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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浮梦录︱大门口的囚徒(二):金山埃仑岛上的中国移民
今天,埃仑岛上最重要的通勤码头仍在阿亚拉湾,即1775年阿亚拉舰队抛锚驻扎之地。从这一码头乘船,到对面蒂伯龙的码头只需要几分钟,到三藩码头则需要二十分钟。
从三藩到埃仑岛,每天有三四班渡轮,途中可以望见魔鬼岛监狱和金门大桥,这两个地标建筑都是在1910年到1940年间,也就是埃仑岛移民拘留所羁押华人移民期间,修成的。当移民们最终获准离岛时,他们或许会看到花旗国建筑史上这壮丽的一页。
在阿亚拉湾码头下船后,沿着环岛公路,步行半小时左右才到移民拘留所。不过当年的移民倒不必走,因为船只直接在拘留所边上的“中国湾”(China Cove;后又称为温思露海湾,即Winslow Cove)抛锚,移民通过狭长的栈桥就可以直接进入拘留所了。如今,那座栈桥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口曾经面对栈桥和海湾的自由钟。这口铜钟铸于1910年,即拘留所正式启动的年份,也是万里之外的大清国覆亡之前一年。
埃仑岛移民拘留所前曾经面对着栈桥的铜钟
大门口的陌生人
拘留所建在一个山谷地带,东西高、中间低缓,北方开口对着海湾。主要建筑包括正对海湾的行政大楼、行政大楼背后的位于西侧山坡上的二层的木制拘留营房(detention barracks)、行政大楼侧对面的位于东侧山坡上的二层的木制医院、行政大楼旁边的锅炉房、12所移民官员及其家属的小别墅、洗衣房、淡水储水罐等等。
这些建筑大部分由加州建筑师沃特·马修斯(Walter J. Mathews)设计和监督施工,1905年起动工建设,1908年建成,但因资金困难,拖到1910年才正式启用。
美国国家历史地标调查委员会1997年所绘制的拘留所地图,地图的左上方是正北方向,右下方是正南方向。图上标号01为行政大楼,02为中国湾码头,317是拘留营房,314是锅炉房,316是医院;现在的大门位于318(地毯商店)和313(骡马谷仓)之间。如今行政大楼和编号F2-10的移民局工作人员及其家属居住的小别墅都已完全不存,行政大楼毁于1940年的一场大火,小别墅群则毁于1971年的一场火灾演习。 来源:美国国家档案馆藏1998年1月美国国家历史地标调查报告之附图
美国国家档案馆中的埃仑岛拘留所全景照片,大约摄于拘留所刚刚启动的1910年左右,因为山坡上的移民局员工的家属楼尚未建成。照片上停在中国湾的船只、栈桥、行政楼(中间的建筑物)、拘留营房(最右边的两层建筑物)、拘留营房后的水塔、西面山坡上的医院、近景的带有高高烟囱的锅炉房,尽收眼底。近景处的钢丝围绕的栅栏旁边的土路,就是今天修建的环岛公路的一部分。 来源:美国国家档案馆,照片编号23658-2011-003_a
如今拘留所博物馆的正门
多年以前,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中国史教授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 1937–2006)写过一本书,叫做《大门口的陌生人》(Strangers at the Gate),讲的是1839年到1861年之间华南广州一带的中西碰撞的故事,“陌生人”指的是英法美等国的西洋人士,“大门”比喻的是大清国的国门。从这个角度来看,华人移民进入三藩的埃仑岛拘留所,恰恰成为了美国大门口的陌生人,更是大门口的囚徒。巧合的是,埃仑岛也正好与伯克利隔湾相望。
医学检查与移民质询
除了行政大楼,拘留所最重要的建筑便是二层的木制拘留营房了,营房的正门朝北,因为山坡的关系,需要沿着台阶才能进入。
按照移民局原本的设计,日本人住一楼,男人在东侧,女人在西侧;中国人住二楼,男人在东侧,女人在西侧。欧洲移民与亚洲移民分开,而且他们并不需要在此处羁留多少时间即可入境。
随着亚洲移民人口的增多,男性移民住在拘留营房,女性移民和孩童则搬到了行政大楼的生活区中。男性居住的拘留营房中,上下两层都有一间大屋子是住中国人的,其余的亚洲男人则住在另外的房间里。
拘留营房
拘留营房是木制的,与之前中国移民在三藩码头居住的木制小楼用料一样,所以移民们照旧称呼之为“木屋”。木屋的宿舍内都是三层床铺,按照支撑床铺的钢管组计算的话,每一组左右都是上下三个床铺,每层的两个床铺几乎是直接连在一起的,而各组之间相隔也很小,所以毫无隐私可言。就人数而言,拘留营房通常都有200到300名中国男性居住,住在行政大楼生活区的有30到50名中国女性及其未成年子女。
木屋一开始的设计没有考虑防火通道和防火设施,所有的窗户也都无法打开,所以在启用后不久官方就不得不着手进行消防改建工作。木屋后面是铁丝围栏,住在里面的人只有十分有限的活动内容,例如熟悉移民询问程序、与牧师谈话、赌博和固定室外活动。总体而言,与一座监狱没有多大区别,移民们干脆就管它叫“监牢”。
1910年拘留营房二楼中国男性移民居住的宿舍,右上方铺位上坐立的男子还留着长长的辫子,房间内晾晒的衣裤、床铺下的洗脸盆等清晰可见。 来源:加州州立公园;《埃仑诗集》[第2版]第23页插图
1910年中国移民的餐厅,墙上贴着三张中文告示,其中两张内容相同。布告都是讲“西人吩咐”的规矩,包括:每个长桌坐32人,分四组,每组坐8人;以及饭菜限定、不可再加。布告最后有“诸君见谅、不得有违”或者“诸君见谅,特此布告”之字样。从照片来看,每组的确是8个碗,1只勺子,每16人一个茶水壶。从照片上的水壶和瓷碗的数量来判断,这个房间整好容纳200人就餐(美国国家档案馆馆藏照片)。从其他的一些照片来看,就餐时间该餐厅十分热闹,也非常拥挤。
移民进入拘留所以后,首先要接受医生的包括抽血化验和粪便化验在内的严格检查,对于体内有寄生虫的、沙眼、肺炎、梅毒等等之人,即行以严重传染病为由进行遣返,这也是美方移民官遣返华人移民的主要手段之一。
在1910年之前,虽然美国对华人移民的检查也非常苛刻,遣返比例甚至在1902–1903年高达31.6%(1628名中国人中516人被遣返),但是沙眼之类的并不会作为遣返的理由,而1910年之后此种医学检查变得更为严苛。
从营房的题壁诗中,我们得知对华人的检查包括从耳朵和面部抽血以检测勾虫等项目,这让不少人感到非常恐惧。这些医学检查看上去十分“科学”,对于卫生习惯不良的人好像也是件“负责任”的事,但是同样登岛的欧洲移民却不必经受这样的惊吓,对他们不过是看看五官之类的例行公事,所以中国人之种种受辱,自不待言而知矣。对此,有华人移民在拘留所木屋题诗说:“详恨番奴不奉公,频施苛例逞英雄。凌虐华侨兼背约,百般专制验勾虫。”
埃仑岛上对华人移民小孩的医学检查 来源:美国国家档案馆馆藏照片,编号90-G-124-45
移民们对生活在这座孤岛上以及蜗居在监牢一般的木屋中的日子,自是非常不满,三藩的华人社团也希望移民站能够重新迁回三藩市。1910年,三藩的中华会馆(系中国在美总会馆)和中华总商会派代表前往华盛顿特区,试图劝说商务部长改变苛待中国移民的情况,但是后者不为所动。最后联邦政府只是做了微小的政策调整,中国移民绝大部分仍旧要在埃仑岛登陆受审。
同年春,光绪皇帝的同父异母弟弟、贝勒载涛(1887–1970)抵达三藩,准备考察美国陆军。中华会馆希望贝勒可以游说美国政府,让埃仑岛的移民站迁回三藩市,但最后也没有任何结果。这位贝勒和当时在三藩的华人大约都不会想到,大清国在一年以后就要分崩离析了。
对登岛滞留的中国人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接受移民官的质询了,此事决定了他们能否进入三藩、留在美国,又或者时命不济而被遣返中国。移民官会问很多问题,然后看回答是否跟申请人在美国的亲属或者雇主的介绍对得上,如果对不上就会有很大的几率被遣返。
1923年一名年轻的中国移民正在埃仑岛上接受移民官员的审查 来源:美国国家档案馆馆藏照片,编号90-G-124-479
有关移民质询的问题,我们可以以上文提到的1926年抵达埃仑岛的18岁的“赵玉兰”为例,来管中窥豹。1926年4月7日,赵玉兰同其“母亲”王氏(Wong Shee)一起接受了移民官的质询。起初是二人一起回答几个简单的有关名字等的问题,然后是二人分别进行独立环节的问答,王氏总计回答了27个问题,而赵玉兰则总计回答了143个问题。
赵玉兰的带有本人照片和签名的美国签证的一角 来源:埃仑岛移民博物馆
以下是赵玉兰单独问答环节的开始部分的记录,由翻译Lee Park Lin居间翻译,其中还包括移民官员所记载的有关赵氏身貌特征(部分粤语音写因无法查询中文具体为何,暂且保留英文原文):
问:你多大了?
答:18岁。
问:你何时何地出生的?
答:宣统元年二月十五日(1909年3月6日),中国香山Wong Lung Doo区的Nom Moon See Gar村。
问:你一直生活在那个村子吗?
答:是的。
问:你结过婚吗?
答:没有。
问:你父母的名字、年龄和现在居住地都是什么?
答:家父赵明,又叫赵屏东(Chiu Poon Dung),现年55岁,现居蒙大拿州比尤特(Butte)。家母王氏,现年55岁,裹脚,她也是一名移民申请人。
个人描述(personal description):
性别:女性;种族:中国人;身高:穿着中国拖鞋的时候5英尺2英寸;黑色头发;深褐色眼睛;中等肤色;鼻梁上有疤痕;右眼睑上方有小凸起;有穿耳孔
问:你说、读、写什么语言?
答:只会中文。
问:你来本国的目的地是哪里?
答:去家父所在地。
问:你曾经被捕过吗?
答:没有。
问:你曾受过什么慈善资助吗?
答:没有。
问:你或者父母任何一方有曾经在疯人院待过吗?
答:没有。
问:你曾经有被本国逮捕然后遣返,或者被驱逐然后遣返过吗?
答:没有。
问:你相信多重配偶制(polygamy)吗?
答:不。
问: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吗?
答:不是。
问:谁在本国养活你?
答:家父。
问:你有什么自己的本钱吗?
答:没有。
问:你有多少个兄弟姊妹?
答:我有五个兄弟,没有姊妹。
问:你有收养的兄弟吗?
答:是的,我有一个兄弟是收养的,其他四个是亲生兄弟。
问:你亲生兄弟们的姓名、年龄和现在住址是什么?
答:Chiu Sue Hin,34岁,他民国七年(1918年)死在了美国;Chiu Ngin Yee, 28岁,在比尤特;Chiu Ngin Sun, 25岁,现跟家父在一起;Chiu Ngin Wing,20岁,也跟家父一起。
问:你的兄弟们都是在哪里出生的?
答:都在我出生的地方。
问:你收养的兄弟的名字、年龄和现住址是什么?
答:Chiu Jun Hoon, 15岁,现在我们村子里住。
问:你们家何时收养他的?
答:民国十三年四月一日(1924年5月4日)。
问:他现在跟谁住在一起?
答:他现在跟我的大哥和三哥住。
问:只有你的大哥和三哥结婚了吗?
答:不是的,我二哥也结婚了。
问:你二哥的太太在哪里?
答:她在美国。
问:你其他兄长的妻子有在美国的么?
答:我三哥的妻子申请过一次移民,她在民国十二年七月(1923年8月)来到了美国但是被拒绝然后遣返了。
问:她的名字是什么?
答:梅氏(Mok Shee)。
问:她有过什么孩子吗?
答:没有。
问:你大哥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答:秦氏(Chun Shee)。
问:她有其他名字么?
答:没有。
问:你曾经听到过她被叫做“I So Chun See”吗?
答:我叫她阿嫂,意思是我大哥的妻子,但是她按照姓氏叫秦氏。
移民官问翻译:“I So”是这个意思吗?
翻译答:“I So”意思就是大哥的妻子。
移民官继续问申请人:
问:你大哥有孩子吗?
答:是的,一个儿子,没有女儿。
问:这个男孩儿的名字叫什么?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生的?
答:叫Chiu Louie Mee, 16岁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出生的。他现在在中国。我不太清楚他何时出生的,大约是宣统三年(1911年)。
问:你二哥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答:李氏(Lee Shee)。
问:你二哥是何时何地与她结婚的?
答:民国十一年(1922年),在美国。
问:你见过你二嫂否?
答:没有。
问:你知道你二哥是否有孩子吗?
答: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
问:你父亲的父母还在吗?
答:不在了。
问:你母亲的父母还在吗?
答:不在了。
问:你见过祖父母吗?
答:没有。
问:你确定你没有见过吗?
答:我见过我奶奶,但是记不清了,我那时候太小了。
问:你父亲有兄弟姐妹吗?
答:没有。
问:你母亲有兄弟姐妹吗?
答:没有。
问:你在中国一直在做什么?
答:我在Dai Look Kay村上学,上到15岁,然后待在家里,没做什么事。
问:你何时入学的?
答:11岁的时候。
问:那是所什么学校?
答:是一座女校。
问:你知道你爷爷奶奶埋在哪里吗?
答:在我们村子的一个山坡上。
问: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答:我爷爷叫做Chiu Ding Yow,我奶奶是李氏。
问:你大哥埋在哪里?
答:在美国,我不知道确切地点。
问:你爷爷奶奶的坟上有什么特点吗?
答:我从来没有去过,不知道。
上述问题基本都是有关个人家世和家庭成员现状的,此后移民官继续追问细节问题,包括在老家的房子的位置和布置等等。美国国家历史档案馆中收藏有海量的类似赵玉兰这样的移民质询记录,很多问题跟赵氏被问到的一样,都是十分琐细的。移民官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看申请人在细节质询中是否会暴露出破绽,以便决定是否批准其移民申请。
18岁的赵玉兰虽然只是一名从未走出过香山乡村的“纸面女儿”,但明显她和赵明等人早就商定好了对几乎所有问题的应对之法,恐怕还进行过模拟训练,所以才能对答如流,且与其“母亲”的回答彼此呼应,滴水不漏。
在当时,人们普遍的做法是到美国之前用几个月时间来熟悉相关的移民质询问题和回答,在船只抵达三藩之前会销毁这些字句。赵玉兰非常年轻,记忆力也不错,在询问的最后一环,移民官员让她辨认移民文件中的其兄弟和三嫂梅氏的照片,赵氏皆指认无误。
这位长相周正的姑娘在陈述中说自己11岁入学,15岁辍学,也就是在家乡受过了四年左右的教育。她这样回答是有针对性的,因为美国1917年出台了新的移民教育测试法案,该法案要求16岁以上的移民申请人需要具备一定的读写能力,否则无法进入美国。当时她已经18岁了,必须要证明自己不是文盲,当然她具体是否受过四年的女子学校的教育,也是无法查清的事,至少她对自己的中文签名是相对熟练的。
在经过了正式质询之后,赵玉兰成功取得移民身份,登陆三藩,在美国开启了新的生活篇章,一直到2008年在加州辞世,享年100岁。她在美国的一辈子都是以“赵玉兰”的身份出现的。大约因为她的亚洲女性身份(移民以男性为主),和后来相对完整的家庭经历和口述历史采访经历等缘故,她的移民质询案例被一些研究者和博物馆视为代表性个案,至今陈列在岛上的博物馆中。
其实,在埃仑岛上的中国人,每个人都经历了和赵玉兰一样的移民质询,留下了汗牛充栋的问答记录。他们中的大部分最后获准登陆三藩,但也有不少人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被遣返回国。
赵玉兰在移民问答记录最后的亲笔中文签名 来源:埃仑岛移民博物馆展厅
赵玉兰抵达三藩的时候是18岁,和她一起来的赵明的妻子已经55岁。但她还不是最老的,拘留所内还住过73岁的老者,他在木屋的一首题壁诗云:“读罢诗书四五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不知道这位73岁的中国移民是否通过了移民局的审查得以顺利登埠;如果他被遣返,也不知道是否活着回到了广州。我希望他实现了自己的计划,没有再尝海上颠簸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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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崇,系美国特拉华大学历史系长聘副教授。本文图片来源若非特别注明,均由作者拍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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