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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河油田子弟的“去”与“留”:东北是不是我的家?
漫步盘锦市街头,会看到很多特色名称:“石油大街”、“油气兰州抻面”、“石化小区”。
走进商场,有“机关食堂”,里面是“作业水吧”、“钻井烤鱼片”、“测采宋嫂面条”、“物探赵大嫂蒸菜”……
东北新闻网这样介绍盘锦:辽宁省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城市。1984年6月建市,是全国首批36个率先进入小康的城市之一,全国第三大油田——辽河油田也在这里。
油田在盘锦,像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
以向海大道为界,东边是油田人聚集区,西边被称为“地方”。
向海大道以西,是市中心医院,以东,是辽河油田总医院;向海大道以西,有盘锦市高中,以东,有辽河油田第一高中。
油田有自己的供水公司、电力公司、消防支队、疗养院、报社,在1984—2004年间,还有辽河油田公安局、辽宁省辽河油田人民检察院辽河油田分院、辽河油田中级人民法院。
外省小伙陈旻浩(化名)2013年从中国石油大学毕业后来到盘锦,觉得盘锦小得就像一个四合院。
他不明白,一个四合院,怎么还分两拨人,还互不待见。当地人介绍对象,先问:你是油田人,还是“地方”人?
“地方男生要追油田的女生,真的很难。”家里四代都是油田人的宋佳琪(化名),坦言自己作为油田子弟“很自傲”。
宋佳琪2016年回到盘锦时,已经没机会进油田了。
她去了“地方”机关单位工作,担心如果以后一直在市里工作,以后就是‘地方人’了。
越来越多的油田子弟选择离乡。毕业于人民大学的华原(化名)选择去上海工作,他觉得盘锦就像一个驿站。
“东北富裕,东北人花钱都大手大脚”
宋佳琪出生于1993年。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全家除了舅妈,都在油田工作。
爷爷是吉林人,年轻时当兵,被派到辽宁后认识了奶奶。姥姥祖籍甘肃,她父亲在甘肃玉门油田工作,后被派到黑龙江、湖南、湖北,1982年举家迁到盘锦辽河油田。
根据《中国石油辽河油田组织史资料》记载:1967年3月,石油工业部批准大庆石油会战指挥部成立大庆六七三厂,揭开了辽河油田开发建设的序幕。
1970年4月,石油部根据辽河石油勘探指挥部的勘探开发需要,从大庆、大港、长庆、胜利、江汉、新疆等油田调入职工及接受大批转业军人,投入勘探开发建设。截至1995年,辽河局合同制员工有127486名。2013年12月,在册员工9.65万人。
陈旻浩就是其中之一。之所以选择辽河油田,是因为家乡的油田当年不招人,效益也没有辽河油田好。
此前他对东北的了解基于电视剧:东北富裕,东北人花钱都大手大脚。此外,他知道东北是“共和国长子”——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全国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中,52个项目被部署在东北。
带着对东北仅有的一点了解,陈旻浩来到了盘锦。和他一起被录取的,还有为数不多的外地同事。其余多数是辽河油田子弟。
“觉得你是资源型城市,就跟山西的煤老板一样”
油田子弟们在盘锦,自带光环。
宋佳琪从小就读于油田学校,周围都是油田子弟,她基本没出过油田的活动范围。妈妈告诉她:“地方”坏人多。
“小的时候,你打眼儿一瞅穿的衣服,70%左右就能分辨出油田和‘地方’的孩子。” 宋佳琪告诉澎湃新闻,她从小的印象就是,油田条件比“地方”好。
华原上初中后,家里才搬到兴隆台区,那是辽河油田机关总部所在地。他虽是油田子弟,但父母所属采油厂。
小孩子们大体被分成三类:油田小孩,采油厂小孩,“地方”小孩。
华原刚上油田初中时,不认识学校里的同学。那些同学都是油田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没人和华原玩。
老师也会问同学们来自哪个小学。小学名一报,孩子们就能自动归类。
油田子弟徐宁玮(化名)上初中后,明显感到老师区别对待油田子弟和“地方”孩子。比如上课不提问“地方”孩子,课后辅导也不找“地方”孩子。
家长们对“地方”老师也区别对待。华原记得初一班主任是“地方”的,妈妈知道后反应很强烈,说“地方”老师素质都很差,肯定教不好,要给他调班。
他明明记得,高中英语老师也是“地方”老师,教得很好。
上大学后,油田子弟在全国各地的同龄人眼里,更是特别。
徐宁玮就读于广东的大学,身边同学听说他家乡有油田,“觉得你是资源型城市,就跟山西的煤老板一样”。
工作以后,宋佳琪去“地方”机关单位上班,发现同事介绍她会加一句“她父母都是油田的”。
宋佳琪认识了很多“地方”朋友,很难融入,觉得油田孩子生活在蜜罐里,比较单纯。
“油田保障好,我们不需要考虑怎么挣钱买房子,怎么赡养父母这些。‘地方’孩子圆滑、处事有自己的一套。”
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如果一直在市里工作,找一个人(结婚),以后自己是不是就属于“地方”了?
她妈说是。宋佳琪有一种恍惚感:“我要成为地方人了”,商量她妈以后孩子能不能挂在他俩名下,上油田学校。
宋佳琪印象中,朋友们读书返乡后,找工作第一顺位一定是考油田。她听妈妈说早些年,油田子女可以直接进油田。
这一说法在《中国石油辽河油田组织史资料》中得到印证:1995年10月,辽河局印发了《辽河石油勘探局职工待业子女市场化就业暂行规定》,当年录用1090名待业子女上岗就业。
这几年,油田招聘开始紧缩。油田子弟的光环慢慢褪去。
“上千个人争夺几个名额,进油田要花40万‘打点’”
张明旗(化名)和方树(化名)2008年读大学,他们和大批油田子弟一样,报考时听从父母意见,选了石油类专业。
张明旗告诉澎湃新闻记者,2008年全国石油行业是顶峰期。如果孩子成绩不是好到可以报清华北大人大,大多数家长希望孩子报石油院校,毕业回来,衣食无忧。
他报考了中国石油大学,学石油工程,导师颇有名气。“2012年大学毕业时,中石油、中海油这些单位来招人,基本上有多少人就签多少。”
方树就读于中国地质大学,学习资源勘探工程。2012年毕业时,他已经隐隐感受到石油行业在走下坡路。
此前,辽河油田对油田子弟有招工考试,2012年取消了。另外,各大油田招收油田子弟,开始设定硬性要求:不能挂科,要过英语四级。
几名油田子弟回忆,在2015年,招聘市场斗转直下,整个辽河油田只招了二十几个研究生,本科生招了50多人。接下来的几年,招人更少。
张明旗觉得,这主要因为世界油价降低,企业降本增效,招人就是成本之一。降了多少人?陈旻浩记得,来辽河油田的2013年,招了二三百人。
招聘紧缩,竞争越发激烈。张明旗和方树如愿回到家乡。但方树的同学,在中国石油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没能回到辽河油田,去了大庆油田。还有很多同学被迫转行。有做旅行社导游,有去外企做翻译……
油田子弟华原听说,2012之前的辽河油田招工考试,上千个人争夺几个名额,进油田要花40万“打点”。另一位油田员工证实了这个说法。2012年以后,连招工考试也没了。
从小到大,华原家里的生活用品都是油田发的,物业费、供暖费等也都是油田出钱。
如今的福利不比从前。张明旗每月实发工资2700,奖金1700,年末奖金40000,算工资高的,普通采油工人的工资远没有这么高。
虽然工资不低,但张明旗对未来满心担忧。他觉得回到油田,是把命运捆绑在企业上了。如果行业整体走低,个人只能跟着走下坡路。
张明旗认为小城限制了个人选择。如果在北京上海,一个行业干不下去了,可以跳槽到其他行业。可在盘锦,他离开油田,薪资待遇就会降低。
他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东北吧,官本位要浓厚一些,周围人评价你,首先会评价你是一个什么级别。”即便是相亲,当地人也很看重是否有油田编制。
想要晋升不容易,“除非特别有人脉,能力特别强,否则很难被提拔。在十几万人规模的正局级单位辽河油田,中层领导干部特别多,人压人。”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安逸、幸福,妻子怀了宝宝。但他能想象四五十岁时,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什么样子——跟现在没什么区别。
张明旗考虑跳出油田。如果留学读石油行业,行业不景气的话,毕业回来就业可能不会比现在好;如果彻底改行或北漂,又太冒风险。
权衡之下,他打算参加国考,希望考出去,有更开阔的视野,发挥个人价值,“级别不同,你能做的事就不同”。
“从小到大,父母都告诉他,你不是东北人”
张明旗高中所在的班级,是那一届成绩最好的。班里30个人,本科毕业回来五六个,研究生毕业回来三四个,多数留在大城市了。
华原毕业于人民大学,她妈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盘锦市一度重金奖励优秀学子返乡,对清华北大毕业生,奖励一套房子,一辆奥迪A6。有人劝她儿子回来,儿子不愿意。
在华原看来,父母这代人在油田完成了原始积累,让孩子赶上了红利。可如今的油田子弟,一个月一两千的工资,跟北京上海的同龄人是没法比的。
华原的父母原本都不是盘锦人,父亲是山东人,母亲是大连人,因为油田移民盘锦。华原虽然出生在盘锦,心里并不觉得这里是家乡。
“一个城市没落,人肯定就走了。人走了,城市就更落寞了。”他觉得盘锦的命运与油田休戚相关。
徐宁玮从小到大,父母都告诉他,你不是东北人。
他父母祖籍湖南,父母的父母也都是湖南人。爷爷和姥爷当兵,两家人在湖北江汉油田相识,又一起迁到辽河油田。
徐宁玮父亲的许多亲人都在湖南,有时候大年初三初四父亲就回老家。
“他会告诉你,湖南怎么好,他对湖南有多么眷恋,湖南值得我骄傲,出过什么样的人。”在电视上看到湖南新闻,父亲也会念起这些。
父母不希望徐宁玮回盘锦,觉得地方太小了,希望他去北京、上海,至少也要去沈阳、大连。
虽然惦记湖南,徐宁玮父亲并没有回湖南的想法,“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这边住了,他只是想经常回去看看。”
徐宁玮没有家乡的归属感。他留在北京,因为工作在北京。将来如果把父母接到北京,他觉得自己和盘锦,可能就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你说这个城市,它也不可能黄”
也有人,离开家乡后,又选择回来。
家里四代油田人的宋佳琪,以前不喜欢油田。她长得漂亮,大四去辽河油田电视台实习,断送了她做主持的兴趣。每天采访石油工人,她觉得工作太枯燥。
宋佳琪喜欢摄影,一个人走了很多城市,看重城市的人文气息,油城并不吸引她。
2016年她回到家乡,理由是:“被我妈逼回来的”。宋佳琪记得她妈说:“我要的并不多,活到60岁就可以了,你现在就别走了,你要走的话,我感觉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现在身体也不好。”
和几乎所有油田家庭一样,宋佳琪是独生子女。她从前很排斥二胎,占有欲很强,如今越来越觉得在父母老的时候,有一个人帮忙一起承担挺好的。
刚回盘锦的宋佳琪极度崩溃,“因为我太有主见了,我真的很渴望,想过我自己喜欢生活。”
她每天晚上哭,在家整整一个月不出门。她抵触家里给找工作。父母怕给她压力,“我爸就一直跟我说,没事,我就养着你。”
宋佳琪自尊心很强,自己没办法振作,也不听任何人安排。在家待了半年,“直到有一天,我妈喝多了之后回来,突然开始哭,然后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至今记得那个场景,“那真的是我……从小到大,我妈一直觉得我是她的骄傲,那一次我就觉得,我长这么大不应该只为我自己活,我应该对父母负责,我不能让我妈妈这么难过。”
油田已经进不去,爸妈给她在盘锦市机关单位找了份工作。她开始适应家乡的生活,闺蜜陆续返乡,让她觉得身边的人很重要,比在哪一个城市更重要。
奶奶的过世,让宋佳琪坚定:要陪伴在父母身边。
奶奶病重手术,状态很不好,不知道自己是癌症晚期。爸爸不让女儿在奶奶面前哭,她忍不住眼泪,想回家缓两天再去医院。
再去时,奶奶已经病危。她觉得奶奶一定想让自己陪着走完最后一程,也肯定想见表哥表姐,就赶紧打电话。
表姐就差三分钟,没能在奶奶过世前见上一面。宋佳琪第一次感受到,“老人,真是说走就走了。”
她看着爸爸处理后事,爸爸是奶奶唯一的儿子。“他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他全场一滴眼泪都没掉。”
宋佳琪告诉记者,她和爸爸关系并不很好,那次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她也一滴眼泪都不掉,作为孙子辈,“我有义务要去担很多东西,我要去打理这些一切”。
奶奶火化的时候,宋佳琪开始心慌,她妈妈把手放在她后背上,感觉心都快跳出去了。直到她看到奶奶白骨出来的那一刻,她释怀了,觉得那样的心慌,是奶奶在跟她告别。
奶奶这件事给她触动很大。“原来我妈求我什么事,我就特别不屑,觉得唉呀你怎么什么都不会,现在就是她走(出门)之前,我一定会提醒她所有的一切,帮她打点所有的一切。”
对爸爸,“碍于表达可能会错过很多东西,所以我觉得现在应该主动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宋佳琪觉得这一切,都是奶奶教给她的。
后来妈妈跟她说,“你看还是在父母身边比较好吧,父母以后真的离不开孩子。”宋佳琪虽然不愿意离开父母,但是她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哪怕我真的需要她,我也一定不会说:你一定要留在妈妈身边。”
她不认为返乡是独生子女的宿命,“你一定要去权衡,这是你作为子女的义务。但是做什么选择并不是你的义务,你有选择你自己人生的权利。”
宋佳琪没有放弃梦想,她在业余时间交了很多爱好摄影的朋友。朋友景岩也是油田弟子,在油田工作过三年,如今离开油田,开了一个摄影室。
返乡后,宋佳琪觉得北方小城很可悲的一件事是,大家的家乡意识不浓,不知道如何去利用好家乡的东西,一味觉得大城市好、机会多,很少会有年轻人说要在盘锦发展出一片事业,完成梦想。
虽然觉得油田是盘锦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并不认为油田是全部。“能源是会耗尽,但是人是会繁衍的,梦想也一直会有。”
她能感受到盘锦这两年,年轻人流失很严重,“但是你说这个城市,它也不可能黄,只能再开发别的东西出来。让城市有更多的机会,变得鲜活一点。机会多,外地人都会过来的。”
陈旻浩在盘锦待了5年,当年和他一起来辽河油田的几个外地同事,有的辞职去武汉化工厂,有的辞职去北京学计算机,当地人也有辞职离乡的。
阻止他回老家最大的原因是房价,现在一平大概17000,老家工资水平完全负担不了。盘锦地段好的房子4000多一平,差一点的两三千。陈旻浩贷款买了一套。
陈旻浩老家在外省农村,家里人不希望他变动工作。业余时间,他也尽量让自己发展些兴趣爱好。
这些年,他觉得盘锦的人文气息有所提升,新建了广厦艺术街,可惜没什么人。一到晚上,人最多的地方是广场,都在跳广场舞。
对于未来,陈旻浩说如果油田衰败,他会选择离开。如果他在盘锦安家,或者人到中年不想走了,将来也会把孩子送出去,“尽可能咋说,我想让他去看看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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