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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三年,《沙丘2》值得
距离《沙丘》第一部上映已过去三年。这个一度被称为“大师的坟场”的科幻文本,在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手中生长出新的生机。
在第一部获得不俗的口碑后,万众期待的《沙丘2》已于上周与观众见面。目前豆瓣上有超过二十万人评价,电影评分稳定在8.3分上下。
《沙丘》系列无疑是近年来质量最上乘的好莱坞大片之一。在漫威领衔的超级英雄时代急速萎缩之后,《沙丘》电影依托上世纪的经典科幻故事,融入现代的科幻美学,再次为我们造了一个巨大的宇宙。
不过在这个棕黄的荒漠宇宙中,打动我们的不再是谁来拯救人类,而是那个古老但诱人的问题:我们是谁?
01.
民族神话
《沙丘2》的最后一段,契妮离开了保罗和他的大银河系圣战,一个人走上沙丘,召唤沙虫返回故乡。而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了契妮那张复杂的脸上——颤抖的下嘴唇,湿润的眼睛,拧在一起的眉毛和决绝的眼神。
如果回忆原著,会发现导演维伦纽瓦选择的这个结尾和原著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和更为惊人的冲突。在这里引用一下原著的最后一段话:
“你现在是这么说。”契妮说。她望着大厅对面的那个高挑的公主。
“你这么不了解我儿子吗?”杰西卡轻声说,“瞧瞧站在那边的那位公主,多么傲慢,多么自信。据说她有着非凡的文学造诣。我们希望她以后可以在那些东西里找到慰藉;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会有。”杰西卡流露出一丝苦笑,“想想看,契妮,那个公主将空有名分,却会过着不如嫔妾的生活——虽然贵为皇后,却永远无法得到丈夫的片刻温柔。而我们,契妮,背负着嫔妾名分的我们——历史将会把我们称作妻子。”
原著同样是以契妮的反应作为结尾,然而,原著里契妮争的不过是保罗身边的位置,而在电影里,契妮的出走是出于与保罗政见不合,她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解放族人和故乡。
契妮的角色和故事线都更为独立了。但这种一致和冲突,除了人物层面,还隐藏着小说《沙丘》和电影《沙丘》60年纠缠的全部秘密。
以我们的视角,很难理解为什么美国人对《沙丘》这个文本如此痴迷。
自从《沙丘》出版后大获成功,西方电影界就一直想把它影视化。这期间有改编失败的,比如佐杜洛夫斯基的版本。虽然电影本身没有最终进入拍摄,但是设计师H·R·吉格尔为本片做的美术设定深刻影响了后来的科幻影视。
有成功拍出来,但是争议不断的大卫·林奇版。当然,还有后来没产生什么水花的《沙丘》美剧,以及西木工作室(Westwood)出品的《沙丘》即时战略游戏。
中国观众如果对《沙丘》和围绕着这个文本的历史不了解,看完电影估计也会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好莱坞会用如此大的投资制作,和几乎是全明星的演员阵容,去拍摄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老套故事?《沙丘》为什么对好莱坞如此重要?
答案也很简单:《沙丘》可以看作是美国的“民族神话”。
《指环王》里有一句著名的论断: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成为神话。任何民族神话的基本目的是回答一个问题:“我们是谁?”而作为移民国家,美国没有传统的民族历史,就自然没有神话。它是一个以“理念”建立起来的国家。
这也决定了美国在其国家意识中,没有基于历史的身份认同,只有对观念政治认同:不管你来自哪里,只要你来到了美国,就是一个新的人,这是一片新的天地。
美国的“神话”本质上是进步主义,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何科幻能在美国兴起、壮大并成长为主流文类。美国人的身份认同是向前看的,而美国的民族神话也告诉你,比起你以前是谁,你以后是谁更重要。
《沙丘》正好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它是出现于上世纪60年代的文本,除了冷战背景,它呼应了二战之后的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从一战结束后,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原则”开始,美国在外交上就呈现出一个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交织,也互相矛盾的状态。
当时的美国,总体来说仍然认为自己是正义和强大的力量,是“山巅之城”,有义务带领全世界进入新的纪元。1957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的解决,也得益于美国联合苏联帮助阿拉伯世界,施压英法最终放弃苏伊士运河的管辖权。
因此,1962年《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上映,很难说没有受到苏伊士运河危机的影响。真实历史上的T·E·劳伦斯要推动阿拉伯民族的解放,最终还是失败了。
《沙丘》在1963年开始连载,其最基本的人物关系和故事结构,基本上是《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翻版:外族主角带着任务融入当地族群,逐渐开始认同和接受当地族群的文化和意识形态,最终带领当地族群推翻外族的残暴统治。
而这个故事模式,正是美国讲给自己听的神话:虽然“我”是那个强大帝国的子嗣,最终我会带来进步主义,带领弱者获得解放。在这个过程中,“我”作为新世界,与旧世界划清了界限。
这一母题,再加上《沙丘》原著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对沙漠生态的深入钻研,对中东文化的着迷,以及再清晰不过的用香料指代石油的隐喻,形成了《沙丘》这样一个包罗万象的文本。最终,变成了美国的“民族神话”。
这个“民族神话”的地位,只要看后世美国流行文化对《沙丘》的借鉴就很清楚。比如《星球大战》实际上是一部删减了复杂元素,简化了正邪,融入了美国历史上荣耀的二战胜利的《沙丘》。而《星球大战》自然也在美国流行文化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至于这个“阿拉伯的劳伦斯”式的故事结构,则成为了好莱坞电影里的一个基本范式。《与狼共舞》《风中奇缘》《阿凡达》都属于这个类型。
好莱坞如此重视《沙丘》的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美国的民族神话必须被严肃对待。
作为如今最杰出的科幻电影导演之一,维伦纽瓦不负众望带来了一版富有当代美感的《沙丘》。那么,半个世纪过去,这一版《沙丘》和原著《沙丘》,有什么是不变的,有什么又变了?
02.
不存在救世主
在《沙丘》之后的六十年,美国人将这个“阿拉伯的劳伦斯”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但到了2024年,这套故事就多少有点老套和反动了。这种老套和反动的核心在于,在这个故事中,谁是主体?
神话中的主体,当然是白人救世主“劳伦斯”。《沙丘》原著里也是,所有剧情都围绕着主角保罗如何踏上这条命定成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道路,而其他人要么是阻碍,要么是帮助,在这个过程中是没有主体性的。
保罗自己也痛苦万分:“他们之前是我的朋友,现在变成了我的信徒”,但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正如杰西卡夫人和契妮在原著中也不过是帮助保罗,顺从保罗成为救世主的两个花瓶罢了。
由于原著作者赫伯特比较痴迷于关于人类命运的那些形而上学的思考,在原著里,保罗本人像个行走的“名言制造机”。除了替作者说话之外,人物性格其实十分模糊。
这是电影和原著最核心的区别:电影加强了人物的主体性。原著中很多刻画得十分稀薄的人物和关系,都在电影中得到了大大的强化。
《沙丘》原著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世界构建,在于它详略得当,有无穷的想象空间。沙丘星球的生态是重点,为此还有一个专门的人物列特·凯恩斯作为引导来铺陈星球生态,以及详细地描述弗里曼人的文化传统。
至于其余部分,如宇航公会、姐妹会、皇帝、整个帝国的政治结构,这些部分的描述都比较少,给读者留下非常大的想象空间。
每个派系都有自己的设定,虽然受篇幅限制没能展开。比如哈克南家族的人设就是残暴,但是如何残暴,家族内部具体如何运作,没有过多解释。
原著中的菲德-罗萨·哈克南,基本上是姐妹会的工具人——用来在最后给保罗设置障碍。而在电影中,这些角色的主体性被加强,原著省略的部分得以展开。比如纯黑白的哈克南杰第主星不仅在视觉上让人印象深刻,菲德-罗萨那纯粹的疯狂性格也凸显出来。这让他最后挑战保罗这件事显得合情合理。
而契妮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保罗的那套“天命救世主”的理论,认为这一切不过是姐妹会的阴谋。我们可以说,这个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存在救世主,充满主体精神的契妮,才是《沙丘2》的核心角色。
杰西卡夫人作为姐妹会的成员,清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一开始违反姐妹会的指令生下保罗,就说明她并不是一个愿意被人操纵的角色。与此同时,她作为幕后的阴谋家,引导、逼迫儿子保罗走上那条路。在电影的结尾,杰西卡夫人意识到了大银河系圣战的可怕前景,明白自己做出了极为可怕之事。
实际上,保罗自己也不相信救世主,但是环境逼迫着他走上那条他本想避免的道路——如果他选择放弃,结果就是弗雷曼人的失败和厄崔迪家族的灭亡,亦是正义的失败和消亡。
如果自己走上了那条道路,他很清楚,结果就是贯穿整个银河系的圣战和600亿人的死亡。保罗直到最后,内心深处仍然知道自己的选择或许是错误的,而命运扼住了他的双手。
回过头来,正如六十年前美国给自己讲述的这个民族神话那样,这些年来,我们看到神话的破灭——美国并非“山巅之城”,世界战争四起,中东世界甚至演化出“抵抗型社会”这种社会形态。
而在那样一个社会中,可没有什么来自先进国家的叛逃者带来先进技术和意识形态,最终成为救世主的神话故事。
《沙丘》的惊人之处也在于此:如果只看《沙丘》第一部,这确实是一个昭昭天命的民族神话。但当故事继续,主角走向了他的反面:他带领弗雷曼人进行泛银河系圣战,被压迫者反过来成为压迫者,保罗身上的救世主光环褪去,他隐隐将成为暴君。
03.
对《沙丘》,我们还能期待什么?
看到《沙丘2》的结尾,故事显然没有结束,保罗的妹妹还没有出生。如果电影真的有第三部,会如何演绎这个故事呢?
原著作者赫伯特在第一部小说里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世界构建,但在文本层面,《沙丘》将这个世界构建与一个老套的王子复仇记结合起来,才形成民族神话的效果。
从小说第二部开始,赫伯特就在反思这样的神话建构。但小说的叙事显然让位于作者的说教冲动——在书里,作者对于人性、社会、世界、宇宙、进化,都发表了各种意见。人物不停地进行思想斗争和互相交战。作者更想借助命运预言,对英雄和反英雄进行深入的思考。
但毕竟小说的重点是故事,而电影《沙丘》之所以成功,主要在于它成功将沙丘宇宙视觉化。
或许可以猜测,《沙丘3》的故事将和原著分道扬镳,更注重影视上的表达。契妮也有机会成为更重要的主角,和走向自己曾经的反面的保罗对抗。
维伦纽瓦作为当代最知名的作者导演之一,其优秀之处在于擅长捕捉很多“不可言说之事”。比如保罗第一次遇见沙虫时的景象;或是第二部中杰第主星上那些黑白色的,如同水墨一样炸开的烟花。
正是这些“不可言说之事”,将人类对自己无法控制的巨物的敬重,注入观众的心灵之中。
《沙丘2》很好地继承了《沙丘1》中维伦纽瓦式的美学。第一部中,对沙虫极为克制的呈现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第二部里让人十分惊艳的段落,则发生在哈克南杰第主星上,菲德-罗萨·哈克南的生日典礼。
这一段由红外线拍摄,对比度极其强硬的黑白色调和白色天空下的黑色水墨状烟花,将杰第主星渲染成一个异世界。加上无处不在的三角形元素,这是最近几年科幻电影中少有的原创视觉设计。
实际上,原著里没有描述哈克南家族的杰第主星的面貌,这给改编者们留下了充分的空间。维伦纽瓦的这版视觉呈现,在借鉴了设计师H·R·吉格尔的同时,又生发出新的想象与创意。
虽然“王子复仇记”的故事基底在21世纪显得颇为老套,但《沙丘》系列在电影视觉上的创造,会让它在科幻史和电影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我们可以称它为好莱坞科幻电影最后的辉煌,或者是美国民族神话最后的余晖。在这个AI绘图大行其道,AI视频制作已经初见端倪的时代,《沙丘》的出现,有着我们无法衡量的特殊意义。
撰文:思故渊
原标题:《等了三年,《沙丘2》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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