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女性，正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婆婆

采访、撰文 | 刘小云

编辑 | 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或许是大数据探测到你结了婚，一打开社交媒体，映入眼帘的全是已婚女性家庭琐事求助的信息流：“你们生孩子后，婆婆给了多少钱”、“摊上没有边界感的婆婆怎么办”、“婆婆不来带孩子，正常吗”……

刺激的标题下，儿媳妇们把婆婆的“恶行”一一列举，评论区相同经历的姐妹也分享着委屈。而换个短视频平台，一名老年女性发了条不用照看孙子，从儿子家欢天喜出门的段子，又能获得几十万点赞，引来“婆婆们”的广泛共鸣。

对于中国家庭来说，婆媳关系是亘古不衰的难题。只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老话已不再适用于今日，尤其是在农村社会，经济实力和认知水平都相对落后的老人，往往会在家庭关系中被边缘化，婆媳的权力关系对调，许多婆婆会逐渐变成更弱势的一方。

为了家庭的稳定和兴旺，越来越多的老年农村女性，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婆婆”。

好婆婆难当

眼看着架势不对，老伴儿赶紧示意淑兰往外走，给小两口自己商讨的空间。病房外面，老伴儿忍不住责备淑兰多嘴，“日子人家娃娃们过呢，人想咋闹就咋闹吧”。

淑兰叹了口气。自从儿媳怀孕后，她吞下的委屈能倒一麻袋。同在一个屋檐下，淑兰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儿媳，儿媳孕期情绪不稳定，表面对她客气，但常在她面前敲打儿子，她心疼也不敢多说；看着儿媳吃麻辣烫、螺蛳粉，淑兰怕对胎儿不好，刚想劝一句，儿子就给她使眼色。

好不容易挨到预产期，不成想胎儿发育偏大，儿媳个头小，有剖腹产指征，医生建议最好顺产。关系到孩子，淑兰不得不劝儿媳，咱就试试顺产吧，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儿媳不听她的，约了七夕节手术，一心想剖一个情人节宝宝。

淑兰还想再挣扎一把，听永福寺里的姑子说，初八日子好，咱千万再等一天。儿子也顺着母亲的意思游说妻子。这下气氛来到了冰点，老伴儿赶紧把淑兰拉走了。最后小两口石头剪刀布，定下了初八。淑兰终于长嘘一口气。

对于淑兰这代农村女性而言，“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老话已不再适用。时代飞速发展，经济实力和认知水平都相对落后的老人，往往会在家庭关系中被边缘化。婆媳的权力关系对调，许多婆婆会逐渐变成更弱势的一方。

图源电视剧《媳妇的美好时代》

早早预感到会有婆媳矛盾的二青，在儿子结婚前，就麻利地搬回了村。二十多年前，二青吃过这方面的亏。她嫁的男人是两兄弟里的老大，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妯娌眼尖嘴活，加上嫁的是老二，深受公婆偏爱。二青没那本事，两口子连带着孩子，总是吃亏忍让的那个。

十多年前村里兴建集体小区，二青东拼西凑，花了三十万，买了个120平的大三房，终于过上了独门独户的清静日子。直到儿子订婚，虽然女方没提要和公婆分开住，孝顺的儿子也垂泪挽留，二青和丈夫还是执意搬回村里住了。村里人纷纷称赞二青有德行，定是个好婆婆。

这年头，婆婆不好当。就连村里名声“恶”了几十年的香莲，也在学习怎么做个好婆婆。她是铁打的“常有理”，双手一叉还没开口，就是悍妇做派，村支书也论不过她。

香莲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把儿媳妇放心尖尖上，生怕人家撇下她儿子。吃席不忘给儿媳打包好菜，平日里揽下接送孩子的苦活，每个礼拜天赶集卖菜挣得百八十块，也要留给孙女花。都说年轻人爱吃涮火锅，香莲隔三差五买些食材，吆喝儿媳回来聚聚，人家还经常不领情。

婆婆们聚在一起总感慨，表面上是儿媳妇，实质上是儿子，把虎妈变成了猫妈。

逐渐失势的农村婆婆

虎妈林艳霞一提起家里的糟心事儿，总是悔不当初。她和儿媳吵架，搞得家都差点散了，还成了全村的笑柄。

儿媳是职工家庭的独生女，家境小康，林艳霞起初对她十分满意，26万的大手笔彩礼一度是村里彩礼的天花板。结婚时，林艳霞两口子大宴宾客，满面红光，还特意把头像换成了儿子儿媳的婚纱照。

只是儿媳妇生完孩子没多久，婆媳间就出现了矛盾。之前说好孩子一出生，林艳霞就把村里的楼房卖了，全家搬到市里住。这两年，林艳霞两口子的大货车生意不景气，想缓缓，儿媳却不干了，骂她说话不算话、骗婚。

林艳霞也怒气冲冲。从怀孕到坐月子，从吃穿用度到请保姆，哪样不是她掏钱？儿子开车不小心撞了人，明明赔几万块就能私了，儿媳却把彩礼捂得死死的，宁愿看丈夫吃官司，也要等公婆拿钱出来。

话赶话的，婆媳俩在微信上吵了起来。盛怒之下，林艳霞还豁口骂了几句粗俗难听的，结果那两句话在短视频平台上迅速发酵，成为本村名言，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偷偷分享，一见面就边聊边笑——没错，她儿媳妇一横心，把两人的聊天记录挂在网上了，还一个个私信了艳霞的好友。

儿子知道后，和儿媳大吵一架。女方带孩子回了娘家，再没回来。不管离不离婚，以后的日子都注定不会好过。林艳霞这才害怕了，后悔自己挑起了这场必输无疑的战争。

和儿媳妇较劲的婆婆，很少有能赢的。但若是一味地忍让，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兰妮家有两个儿子，如何把一碗水端平，成了兰妮最头疼的事。小儿子先结婚，给了23万彩礼，已然是个体面的数字，等到两年后大儿子结婚，彩礼水涨船高来到了28万，小儿媳却不干了，非得补上这差价；看哥嫂开公公的车，自己辛辛苦苦还车贷，小儿媳索性把车也卖了，一起共享“公”车；老大订婚正赶上小儿媳坐月子，那天小儿媳偏偏说腰疼，说什么也要去医院，让婆婆给看孩子，婆婆因此缺席了订婚宴……

一步让，步步让。兰妮两口子的底线跟铺红毯一样，人家走一步，她往后滚一步。桩桩件件憋屈事，同村人都替她叫屈，质问她，“大价钱娶回来的咋这样？”还有人指点，“硬她一次能咋？”

兰妮连忙摆手，说，要不人家就不跟小二过了，到时候再娶一个还得花钱，孙子还得自己看，人财两空，对娃娃也不好，同村人又劝，“村里赌博输了几十万的有好几个，你就当这钱给败家子霍霍完了……”

图源电视剧《AA制生活》

对于底层家庭而言，婚姻所付出的经济代价是巨大的。一旦离异，人、财、孩子三空，这也是婆婆们害怕惹怒儿媳的根源。农村人重血脉，遇上惜子的家庭，不让老人见孩子，堪比酷刑。

亮亮和爷爷奶奶已经大半年多没见过面了。一家人同住一个小区，前后就几步路，亮亮妈也坚决不让孩子见爷爷奶奶，理由是孩子一去奶奶家就玩手机、吃雪糕、看电视。老两口对儿子当年就恨不得捧在手心，对孙子更是宝贝得不行，把亮亮惯得不成样子。

亮亮妈说过很多次，老人仍不改。婆媳大吵一架，亮亮妈放话，“以后一分钱不用你的，你也别找我们麻烦”。此战两败俱伤，没人给儿媳接送孩子，添了她的麻烦。奶奶这边更是损失惨重，下了断绝养老通知书不说，还不能再看见心尖肉。

底层女性的人生清单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农村婆婆们面临的部分困境，有时也是自我选择的结果。

润花年轻时，赶上计划生育，没有儿子的“双女户”每个月能从乡政府领十多块的补贴，还有诸多优待。润花没婆婆，老公顺她意，本没有生儿子的压力。但她还是托人去隔壁县问询，花大价钱领养了一个儿子，心里才踏实。

养子康康从小备受宠爱，养成了独吃独占、骄纵跋扈的性格。上学时是混世魔王，成绩也不好，一会儿要学音乐，一会儿要考体校，折腾了养父母十几二十万，最后还是辍学去当兵了。

亲戚们都说润花鬼迷心窍，非要抱个讨债鬼来还前世债。殊不知，这还不算完。退伍后，康康谈了个市里的女朋友，两人结婚的最低要求是在市里买房，至少80万，加上彩礼、典礼等花销，一下子掏空了润花老两口多年的积蓄。

如今润花年过花甲才悔悟，当初干啥非要一个儿子自找苦吃？不知道争的是哪门子强，这么多年一直在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润花的想法不是个例。对很多农村女性而言，传宗接代的思想深根于心，“生儿子、帮儿子结婚、替儿子带娃”堪称人生三件大事，如同头上看不见的紧箍咒，时时刻刻鞭策她们。

图源电视剧《双面胶》

改英每天求神拜佛，磕头如捣蒜，就想不论好歹赶紧给儿子寻一门亲事。儿子军军现年33岁，在农村是实打实的大龄剩男。可能是人过于老实，不善和女孩沟通，加上手之前工伤缺了根指头，算半残，不好找对象。

军军每天吃吃喝喝打游戏，找对象的事根本不往心里去，改英却逃不过别人的拷问，“你小子（儿子）找下对象了没”、“这么大了还不结婚，过几年头婚怕是不好找了”，生生把她问得着了急。改英发动起全族亲戚给说媒，还找神婆算姻缘，现在见到个单身姑娘就恨不得抓过来给她做儿媳。

改英都想好了，一定要做个好婆婆。儿子结婚一有音信，她就搬回村里住，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大小事不过问。到时候人家有了娃娃，需要帮忙看娃娃，咱就给出力，若是不需要，自己就打工给他们点钱贴补，“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的任务嘛”。

婆媳关系中，缺位的男性

中国底层女性的一生，多是相似的面孔：劳碌、奉献、抱怨，在婆媳关系中长久缠斗，直至儿媳的孩子长大，组建新的家庭，老年女性才能从关系中解脱。

男性在家庭关系中的不作为，是婆媳关系紧张的催化剂。兰妮家常发生的对话是，儿媳坐月子时和丈夫吐槽婆婆做的饭菜不合心意，“说了要吃过油肉，这都多少次了，你妈能不能听懂”， 兰妮的儿子立马就把原话传回去给老妈。兰妮也不服气，“少调教的子女，不识好歹”，又被儿子一字不漏地学给儿媳听，让本就脆弱的婆媳关系雪上加霜。

图源电视剧《双面胶》

兰妮的儿子每天下班回家，在母亲家看一眼孩子，就回自己的小家睡觉。就算是休息日，他也不着家，反倒出去打麻将。被人问到“孩子怎么扔给你妈了”，他理直气壮，“女人不就是看孩子的？”

兰妮恨铁不成钢，但又对这个宝贝儿子无计可施，只好把矛盾转移到儿媳身上，对她的怨又添了一分。兰妮似乎忘记了，想要真正解决这种对立，与其求神赐个好儿媳，不如让家里的男人争口气。

和兰妮同村的小李一直很庆幸，自己结婚一年多，生了孩子，也没有和公婆出现过摩擦。

小李的公婆感情很好。婆婆说，她年轻那会儿，年轻人结婚很少有自由恋爱的，但她和公公是个例外。公公上中专时，连饭都吃不起，婆婆就把在皮革厂上班每个月的工资攒下来寄给他。两人相互体谅，这辈子没怎么红过脸。

小李的公公常年驻外地工作，每次回家，都会把家里大清洁一遍，给老婆孩子做饭，该买的东西都买好，让母子俩能好好休息。小李的老公从小看在眼里，也是个勤快人，能理解母亲、妻子的辛苦。

结婚后，小两口和公婆住在一个小区的不同楼栋，每隔两三天才回去一次，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婆婆对小李很好，从来不过问小两口的事儿。要不要孩子，买哪里的房子，去哪里旅游，婆婆都是看了小李朋友圈才知道。她不失落，反而真心点赞，夸小李能干。

婆媳本是陌生人，深谙相处之道的婆婆为小李留足了空间，两代女性默契地将过好自己的生活放在了首位，于是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小李由此总结，“长辈有德行，子女独立，男人不缺位，两代人保持距离，婆媳关系才能好”。

原标题：《农村女性，正在学习如何当一个好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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