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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那点事|当TikTok遭遇政治极化下的又一个大选年
3月13日,美国众议院对《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侵害法》(H.R. 7521)进行表决,以352比65的优势通过了该法案。该法案要求中国字节跳动公司在法案生效后的165天之内剥离对旗下短视频应用程序TikTok的控制权,否则苹果和谷歌等应用商店将被强制停止对TikTok的网络托管服务,TikTok也无法与其他美国企业进行业务往来。
下一步,该法案将被递交参议院进行审查和投票。在该法案提交众议院投票前,已经于3月7日在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以50比0的结果全票通过,第二天美国总统拜登表示,“如果他们通过了(法案),我就会签署它。”
这不是TikTok第一次面临封禁威胁,美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紧锣密鼓的幕后谋划和法案在众议院的快速推进,虽不至于令各方猝不及防,此次的猛烈打压势头仍引发了政策界和舆论界的关注。法案提出的微妙时间点、各方的表态意涵、法案前景和背后动因成为热议的焦点。
当地时间2024年3月12日,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在国会大厦外举行的TikTok新闻发布会上,一名拥护者手举标语支持Tiktok。视觉中国 资料图
TikTok再次成为美国大选的祭品
对TikTok兴师问罪在2020年美国大选年中就曾发生。2020年8月6日,总统选举活动如火如荼之际,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要求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在90天内出售其美国业务,否则禁止TikTok在美国境内运营。特朗普声称TikTok对美国家安全构成了威胁,指示时任国务卿、财政部长和商务部长采取必要行动。在层层压力下,TikTok同意与美国科技巨头甲骨文(Oracle)进行合作,接受审查以确保在美用户数据的安全。
特朗普卸任美国总统后,美官方对TikTok的调查暂时偃旗息鼓。2021年6月新任总统拜登签署行政令,撤销特朗普政府对 TikTok 的禁令,但仍指示商务部长重新调查该应用程序,以确定它是否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
2022年6月TikTok推出“得克萨斯计划”(Project Texas),制订全新的组织框架和合作机制,强化问责制和审查透明度,旨在确保公司的独立运营、数据保护和内容合规性,为此花费了 15 亿美元用于实施该计划。
拜登政府进入执政后半期,决定为竞选连任做准备,一改此前相对消极的态度。2023年2月27日美行政管理和预算局(OMB)要求联邦机构在30天内从设备中删除 TikTok,以确保美国数据的安全。美国众议院强化了对TikTok的法律行动。2023年3月16日TikTok首席执行官周受资就安全和隐私问题接受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质询,在质询会上遭受了猛烈抨击。2024年3月7日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再次发力,要求TikTok 母公司字节跳动在出售TikTok全部业务和退出美国市场之间做出选择。
共和党的特朗普和民主党的拜登,连续两届美国政府在大选前对TikTok进行打压,这背后是助力选战的政治算计。尽管政治观点迥异,但今天的拜登和彼时的特朗普不约而同地针对特定企业、不符合常态方式的立法来渲染国家安全和公民隐私权议题,力图散播恐慌和所谓“中国威胁”来吸引更多选民支持。对TikTok下达禁令被视为对中国政府采取强硬立场,有助于候选人在选民中树立强硬的“爱国者”形象。然而,将TikTok推上祭坛不仅人为加剧了中美之间的紧张关系,更会损害美国作为全球科技中心的形象。
在打压TikTok的议题上,拜登和特朗普发生了立场反转。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两党大选锁定候选人各怀鬼胎
拜登和特朗普目前已分别锁定民主党和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两个老对手在2024年11月大选中上演对决“几乎不可避免”。但令人惊奇的是,在打压TikTok的议题上两人居然发生了立场反转。2020年特朗普在选举年对TikTok采取行动,大肆渲染中国科技公司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的威胁,炒作中国公司在“收集大量美国用户的个人数据并将其传输给中国政府”。
2021年1月6日国会骚乱平息后,特朗普寻求连任宣告失败。痛定思痛,大选期间受到的“不公”待遇重塑了特朗普的立场。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立场偏向民主党的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现已更名为X)等社交平台对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社交账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封禁账号、删除帖子、标记内容,限制特朗普团队的助选活动,阻止其通过平台发表意见。这一行为招致特朗普对Facebook等平台的批评和指控,进一步激化了共和党和民主党之间的对立。
进入2024年,美国政府对TikTok的再次封禁被炒至风口浪尖时,特朗普一反常态,公开表示不应封禁TikTok,指责Facebook等媒体平台将从中获益。3月11日在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CNBC)的节目采访中,特朗普公开称呼Facebook为“人民的敌人”(enemy of the people)。Facebook及其背后的资本长期以来是民主党的坚定支持者。美国联邦选举委员会披露的数据显示,2020年大选中Facebook的高管们向民主党直接捐款超过390万美元。此外,Facebook等社交平台在2020年大选中“拉偏架”的手段过于简单直接,切断特朗普的发声渠道,削弱其影响力。作为睚眦必报的政客,特朗普此次改变态度,反对彻底封禁TikTok。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推测,如果H.R. 7521法案在参议院通过并获得拜登签字生效,特朗普会公开表态一旦当选为新任总统,便会立刻试图解封TikTok。
拜登政府对TikTok的强硬转向已显而易见。但颇为讽刺的是,就在2024年2月拜登的竞选团队正式入驻TikTok,发布视频吸引年轻选民为其连任投票。TikTok在美国的主要用户为年龄在35岁以下青年人,这个群体在近些年选举中表现出的投票意愿并不强烈,拜登的政治盟友担心“不表态运动”会削弱拜登在大选中与特朗普抗衡的实力。根据《纽约时报》3月的最新民调,超过半数四年前支持拜登的选民现在认为他“太老了”,无法有效地管理国家。因此,如果能在TikTok这个蓝海市场中吸引到更多年轻选民的支持,对年龄和健康状况被诟病以及支持率低迷的拜登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强心剂。然而,拜登既要青年人群体的选票,又要展现出对华强硬的姿态,公开表态支持封禁TikTok的法案,以此获得传统政治捐助组织的青睐。这种自我矛盾的做法,更加凸显了大选年一切服务于选举的精心算计。
纵观过去四年事态的发展,特朗普和拜登对封禁TikTok均有过自相矛盾的表述和行为。这背后的核心原因并非什么“国家利益”,只要能获得选举利益和在党派之争中占上风,就可以在是否封禁TikTok议题上轻易改变立场。
以国家安全为名的商业战争?
以TikTok为代表的新媒体行业近些年快速崛起,很大程度上挤占了长期占据垄断地位的传统媒体的市场份额。盖洛普咨询公司(Gallup)和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调查显示,2023年10月最经常使用福克斯新闻(Fox News)和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观看新闻的美国人已分别跌至13%和10%,而使用社交软件获取新闻的人群则升到15%。在社交平台的细分领域,Facebook、Twitter和Reddit的使用占比在2020至2023年均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滑,而TikTok则异军突起,由22%暴涨至43%。截至2023年10月,大约三分之一的30岁以下美国年轻人经常在TikTok上浏览新闻,自2020年以来增长了255%。
TikTok用户群体和影响力的日益增长招致传统媒体和其他社交平台巨头的关注和攻击。有分析指出,Facebook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多年来是民主党的重要支持者。2019年扎克伯格就曾在公开演讲中抨击TikTok的内容审查政策,断言其是对民主的威胁。实际上,一旦TikTok在美国的业务被彻底封禁,扎克伯格本人及其经营的Facebook将成为最大受益者。3月14日TikTok CEO周受资在回应众议院的剥离法案时不公开点名指出,“该法案将赋予其他社交媒体公司更多权力。它还将从创作者和小企业主的口袋中夺走数十亿美元,使超过30万个美国工作岗位面临风险,并夺走你们的TikTok。”
再看共和党阵营。2024年3月1日特朗普在佛罗里达棕榈滩与共和党金主、美国亿万富翁杰夫·亚斯(Jeff Yass)会面。亚斯是海纳国际集团(SIG)的联合创始人,而SIG集团拥有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15%的股权,亚斯本人持股7%。亚斯也是保守派组织增长俱乐部(Club for Growth)的主要捐赠者之一,仅在2023年就向该组织提供了超过1600万美元的捐款。3月1日在增长俱乐部的捐赠者活动上,特朗普与亚斯会面并向其他人形容亚斯“棒极了”(fantastic)。仅仅10天后,特朗普就在电视节目上公开反对封禁TikTok的法案并对Facebook展开猛烈抨击。
尽管经过美国国家机器的一再审查,美商务部和情报机构并没有拿出确切证据证明TikTok非法记录美国用户的敏感数据或将用户信息跨境传回中国。当TikTok作为新兴社交软件的市场扩张呈现一枝独秀趋势,以Facebook为首的竞争对手与美国政府部门和国会的密切配合和同气相求,不得不让人产生这种联想:当无法通过正当的市场竞争赢得竞赛,就公开寻求对权力的游说,将标榜为市场公正环境的法律武器化,从而试图从根源上封杀TikTok。
TikTok在美国有1.7亿用户,其中69.3%的活跃用户为35岁以下的年轻人。视觉中国 资料图
舆论霸权的“灯塔”渐暗
美国众议院通过的这项关于TikTok的法案,公开损害在美企业的合法权益。这在某种意义上显示了美国的不自信和内倾性,政治极化正在消减美国的法律声誉及其所扮演的舆论捍卫自由的角色。
前谷歌大中华区总裁李开复用“不可思议”评价美国对TikTok的打压。他认为美国缺乏明确的监管条例,没有清楚说明TikTok需要做什么才能继续运营。仅仅因为TikTok母公司来自中国就负有“原罪”,平台软件中使用了其他国家程序员编写的代码和算法,美国众议院立法者就如临大敌,准备对其采取强制措施。
TikTok在美国有1.7亿用户,其中69.3%的活跃用户为35岁以下的年轻人。这个活跃于社交平台的年轻群体有自己观察世界的维度,他们对诸多国际热点表达自己的观点,比如对巴勒斯坦人的悲惨境遇表达同情,甚至公开谴责以色列军方对加沙不加区别的轰炸行为。这明显脱离了当下美国政府的官方立场,更让众议院极端意识形态化的立法者不满和担心,认为外国的思想在干预美国国内政治,于是很自然地将矛头指向了TikTok。
传统上美国的舆论主导地位由政府、媒体和大型企业掌控,他们能通过有选择的编辑、报道和推广来塑造公众舆论。然而,TikTok这类社交软件的出现打破了这种传统模式,使个人用户也能够成为信息的生产者和传播者,进而影响社会舆论的形成。这种新型的信息传播方式对于政府和立法者来说,意味着他们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易地控制和影响民众的思想,进而威胁到他们的价值权威和政治影响力。
美国政客对TikTok的担忧是显而易见的。众议院听证会上,周受资多次被迫回答“TikTok是否会连接家庭WiFi”等幼稚问题。这些问题显示出美国老一辈政客对于新兴科技的无知,也展现了他们对于TikTok崛起的恐慌和无力。
H.R. 7521法案已经高票通过美国众议院表决,该法案能否呈上拜登的办公桌尚未可知。美国参议院对法案的内容仍存在分歧,最终的表决结果还留有悬念。美国各方力量此次针对TikTok的围猎再次折射了美国政治的长期变化趋势和大选年政治极化的众多偶然表象,然而,一叶知秋,见微知著,偶然中有必然这句老话是至理。
(陈琪,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主任、教授;赵一潇,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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