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浮梦录︱大门口的囚徒（四）：金山埃仑岛上的中国移民

自治与抗争

羁留在埃仑岛上的中国人并非任由移民局官员摆布。根据麦礼谦的考察，他们大约在1922年成立了一个自治会，目的是帮助和维持秩序，有时候设立读书班教儿童读书识字，若有投诉等项，自治会也会出面与移民局方面谈判。反过来，移民官员也通过自治会向大家传达相关的政策和要求，因此自治会成为一种很有效的中间组织。自治会成员都是选举产生的，大部分是本人已经经过移民审讯但其案件尚在上诉过程中的同胞。

自治会的另外一项重要作用，是充当与三藩华人社会进行沟通的秘密管道。埃仑岛乃是孤岛一座，羁押在此的华人无从下岛，理论上与三藩华人社区相隔绝，然而来岛上做工的厨师等人，则都是三藩的华人，因此被羁押者在三藩的亲属朋友等等经常委托这些华人工人在上岛的时候，给自己被羁押在此处的家人朋友带去一些口供，用来对付移民站官员的移民质询。

通常，这些厨工会趁着食堂吃饭喧嚣的机会，将带回来的口供悄悄交给自治会的成员。这些成员吃饭时都坐在靠近厨房的位置，以方便彼此交接，回到宿舍后，他们再把纸条按姓名交给个人。因为男女不住在一起，吃饭时间也不相同，所以那些捎给女人们的口供字条，都是在男人们刚刚吃完饭要离开而女人们恰好要来之际，迅速完成交接的。

这种秘密消息通道存在较大的风险，万一口供字条被移民官员或者守卫发现，就可能造成某人被直接遣返。因此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大家都会合力处理危机。1928年的一天，一名移民女警押着一些女人到餐厅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从地上捡起了一张一个男子刚刚丢下去的皱纸，女警于是过去抢过来了那张字条，但几个中国男子立即冲上去把这位女警卫扑倒在地，重新抢回那张纸条后将其销毁。

1925年，华人们发现了一名白人职工对上司告密，揭发华人的一些事情，给大家制造麻烦。于是某一天，几名华人趁着这名职工在食堂吃饭把他围起来，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移民站不得不紧急召来附近军营的人，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我们要感谢麦礼谦多年的详细考察和口述访谈，给我们提供了有关移民岛当时的细节，让我们看到了华人在那种屈辱的环境中是如何组织起来抗争的。正如麦礼谦所言，这些故事跟我们平常看到的逆来顺受的华人的形象，是很不一样的。

唐人街和故里

我从埃仑岛码头回到三藩码头。码头上羁留移民的木屋已经消失了百年有余，但那段历史记忆却没有消散，经由埃仑岛上的木屋及其题壁诗而延续至今。从码头步行，大约半小时后，就到了三藩中国城，即通常所称的“唐人街”。

其时已近黄昏，金色的阳光打在高楼上，格外醒目。中国城的小广场上，十几桌人在打扑克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热闹喧哗，或许正享受着这平常日子里短暂的悠闲时光。我从美东费城飞过来，那里冬日气温很低，是没有人会在街上这样玩耍的；三藩气候温润，才会有如此光景。

经过一个街口的时候，我看到四位老人在用二胡等乐器弹奏中国曲子，旁边的墙上是功夫明星李小龙（1940–1973）的大幅画像，伴随着中国龙、仙鹤和菩萨，李小龙伸出的掌内写着四个大字“身体健康”。念及过去几年的疫情，这真是非常应景的。

2024年1月，三藩唐人街一角

从埃仑岛的木屋到唐人街目之所见，要说联系二者之间的历史变迁是沧海桑田的程度，似不过分。三藩的唐人街比费城的唐人街大很多，我提着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我在岛上的博物馆购买的《埃仑诗集》），走在街头，并没有目的地，也不是丈量中国城，在他人眼中，应该只是许多赶路的中年男人中的一个。在这里，我消失在众多的同胞之中，在美国这种机会是很少的，感觉也是非常不同的。

我在街上一家中餐厅吃晚餐，多年前这家餐厅曾红极一时，但我来只是因为正好经过。招待我的阿姨是广州人，本来和老板等人说着粤语，一听我的口音，立即改为广式普通话。周日晚上店里就餐的人不多，旁边的一家三口离开后，我就成了唯一的客人。阿姨也就得空跟我多聊几句。她说自己是1980年代来的美国，在老家曾经是第一批“万元户”。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想念广州，但又觉得现在回去恐怕已经不适应。我告诉她说：广州我去过一次，印象中高楼大厦无处不在，恐怕跟您离开的时候大不一样了。端上来的菜品有一点点咸，让我想起家乡口味（鲁菜讲究咸鲜），便问她厨师是不是山东人，她笑着说厨师是广东人。我也笑了，心想在这里找到山东厨师可能不太容易罢。

来三藩之前，我去了一趟秘鲁。利马也有一些中餐馆，招牌上的名字都写做“CHIFA”，经当地导游解释，才知道是来自中文的“吃饭”，也就是当年中国劳工吃饭时所用的口头语，如今Chifa在秘鲁就是中餐的意思。华人移民早在1849年就抵达了利马，并在那里繁衍生息，迄今华裔已经是该国人口中的重要组成部分。1999年，中国政府曾赠送一座喷泉给秘鲁，纪念华人抵达秘鲁150周年。当年，抵达秘鲁的华人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虽然也曾遭受当地雇主的奴役和不公，但他们并没有被羁押在像三藩埃仑岛这样的地方，也就没有留下像埃仑岛那般的历史记录，今天我们甚至难以准确复原他们昔日的足迹。而在三藩唐人街，中餐直到今天还是叫中餐，且跟中国本国的一样，粤湘川鲁，各有菜式。

晚饭后，天已经黑了，我又转了几条街，然后打了个优步（Uber）回酒店。碰巧优步司机是五年前从四川过来的一位华人同胞，目的是送孩子来美国上学。他问我是何时来美国的，我说是2007年，他说“那您是老华侨了”，我顿时心里一惊。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称为“老华侨”，甚至从未将自己的身份跟“华侨”联系起来，讵料在他人眼中，已然去国久矣。我问他在这边过得可好，他说很好。

回到酒店，前前后后7个多小时的忙碌终于停了下来。坐定后，我一帧一帧地翻检在木屋里拍摄的照片，才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从三藩回费城需要飞行五个半小时。我打开在岛上购得的《埃仑诗集》，慢慢地读里面收录的诗歌，还在上面做了很多的笔记。上文引用的诗作，都出自这本书的三位编者的精心整理。读完诗集后，我合上书，听了几首在三藩酒店下载的老歌，其中一首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里面的几句歌词，听起来像是一种命运的回响：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参考文献：

埃仑岛/天使岛移民站博物馆馆藏展览资料。

麦礼谦数码档案The Him Mark Lai Digital Archive (https://himmarklai.org/)。

美国国家档案馆藏第109届国会第606号有关批准天使岛移民博物馆修缮资金的决议（109th Congress, Angel Island Immigration (Authorize Funds for Restoration), CA, February 17, 2005 - House Resolution 606，馆内文件番号281001472）。

美国国家档案馆藏1997年天使岛移民站国家历史地标提名文件（California NHL United States Immigration Station, Angel Island, 馆内文件番号123857958）。

Egan, Charles. Voices of Angel Island: Inscriptions and Immigrant Poetry, 1910–1945.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21.

Lai, Him Mark. “The Chinese Experience at Angel Island.” East and West: The Chinese-American Journal 東西報10.7 (1976): 14–16; 10. 8 (1976): 14–16; 10.9 (1976): 14–15.

Lai, Him Mark. “Island of Immortals: Chinese Immigrants and the Angel Island Immigration Station.” California History 57. 1 (1978): 88–103.

Lai, Him Mark, Genny Lim, and Judy Yung, eds. Island 埃崙詩集: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 2nd ed.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4.

Lee, Erika, and Judy Yung. Angel Island: Immigrant Gateway to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Warrior, William. “Minor Daughter of a Merchant: The Story of Chiu Look Lon.” (天使岛移民站博物馆网站, 2024年1月7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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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崇，系美国特拉华大学历史系长聘副教授。本文图片来源若非特别注明，均由作者拍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