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江湖｜受托责任：刘夫人的会计账与巴菲特的信

《聊斋志异》中记载了一个刘夫人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穷书生碰见了贵妇人，被委以重任，通过经商由穷变富的故事。有一个叫廉生的年轻人，小时候就成了孤儿，家里很贫穷，但很勤奋好学。有一天他外出，等到傍晚回家的时候迷了路，于是碰到了刘夫人。刘夫人很看重廉生，认为他生性忠厚诚朴，将自己存的银子拿出了八百多两，给廉生拿到江湖上做买卖，以此分得一部分利润以改善清贫的生活。

廉生觉得自己很年轻，而且是个书呆子，以前也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于是推辞，理由是害怕辜负了刘夫人的重托。但刘夫人很坚持，书生好好读书当然重要，但解决生活问题是前提，又没有要求你挣多少钱，你就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廉生顾虑自己一个人不能胜任，刘夫人还给他找了一个跑腿的人帮忙，通过掐指一算，“找个姓伍的吉利”。

有了本钱，又找了一个有经验的、为人耿直、办事认真的伍先生帮忙，廉生心里很踏实，把钱财都托付给了伍先生。两个人辛辛苦苦，到了年底结账，居然赚了三倍的利润。廉生也很大方，不但给了伍先生工钱，还另外给了一点奖金。

他们刚回到家，刘夫人就派人来迎请。廉生交纳了钱财之后，把账簿拿了出来，刘夫人却将其放在一边不看，请大家先吃饭。第二天，廉生又要求刘夫人检查账目，盘点财物。这时候刘夫人笑着说：“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意思是说，以后不必要这样了，我早就结算好了。）“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仆者，亦载其上。”（刘夫人拿了一本账册出来给廉生看，不仅登记得非常详细，连他给姓伍的伙计赏钱，都记载在上面。）廉生只能感叹：“夫人真神人也！”

刘夫人没有参加廉生的具体生意，却能够一笔笔地详细记录账册，确实让人惊愕。但廉生也非常值得赞赏，因为他也把本钱、盈利、支付的工钱等等全部进行了登记，说明他有责任意识。毕竟，本钱是刘夫人给的，虽然自己拿着到江湖上苦心经营，但是不是真正履行了受托责任，将八百两银子实现了保值增值，需要通过账册来证明。不仅仅廉生记账，刘夫人也“会计久矣”，将来可以把刘夫人的账和廉生的账进行比对，以验证经济业务的真实完整。站在理论的角度，这就是会计的受托责任观。也就是说廉生通过“会计”，来向刘夫人证明其履行了代行资金管理的责任，而且实现了“三倍”的盈利。

“受托责任”的英文是“stewardship”，是指资源的管理者对资源的所有者承担的、对资源所有者交付的资源进行有效经营和管理的责任。刘夫人是资源的所有者，这个资源是八百两银子的本金，廉生是资源的管理者，需要将本求利。刘夫人了解、信任廉生，而廉生对刘夫人承担着受托责任，唯恐有负重托。八百两银子是一笔巨款，能不能对这刘夫人交付的八百两银子进行有效的经营和管理，需要通过会计账簿来予以证明，不仅仅廉生做账，刘夫人也做账，表明双方因为八百两银子的委托关系而有了一份“契约”，会计账簿是这份契约履行情况的证明，刘夫人作为委托人，可以通过账簿对廉生的管理和经营活动进行评价。

刘夫人和廉生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现实经济生活中的委托关系就相对复杂一点。比如上市公司的股东，将资金投入到上市公司来，这些股东就类似于“刘夫人”的角色，只不过不止一个刘夫人而已；而上市公司的管理层，就类似“廉生”的角色，这时候的管理层就需要像廉生一样，通过提供定期的财务报告，来看看股东所提供的资源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经营管理，而股东也可以通过财务报告，来评价“廉生们”的表现。

2024年2月24日，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在其官网发布了2023年年报，在这份篇幅152页的年报中，第3-16页就是股神巴菲特给股东的一封信。这也可以看作是他解除受托责任的体现。巴菲特比较厚道，每年的年报通常都会选择在周末发布，这样的话股东们就有两天时间来消化年报的内容。巴菲特比廉生专业，不仅仅提供规定格式的年报，还通过“一封信”的方式，来帮助股东更好地理解年报的信息。

根据年报披露，截至2023年12月31日，公司流通在外的A类股567775股，流通在外的B类股1310561508股，公司总市值超过9000亿美元，可以预见，有成千上万名股东持有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的股票。

换句话说，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有成千上万名“刘夫人”，巴菲特相当于“廉生”，到了年底，巴菲特需要把公司的财务状况、经营成果和现金流量情况向委托人报告，以解除自己的受托责任。有些股东类似于“刘夫人”，比如巴菲特的妹妹伯蒂，非常信任巴菲特；有些股东不见得那么信任巴菲特，所以公司的股票有买有卖有涨有跌。不管信不信任，财务报告都成为巴菲特为代表的管理层解除受托责任的一份重要的证明文件。

从“本钱”的角度看，伯克希尔的股本为800万美元，但到了2023年末，公司的“股东权益”达到了5675.09亿美元，也就是说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公司的本金实现了巨大的增值，相当于在本钱之外，靠管理层的本事“增加”了7万多倍。即使与2022年12月31日的股东权益4816.81亿美元相比，也增加了858.28亿美元，相当于在一年时间内让股东的权益增加了17.82%。

但巴菲特却没有把这个数字作为重点来解读，也没有将精力放在公司的股票价格回报上，而是对“底线”数字——所谓的“净盈余”进行了说明。2023年公司赚了多少钱呢？971.47亿美元，归属于伯克希尔哈撒韦股东的净利润多少呢？962.23亿美元。股神只讲了一个概数，960亿美元，这个数字好不好？2022年亏了230亿美元，2021年赚了900亿美元，也就是相较于往年，2023年可以称得上是“丰收”。

这个数字是按照美国财务会计准则委员会（FASB）颁布的准则核算而来，而且得到了美国证监会（SEC）的认可、并由来自德勤会计师事务所的世界级专业人士的审计，应该说货真价实的，但在巴菲特眼中，“净利润”却是个一无所用的数字，尽管“收益”是一个明智的概念，但在伯克希尔的股东之一——巴菲特的妹妹伯蒂眼中，这个“收益”仅仅是作为评估企业的一个起点，公司还向伯蒂这样的股东报告了所谓的“运营收益”，2021年276亿美元，2022年309亿美元，2023年374亿美元，这个数字与“净盈余”的巨幅波动不同，呈现出逐年上涨的趋势，说明伯克希尔公司的经营蒸蒸日上。

法定披露的“净盈余”，与伯克希尔公司所偏好的“运营收益”之间存在差异，主要是“排除了”有时可能每天超过50亿美元的未实现资本收益或损失。也就是说，按照会计准则的规定，公司将一些尚未实现的资本收益或损失也列入了“净盈余”中，而最典型的未实现资本收益或损失，就是公司数千亿美元的股票投资，但这些股票投资受到股市波动的影响，股票大涨资本收益就为正，股票大跌资本就损失，与公司的日常经营无关，并不能真正体现管理层的努力。

廉生是幸运的，因为他和刘夫人的契约仅仅局限于两个人之间，交易的规模比较小，业绩也不会受到股票市场大起大落的影响，因此会计数字就可以很好地解除他的受托责任。巴菲特就比较困难一点，因为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的股东很多，他不仅面临很多的“刘夫人”，还要将股票市场的波动也纳入到会计账簿中。股票市场有时候表现很温和，有时候却看起来上蹿下跳，巴菲特能做的，就是对会计账簿上的数字进行解释，希望能够得到“刘夫人们”的理解和支持。

巴菲特也是幸运的，不仅长寿，还有芒格这样的良师益友，更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建立了良好的市场声誉。普通公司也有委托方和受托方，但股东可能不像“刘夫人”或者“伯蒂”那样信任管理层，管理层也不像廉生或巴菲特那样有忠厚诚朴的品德，或年赚3倍、60年赚7万倍的能力，这时候符合准则的、透明可信的财务报告就非常重要。

也许正是由于受托责任的存在，从而让会计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即以恰当的方式有效地反映资源受托方的受托经营责任及其履行情况。对于上市公司的管理层而言，资源受托方比如巴菲特，应该对委托方比如普通股民，负有解释、说明其经营活动及结果的责任。通过对反映资源受托方受托责任的关键指标，比如“净盈余”“经营盈余”的解释，体现出自己是否有效率和有效益地使用了所接受的资源，并慢慢建立起类似于刘夫人和廉生之间的信任关系。

（本文为澎湃商学院独家专栏“会计江湖”系列之五十九，作者袁敏为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教授，会计学博士，研究方向：内部控制、资信评级等，出版有《资信评级的功能检验与质量控制研究》、《企业内部控制规范与案例》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