴力事件,其中大多数早已被遗忘。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斗殴事件都已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关于内战到来前的众多研究表明,在19世纪50年代国会的打斗事件急剧增多。此类书中的大多数以及其他诸多作品都生动地描述了最著名的暴力事件:1856年废奴主义者参议员查尔斯·萨姆纳(Charles Sumner,马萨诸塞州共和党)受到了他人的杖击。
我在发掘档案的过程中所发现的远不止于此。我见到了鞭刑、谈判和决斗;推搡和拳打脚踢;手枪和鲍伊猎刀的挥舞;众议院里的混战;街头斗殴。斗殴者主要靠自己的拳头,但有时也会用上砖头。而在上述的统计中并不包括霸凌。我使用“霸凌”这个词并没有言过其实,以暴力进行威胁的行为对国会辩论能够产生巨大影响。但此处存有一个难题,即如何证明有人因暴力威胁而被迫沉默,这并非易事。威胁和沉默的片段不断出现在本书中,但我只会在有具体证据的证实下才会将这些片段叙述出来。而发生过的霸凌事件远远比本书所列举的要多得多。暴力事件亦是如此。人们用来描述这些战斗和决一雌雄的词语——痛打、横行霸道、枪战、溃退,提供了一个揭示南北战争前国会内部的视角。它们令烟草斑斑的地毯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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