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是否会更健康

【编者按】人如何幸福生活？这是经济学的核心。《表层的真理：当代经济学与社会》作者梁捷将经济学原理与人类社会有机融合，介绍了50个与人们生活相关的问题，帮助读者用一套完整的经济学视角和方法理解社会运作规律，从而在日常生活中更好地做出决策。本文摘自《表层的真理：当代经济学与社会》（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3月版）第四部分“打工人：劳动经济学”。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表层的真理：当代经济学与社会》书封

近些年，全世界范围内都开始流行一种叫作“FIRE”的运动。什么是FIRE？FIRE就是“Financial Independence，Retiring Early”的缩写，也就是“财务自由，提前退休”。这是所有FIRE支持者的奋斗目标。因为很多人会在35岁或者40岁失业，大家有深深的危机感。所以，很多人以FIRE为目标，在年轻时尽可能地存钱，省吃俭用，争取比别人更快地存钱。到了35岁或者40岁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潇洒地告别职场。所以，财富自由的根本目标是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有财务上的后顾之忧。这是FIRE运动的精神实质。但是，我们在工作的时候，其实很难设想自己不用做固定工作时候的状态。

很多人在上班的时候，虽有些抱怨，但身体一直是很健康的。尤其到了60岁左右，自己工作了那么多年，也很清楚应该如何平衡工作和身体健康，但是退休以后，无所事事，很不习惯，身体很快就垮了，好像一根支撑身体的支柱突然没了，变得无所适从。有些人退休不过一两年，但大家见到以后都大吃一惊，整个人好像突然就衰老了。退休前后，人会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状态，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彩票与长期健康

很多人有这样的口头禅：“假如我中了彩票，就不来上班了。”同时很多人也听说过一种现象，叫作“彩票诅咒”，就是绝大多数中奖的人没有好下场，在几年内就会把巨额意外财富挥霍一空。以前我们会说“富不过三代”，但对于中彩票的人来说，常常是“富不过三年”。

我们来看一个简单问题：中彩票以后，一个人的健康水平是会有所改善，还是会变得更糟糕？我们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提出假设。当然，收入提高可以使得人们购买更多和更好的卫生服务，更好地享受闲暇时光，这些因素能够改善健康状况，但是常识告诉我们，收入的意外提高也可能诱发很多不良的生活习惯，例如抽烟、赌博，这些习惯都会对健康造成危害。

下面我们来看一篇研究论文，数据来自新加坡生活调查（Singapore Life Panel，SLP）。这项调查自2015年7月开始，每个月都对50—70岁的新加坡人及其配偶进行抽样调查，并且持续跟踪调查。这项调查特意询问了被访者的收入以及购买彩票的支出，这是很有新加坡特色的问题。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一直为新加坡人对彩票的热情而震撼。绝大多数超市门口都有卖彩票的摊位，不管我什么时候去超市，这些摊位前都有人在排队。我到现在还是不大理解，买彩票竟然还要排队。不仅华人有买彩票的习惯，连马来西亚人、印度人也会买彩票。买彩票是新加坡的一种国民文化，所以这篇论文专门研究新加坡人买彩票的结果。

研究者分析了中彩票的人后来的身体和经济状况，得到了令人振奋的结论：中彩票的人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健康。中彩票是好事，大多数人身上没有出现“彩票诅咒”。为什么中彩票会促进身体健康？研究者进行了一系列机制分析。

第一，中彩票是否会增加卫生服务购买，促使人们更多地去做体检，更多地进行锻炼，所以健康水平有所提高？这种假设被实证结果拒绝。新加坡原本就有很完善的医疗体制，大多数人有能力获得不同层次、符合自己需要的医疗服务。所以，个人收入的意外改变并不会对卫生服务的消费产生显著影响。

第二，中彩票是否会促进除了医疗保健和香烟之外的其他消费？这种假设被证实。彩票中奖金额每增加1万新加坡元，家庭每月消费支出就会增加463新加坡元，边际影响是比较大的。这说明新加坡人比较想得开，中奖了就多花钱，这些消费支出对个人健康也有积极效果。

第三，中彩票是否会减少劳动投入，增加闲暇时间？如果减少劳动时间，比如从全职变兼职，或者干脆就退休，那可能会影响健康。实证结果显示，中彩票对就业状况没有显著影响，很多中彩票的人还是正常上班，并没有直接选择退休。

第四，中彩票是否会减少精神压力，提高健康水平？这是一种很重要的猜想。我们很难测量精神压力，于是研究者检验了中彩票之后生活满意程度的变动。研究者发现，彩票中奖金额每增加1万新加坡元，总体生活满意度就会提高0.134%，在1%的水平上具有统计学意义。这个发现非常重要。我们平时上班，除了身体疲劳以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背负精神压力。而中了彩票以后，个人财富大幅度增加，上班时即使面对同等性质的工作，压力也会急剧减少。工作中的精神压力减少，对于个人的身体健康可能具有极为重要的积极影响。

第五，中彩票是否会增加危险的健康行为，比如抽烟和酗酒？新加坡烟酒的价格都挺贵，很多人会在进出海关时买一点免税的烟酒。但实证结果显示，彩票收入和烟酒的支出之间没有显著关联。

我们可以总结说，对于新加坡这样一个全民都有买彩票习惯的国家来说，中彩票是一件好事。中彩票并不会使一个人头脑发热，马上辞掉手头的工作，但是会急剧降低他在工作时承担的压力，从而对个人的身体健康产生积极的影响。

退休与生活

退休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所有顺利退休的人都值得祝贺，因为他们成功活到了退休。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们要进一步思考一个问题，中国的预期寿命是77.3岁。不管60岁退休还是65岁退休，从退休到生命终点，都还有十多年的时间。此外，还有一个很基本的事实，一半人口的实际寿命会超过他们的预期寿命，所以如何安排后面十多年的生活，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退休生活中有两件最重要的事：一件是金融，另一件是健康。我们先来看金融问题。老年人的退休金收入是固定的，没有多少灵活空间。更重要的一点是，很多统计发现，老年人的财务知识水平比较低，低于社会平均水平。老年人退休金低并不是大问题，老年人财务知识水平低才是更为严重的问题。

金融素养对于财务决策至关重要。具备良好金融素养的人，更有可能为退休制订规划，进行适度的储蓄，并开展更好的投资，他们承受的财务压力也相对要小一点。曾有研究发现，在同一企业退休员工中，最熟悉财务的员工的年收益率比一般员工要高出1.3个百分点。退休金的多少是很难改变的，但金融素养和财务知识是可以学习的，这是影响老年人生活品质的关键。

还有一些研究专门对比退休后经济状况最好的老年人和经济状况最差的老年人。研究发现，金融素养可以解释其中30%—40%的贫富悬殊问题。当然，金融素养对于年轻人也重要，但年轻人手头没多少钱，生活也充满了不确定性。而老年人生活品质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金融素养。此外，研究还发现，退休福利金可能会阻碍人们对于财务知识的积累。很多老年人聚在一起，喜欢讨论每人每年退休工资的变化幅度。这背后有很多具体的制度，外人不容易搞清楚。但是研究发现，每年增加的这些退休金对于老年人未必是好事。如果退休金增加幅度大，老年人可能就会花费更多时间去关心这些制度，反而减少了对于金融和财务的学习，从而会对自身财富增值造成非常不利的影响，最终可能导致自己收入偏低。这个现象很值得老年人深思。

说完金融，我们再来讨论退休以后的健康问题。这是一个复杂问题。首先，退休带来的身心放松可能会改善健康水平。其次，退休导致人们与社会脱节，有可能会带来一定的心理创伤，从而影响健康水平。最后，还有反向因果关系，健康水平急剧下降很有可能导致一个人提前退休。所以，退休和健康之间的关系，受到了多重因素干扰，我们很难清晰地对此进行识别和研究。

有一些学者就对这个问题进行聚焦，不是研究一般化的老年人健康，而是研究老年人如何利用医疗服务。

研究发现，退休使得老年人更多地跑医院。与退休前相比，老年人在退休后每个月要多跑一次医院看门诊。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而且，看病次数的变动存在性别差异。女性跑医院看门诊的次数与退休前没有显著差别，但是男性跑医院明显要跑得勤快很多，男性看门诊的次数甚至还要高于女性。对此的合理解释是：男性在退休前工作繁忙，即使身体不舒服，只要不是很严重，就会扛过去；等到退休以后，有更多时间了，男性才会去看多年积累下来的各种小毛病。

为什么老年人在退休以后对去医院的次数会出现那么大的差异？研究者分析了三种可能的中间传导机制。

第一种传导机制是健康。退休以后，老年人如果出现健康水平恶化的情况，自然会更多地跑医院。但目前我们还不清楚退休如何影响健康。一方面，有些退休人员不太活动身体，或者退休后失去了有价值的社会交往、身份认同和自尊，健康水平就会降低。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很多退休人员把额外的时间用于增进健康的体育锻炼和社交活动。与此同时，退休也使得他们可以从艰苦或者危险的工作环境中解脱出来。所以，他们的健康水平也有可能提高。

第二种传导机制是时间。退休以后，老年人用于医疗服务时间的机会成本显著降低，促使大家更多地跑医院。这种机制很难直接进行检验，但研究者提供了一些间接证据，值得关注。研究者认为，对于小型私营公司的工作人员或者临时工来说，工作压力很大，平时不敢请病假；而对于在政府机关、公共机构或国有企业工作的人来说，机会成本相对较低，请假比较容易。所以，在退休之后，前一类人群的行为模式会发生比较大的变化，他们住院治疗的次数和费用会有较大幅度的增长。研究证实了这一点。

第三种传导机制是收入。看病总要花钱，如果退休以后，不必要的支出减少，相对收入提高，老年人就有可能更多地去看病。但是，研究者没有发现老年人退休以后的收入会出现显著变化，这就说明收入变化可能并不是影响医疗行为的最主要的机制。

但是，进一步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学历背景的人群在选择医疗服务时存在一定的差异。对于没有受过中、高等教育的人来说，他们对于医疗的费用和效果相当敏感。他们在退休以后虽然愿意多来医院看病，却不愿意多花钱。如果看病的结果需要住院治疗，他们放弃住院治疗的可能性会比退休前增加20%以上。而受过中、高等教育的人群，会更多听从医院和医生的安排。如果需要住院治疗，那么退休之后与退休之前相比，选择放弃住院的人群只是增加6%左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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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Zhang Y ，Salm M ，van Soest A. The Effect of Retirement on Healthcare Utilization ：Evidence from China[J]. Journal of Health Economics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