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调查｜“老神医”的骗术与癌症患者之死

王娟娟在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

王娟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李淑琴。

她轻信朋友推荐的“老神医”喻某保，在母亲被医院诊断为乳腺癌后，带着母亲从沈阳到武汉治疗。她说，喻某保自称教授、博士，强调在医院化疗只会加速死亡。其“研究所”悬挂的各种奖牌、证书，让王娟娟母女深信不疑。

喻某保的治疗方式，主要是开一种号称含有肉灵芝、能绞杀肿瘤细胞的“酶解靶向纳米中药”、针刺放血，以及石灰膏外敷肿瘤部位。

历经九个疗程一年半的治疗，花费20万元后，李淑琴因癌症多处转移病发，并很快不治死亡。王娟娟说，医生提醒她，“你们可能遇到骗子了。”

王娟娟后来得知，号称“出身满族御医世家”、“与魔鬼打交道的科学家”的喻某保，不但无证行医，各种身份、奖牌、证书，都是假的。

遭举报后，喻某保的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被查处。而为追究喻某保的责任，八个月后，王娟娟仍奔波在维权路上。

“神医”要求别化疗，称会加速死亡

2021年11月底，67岁的李淑琴发现左乳有肿块，被诊断为乳腺癌。医院病历显示，确诊时李淑琴生命体征平稳，并无不适。

“当时并没有发生转移。医生说可以先化疗，看效果再手术。”王娟娟说，正纠结时，朋友向她推荐了“老神医”喻某保。

2021年12月1日，添加微信次日，喻某保便发来“治疗方案”：全面绞杀肿瘤细胞；消除乳腺纤维增生、乳腺结节、淋巴肿大；逐步恢复健康。

具体为：酶解靶向纳米中药10升、内服靶向粉药两盒、外敷乳腺肿块部位靶向粉药1瓶、外敷肚脐靶向粉药1瓶。

聊天中，喻某保称不要做化疗，“（化疗）可能只会加速（死亡）时间和痛苦”。

喻某保发来的简历，显示其为教授、博士，还称其名下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是国内唯一一所“不用放化疗而改用天然中草药发酵方法治疗恶性肿瘤的研究机构”。研究所外悬挂的宣传牌称，酶解（靶向纳米）中药通过“纳米技术加工”，分水剂和粉药。具体为：先用培养3年以上的肉灵芝和黄豆、豌豆、荞麦、玉米芯等，与系统抗肿瘤中药（血蝎、三七、人参……）配比，加水后，通过菌种诱导酶解，发酵培养成重组多肽肿瘤系统肉灵芝酶解中药备用。之后，将前者与不同肿瘤的主方水剂中药混合，制作成酶解中药。

喻某保开的药，没有成分、批号、药效、生产日期等信息。

2021年12月，王娟娟首次带着母亲从沈阳到武汉喻某保处治疗。

“屋里挂的、摆的，全是各种荣誉、专利。”这让王娟娟母女对喻某保深信不疑。“喻某保承诺不开刀手术，只需吃他的药，就能治愈我母亲。最坏的情况，也能让我母亲带癌生存个十年八年。”王娟娟说。

王娟娟回忆，喻某保称自己是满族世家，从小习医。祖上是御医，因故遭满门抄斩。侥幸逃走的祖先，将家传太岁带了出来。“他的研究所里，摆着许多培养太岁的玻璃缸。”王娟娟说，喻某保还称自己的药里含有吡咯喹啉醌，在国外卖3.9万美元一克，治疗癌症。他称梦想是救治1000名癌症患者。

不过，澎湃新闻注意到，湖南农业大学动物科学与技术学院贺建华教授所发论文《吡咯喹啉醌的生物学功能及其在动物营养中的应用》显示，咯喹啉醌(PQQ)在微生物、植物、动物中广泛存在。作为一种类维生素辅酶，其具有促进线粒体发生、改善能量代谢、抗氧化、促进生长和繁殖、免疫调控和抗炎、抗应激、神经保护等生物学功能。PQQ在营养和健康方面具有积极作用，目前美国和欧盟已批准其作为膳食补充剂。澎湃新闻在知网搜索吡咯喹啉醌，搜索到231篇文献，涉及肿瘤的研究很少。此外，2023年10月7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公告审查通过桃胶等15种“三新食品”。其中包括吡咯并喹啉醌二钠盐（编辑注：主要成分为吡咯喹啉醌）。

“当时，我和母亲都觉得他很伟大。”王娟娟说。

喻某保

野蛮治疗：针刺放血和水泥外敷肿瘤

首个疗程药费22000元，喻某保开的药包括装在蓝色桶里的10升“酶解靶向纳米中药”，还有几种粉药。这些药，均无任何成分、批号等信息。

王娟娟说，首次服药后，李淑琴全身起疱疹。喻某保称，这是身体在绞杀癌细胞排毒。

视频显示，从第二个疗程起，喻某保开始对李淑琴针刺放血。方法是在肿瘤处扎满放血针，然后拔掉。“每次最少扎二十根，放几百毫升血。多时，有一矿泉水瓶。”王娟娟说，喻某保称，放出来的“黑血”都是癌细胞。

王娟娟说，喻某保还会用瓷碗碎片反复刺入肿瘤部位放血，瓷碗碎片是喻某保要求她带的。喻某保称，用手术刀会破坏神经和血管，而用瓷碗碎片不会发炎。

“每次见面，他都说越来越好，我们更相信他了。”王娟娟说。

按照献血常识，献血者每次可献全血最多400ml，献血间隔应不少于6个月。聊天记录显示，喻某保曾称给其他患者“放血几斤，一次可以管三十年”。

喻某保为李淑琴针刺放血。

王娟娟说，第五个疗程针刺放血时，李淑琴中途曾休克。喻某保用针扎其虎口，她才醒过来。第六个疗程中，因肿瘤未见变小，喻某保要求李淑琴用装修用的石膏灰加盐外敷肿瘤，还称适当加点水泥效果更好，而水泥标号越高越好。

但肿瘤仍在成倍增大、皮肤受损严重。喻某保安慰说，没事，“下次针刺手术对肿瘤部位继续深入绞杀”。

2023年3月，第八次治疗后，李淑琴全身疼痛，虚弱到只能卧床。喻某保交代隔一个月增加一次针刺放血。2023年4月，李淑琴强忍身体不适，再次到武汉治疗。返家后，却一病不起，出现严重黄疸。

王娟娟询问为何会这么严重，喻某保要求她带母亲到医院检查、治疗。

2023年5月，经中国医科大学第四附属医院检查，李淑琴的癌细胞已大面积转移，涉及脑部、胃、十二指肠等。对此，喻某保称，这是病情正常发展，绞杀癌细胞交给他，他会根据病情改变下一个疗程的药方。

王娟娟说，因李淑琴病情急剧恶化，第九个疗程的药是喻某保寄过来的。喝了十多天后。李淑琴于2023年6月10日被送往沈阳市第四人民医院急救，4天后不治死亡。

“与魔鬼打交道的科学家”等一系列证书奖状涉嫌造假

录音显示，王娟娟向喻某保提到母亲曾告诉医院医生，自己在吃“老中医”喻某保的药，这个药能把癌细胞液化成水，顺着大便小便汗液排出体外，不用吃医院的药、化疗等。对上述说法，喻某保并未否认。

“医生听了我母亲的话，提醒我们可能遇到了骗子，我才怀疑。”王娟娟说。

母亲去世后，王娟娟通过国家卫健委官网查询发现，喻某保及其名下研究所，并无《医师执业证书》和《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

“当时脑子都是蒙的。”王娟娟感叹自己是“认贼作父”。

她说，治疗期间，喻某保提出想认她为干女儿。她一家都很高兴。“我们信任他，对他特别好。我母亲给他买衣服、改袖子。他喜欢喝酒，我母亲送他酒，还亲自做泡椒鸡爪给他带过去。”

她发现，喻某保研究所悬挂的几十块奖牌，荣誉、专利证书等，也是假的。

如中央某某部2022年8月“鉴于对中医药事业做出的突出贡献”，授予“与魔鬼打交道的科学家 喻某保”的金奖奖杯；“中国品牌发展质量管理中心”颁发的“中华老字号”证书等；以及“肉灵芝酶解中药治疗恶性肿瘤的临床研究”、“******战胜恶性肿瘤临床治疗的研究”等多份盖有“国家****委医药卫生基金管理办公室”印章的医学科研成果证书、一等奖证书都是假的。

国家某部委下属并没有医药卫生基金管理办公室；所谓的中国品牌发展质量管理中心，在2023年5月就被民政部通报为非法社会组织。

工商信息显示，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成立于2013年7月，投资人为喻某保。该研究所2014年7月22日曾获武汉市工商行政管理局行政许可，许可内容为“肿瘤、心脑血管、内分泌、运动损伤、标本制作、防腐技术、动植物快繁、菩提蜜研究”。不过，该行政许可有效期仅至2014年8月6日。

安葬母亲后，从2023年7月开始，王娟娟开始举报喻某保涉嫌非法行医，生产、销售假药等。“药都是三无产品，往期患者众多，费用都是转给喻某保，没任何票据。治疗场所没急救设备，也没无菌室……” 

因无证行医，“神医”被行政处罚320多万元

对喻某保的宣传报道。

收到举报后，武汉市武昌区卫生健康局、武昌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武昌区水果湖街道办事处和警方一起，到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进行了查处。

2023年10月，水果湖街道办事处向武汉市公安局武昌区分局发出行政案件移送书称：喻某保无证行医，并产生严重后果，已涉嫌非法行医罪。现将案件移送你单位处理。不过，案件未被公安机关接收。

2024年3月4日，水果湖街道办综合执法中心工作人员向王娟娟表示，主要原因是没有遗体，无法进行司法鉴定，难以明确非法行医行为和李淑琴死亡间的因果关系。他们向两家司法鉴定机构申请鉴定，均未被受理。

2024年1月15日，水果湖街道办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第九十九条第一款、《湖北省卫生健康行政处罚裁量权指导标准》第一款的规定对喻某保作出行政处罚：没收违法所得二十万一千五百元整，并处罚款三百二十二万四千元整。处罚决定书显示，该机关2023年8月23日对喻某保立案调查。喻某保于2021年12月23日至2023年4月23日期间，未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擅自执业。

前述工作人员称，这是目前国内对无证行医罚款金额最高的行政案件。目前（截至2024年3月4日）尚未接到喻某保的行政复议申请。

王娟娟指出，母亲的医药和手术费是20万余元，是按顶格15倍罚款的。

喻某保涉嫌的虚假宣传、药品案件由武昌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查处。王娟娟质疑，距其举报已经8个月，结果仍未出来。

3月4日、5日，武昌区市场监管综合执法大队五中队负责人向王娟娟表示，喻某保涉嫌的虚假宣传、药品案件，被分开处理。因案情复杂，已两次延期，目前仍在办理中。最终是以行政案件处理，还是涉嫌刑事犯罪移送公安，尚无结果。其称案件最多延期两次，但没有告知王娟娟最后办理期限。

该负责人还称，喻某保虚假宣传已查实。不过，他们在研究所查封的装有液体的蓝色桶、王娟娟提供的药，究竟是否属假药、劣药，他们曾找湖北省权威机构，想做检测，但因没有能够比对的药，被告知无法检测。

该负责人拒绝告知王娟娟曾欲找哪一家机构检测，也未明确是否曾正式申请检测。

五中队负责办理该案的工作人员称，喻某保不承认他们查封的蓝色桶内装的是药，他们也不清楚成分，因此，目前他们只敢说是“产品”。

王娟娟认为，与喻某保的诸多聊天记录等就是证明，为何喻某保现在说不是药物，那就不是药物了？

知情人士证实，武昌区多部门联合查处喻某保的研究所时，现场有多份患者病历。

当被问起是否有询问这些患者以调查药品问题，前述五中队工作人员未回答。

 “神医”是否该被追究刑责

“母亲在弥留之际，嘱咐我和喻某保慢慢淡下来（不再接触）。我的猜测，是她害怕我追究喻某保的责任，遭到伤害。”王娟娟说。

不过，王娟娟始终难过心中的坎。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

王娟娟称，被举报后，喻某保曾托人到沈阳谈判，希望赔些钱解决此事，双方并未谈妥。王娟娟要求喻某保承担刑事责任。此后，王娟娟的微信、电话被喻某保拉黑。

2023年9月11日，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被注销营业执照。

2024年3月4日，澎湃新闻记者在研究所看到，研究所门外过道悬挂的招牌、宣传牌已不见。研究所玻璃门紧锁，室内已被搬空，只剩少许垃圾。

被查处后的武汉东玉三保肿瘤研究所。

澎湃新闻记者多次致电喻某保，均提示关机。喻某保的家属向澎湃新闻表示，喻某保不在家，会让律师联系记者。不过，截至发稿，澎湃新闻未获回电。

知名法医学专家胡志强向澎湃新闻表示，现实中，虽然有非法行医这个罪名，但实践中，鉴定这块启动比较困难。公安机关内部有鉴定机构，只要非法行医涉嫌犯罪，应该先受理、立案。但因技术要求高，公安机关往往没有鉴定能力，所以会有推脱现象。而行政部门委托的司法鉴定机构，若觉得案子比较难，而且无法尸检，再加上鉴定程序很严格，不一定会接，导致案件陷进鉴定困局。

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卢义杰分析指出，如果喻某保对客户使用的物质属于药品，则适用药品管理法等法律法规，如经查构成犯罪，还适用刑法及司法解释中关于生产、销售、提供假药、劣药罪的有关规定。

“执法及司法实践中，如果有证据证明药品可能危害人体健康，有关部门可以对药品进行检验，进而判断该药品属于假药还是劣药。”卢义杰介绍，除此之外，国家药监局综合司曾商请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对地方药监局函复指出“对假药、劣药的处罚决定，有的无需载明药品检验机构的质量检验结论”，也即，如果属于《药品管理法》规定的“药品所标明的适应症或者功能主治超出规定范围”情形，可以直接认定为假药，如果属于《药品管理法》规定的“未注明或者更改产品批号的药品”“超过有效期的药品”“擅自添加防腐剂、辅料的药品”“其他不符合药品标准的药品”等情形，可以直接认定为劣药，不需要对涉案药品进行检验。

卢义杰同时表示，如果本案涉嫌犯罪，根据两高司法解释，人民检察院对食品药品安全领域侵害众多消费者合法权益的犯罪行为提起刑事公诉时，可以一并提起附带民事公益诉讼，请求其承担数倍惩罚性赔偿。此举有助于加大违法犯罪成本，维护社会公共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