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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黄永松:且将世事花花看,莫把心田草草耕
2024年3月4日,《汉声》杂志创办人、中国乡土文化遗产的积极抢救者黄永松辞世。作为中国民间工艺和文化的守护人之一,他曾为“中国结”命名,并整理完善其工艺;他和他的《汉声》杂志,还调查整理记录了蜡染、剪纸、夹缬、惠山泥人、山西花馍、水八仙等民间艺术。
对于黄永松的离开,也许用“仙游”更为合适,他手持蒲扇、仙风道骨,一直走在探寻乡土文化之路上,通过《汉声》读者能感受到他的用心和执着。本文为文化工作者翟明磊对先生的回忆,记下的是“⻩永松先⽣亲口告诉我的《汉声》故事”。翟明磊曾为《汉声》编辑,与⻩永松先⽣共同工作十余年。在作者的回忆中,黄永松先生做事严谨,总把情义放在第一位。而“《汉声》不是神话,它是一步步做出来的”。
黄永松先生在《汉声》
作者所绘黄永松,黄永松先生题字:“要转动一个宇宙地球要慢慢的,因为它很沉重。”
第一次与黄老师见面深聊,是在汉声巷。2010年时,我应邀赴中国台湾访学。
“汉声”房间里挂着两张照片,一张,创办《汉声》时,《汉声》四君子的合影,吴美云,黄永松,姚孟嘉,奚淞。四位青年,笑容中却有少年般调皮,自信。另一张是三十多年后的合影,头发已花白,目光如初,多了坚定。
1974年时的“汉声四君子”,左起:姚孟嘉、奚松、黄永松、吴美云。
心有触动,便问:
“在大陆合作者经常三四年就分家,为什么‘汉声四君子’能一起工作四十多年?”
黄永松缓缓说:“四个人中,三个男生,一个女生。男人总有地盘意识。是吴美云,用女性的温柔与气度包容了我们。另外文化是件好玩的事,那份快乐也使我们一直走到现在。”
我颇吃了一惊,黄先生直截了当告诉我《汉声》秘密,且他对自己是清醒而平常心的。
这点打动了我。
黄永松先生所绘翟明磊
回大陆后,我写信问黄先生能否来《汉声》工作。黄先生读了我几篇文章,欣然同意,问“需要什么条件,对工资有何要求?”我回答三字“无条件”,是《汉声》的使命在召唤我。
在《汉声》的日子,我用一首诗表述:
我还是记下黄永松先生亲口告诉我的《汉声》故事吧:
钱
那时四个年轻人都没钱,白天做广告做策划做展,晚上做《汉声》,用赚来的钱做文化,这个模式一直到现在,《汉声》每一本文化类的书都赚不到钱(个别畅销的如《中国米食》除外),而且是不计成本。我初到《汉声》,最奇怪的是两件事,一是我向市场部要宣传小折页,市场部回答:我们没空印这东西。原来《汉声》从来不主动宣传自己,也不为自己做任何广告。其二,一般出版社做书,有计划书,有采访成本,编辑成本,印刷成本。《汉声》没有,可以说不计成本,一本书可以做十年二十年,直到像庄稼长成。
黄永松先生与《汉声》图书
赚到钱的是儿童类书籍与博物馆建设与展览,我概括为“以童真养天真”。《汉声》像天鹅,表面身态从容,水下却不断拨掌划水。五十年,《汉声》没有拿过一文官方赞助。自己养活自己,才有文化独立权。
官方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中国台湾行政当局把《汉声》所在巷子命名为汉声巷以表明《汉声》的文化功绩,但《汉声》永远依靠的是自力,自作主人翁。
与吴美云见面
1970年夏,琳达(吴美云)想找美术编辑。约好在茶馆见面。黄永松在工作时把照相机连包放地上被偷走了,去警局报案。结果迟到了两个小时,当黄永松气喘吁吁跑着冲进来时,吴美云仍微笑静静地坐着等他。
讲信讲义是《汉声》的开始,也是《汉声》的一生。
年轻时代的黄永松。
决定了《汉声》方向
吴美云想做一份时政报纸,她在英国美国学的新闻与军事战略。她是吴铁城(当过民国时期的上海市长、行政院副院长)的孙女。
(写到这,有点写不下去了。心痛,待我平歇下再提笔吧……我也感受到琳达去世后黄先生的心情:大痛无言,他只能写出一幅对联:佛在心中何愁十万八千路,卷成灯下不老春夏秋冬人。其它他写不出一个字……我突然明白写此文的意义)
好了,继续。愿我能勇敢写出《汉声》的真相:《汉声》不是神话,它是一步步做出来的。
当时,吴美云想做时政报纸,黄永松说不行,当时是台湾地区白色恐怖时期。他有切肤之痛:大学时他就为党外杂志与大学刊物做美编,陈映真是他亦师亦友的同道,身边有一批追求进步的朋友,同情民众追求公义,他们还组织了读书会。后来黄永松去金门服兵役两年,回来后发现他们全被抓走了。自己因为服兵役躲过一劫。黄永松感受到政治的寒凉与严酷。
他提出退一步向前进。但为民众的理想没有破灭过,《汉声》始终是人民的杂志,陈映真也一直支持《汉声》。
时政不好做,那做什么。黄永松带着吴美云看庙会,看妈祖,看舞龙,从小生长在美国的吴美云是个香蕉人,外黄内白,她看得目瞪口呆,充满好奇。
那一年她26岁,他27岁,年轻人在发现中思考。
在黄永松引导下,《汉声》确定了四个标准:中国的,传统的,民间的,活着的。
在《汉声》,吴美云是主帅,黄永松是灵魂,他决定了《汉声》的大方向。
我留下来陪你
吴美云招来几个编辑,因为杂志不景气,一个个走掉了,只剩下黄永松,黄永松当时已有出国留学的计划,但他一走杂志没人了。
黄永松决定不出国了,留下来陪吴美云。
这一陪就是一辈子,黄永松还叫来他台湾艺术大学两个学弟姚孟嘉,奚淞。
“汉声四君子”格局因此形成。
纪录片《上山》中的黄永松(右)和台湾艺术大学的同学,导演陈耀圻拍摄于1966年。
四个穷鬼办《汉声》
几年前有个谣言,曾把我肺都要气炸了:《汉声》是一群台湾官二代办的,他们很有钱,可着劲地花,最近听说花完了……
吴美云确实是吴铁城的孙女,但在美国读书也靠在街头发传单勤工俭学,且家中早无势力。其他三君子都出生于平民。
四君子早年怎么办《汉声》?我说来你听听,租不起办公室,编辑部就在吴美云家宿舍,八德路上平民新村中一套房。家里厕所就是《汉声》暗房。吴美云先生下班回来得等黄永松们洗好照片才能上厕所,吴云美笑着说“等得我们膀胱炎都要出来了!”
没有钱了,四个人向家里借,妈妈,兄弟姐妹都借遍了,连印刷费都没有了,拖欠多了,印刷厂拒绝印刷,是一位印刷科长拍着胸脯为他们担保“我看他们都是好青年!”这位科长叫宋定西,毕业于黄埔学校,人称宋爷,后来被吴云美聘为《汉声》总经理,玉山结拜六子之大哥,此乃后话。
穷啊,白天做广告,策划展览,晚上做文化,四君子兴致勃勃,但看不到出路。
吴美云是个战略家
黄永松和我最常提起的是吴美云说她是战略家女将军,温碧光用一句话概括琳达“身不入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汉声》的转机因为吴美云。
1971年,当时中国台湾航空公司要办一份机上杂志,当时世界也刚兴起,全世界也没几份。《汉声》接过这份活,这就是英文ECHO的起源。航空公司条件苛刻,印刷费得《汉声》投入,每期得赔上八万!
黄永松出身农家本分而慎重“我不同意!做文化不赚钱就算了,怎么还要我们亏本贴钱?”
吴美云出身世家,有战略眼光:
“永松,我们在这本杂志投进去的每一分钱,都是《汉声》的广告费!”
果然,没多久一位国际媒体的总裁在飞机上读到《ECHO》,为这本向外国人介绍中国文化的杂志赞不绝口,他让《汉声》接下了一个大项目,《汉声》掘到第一桶金。《汉声》活过来。
“吴云美是个战略家”。黄永松告诉我。
1972年11月号《ECHO》
《汉声》发财了
也是吴美云。有世界视野,眼光独具。在台湾第一次引进了国际亲子绘本阅读。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台湾地区经济起飞,家长们忙着赚钱,对孩子不问不顾,交给学校,出现了许多问题儿童。《汉声》在台湾地区首倡亲子阅读,数千直销员走进家庭告诉父母亲子阅读是怎么回事。不仅引进世界各地绘本(每年《汉声》付版税就要上百万)。而且组织数百编辑大军创作了中国童话,少儿百科,小小百科,大剖面等儿童大套书,影响了台湾地区三代人,地震时救援队发现几乎家家废墟书架里都有“汉声童书”。
儿童书籍为《汉声》带来上亿收入,首倡此功者吴美云是也。儿童书也训练了《汉声》编辑,用儿童都能懂的形象方式去展现文化。
《汉声》出版的亲子读物。
《汉声小百科报报》没有成功
吴美云是天才,但也是凡人,战略家也有失误。
一天吴美云郑重地请黄永松到一家高档的茶餐厅吃饭,老伙伴心知必有大事要谈。
吴美云缓缓地说:我一直有新闻的梦想,现在想办一个儿童周报,请你支持我。
黄永松心里直咋舌,周报,不是开玩笑,那是多大的精力与财力。但出于朋友义气,吴美云有这个梦,永松硬着头皮也得帮忙。
结果,四年间,儿童周报《汉声小百科报报》花去《汉声》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虽然好评不少,还获得过金鼎杂志奖,但是没有广告,谁会给没有消费力的孩子做广告呢?最后关掉了。
这件事也看出黄永松是把情义放在第一位的。
《汉声》是个超市场的杂志,即尊重市场并在市场中获利,但梦想远超市场,当对孩子的道义与责任超过现实考量,《汉声》也勇敢尝试了。佐久间象山说:“知识分子把钱放在第一位,不如抬起一条腿撒尿。”
《汉声》在三十年前就确立了做中国传统民间文化基因库,五种,十类,五十六项,此后他每个题目都可以在这个基因库找到位置。
《汉声》是永远把文化的理想放在经济之上的,而恰恰因为有一个深昧市场又高远的梦想家吴美云存在,才得以实行。
在市场中《汉声》有得也有失,这才是真实的《汉声》。
黄永松先生。 摄影:吴忠平
“四君子”天作之合
《汉声》“四君子”各有特点,允称“天作之合”。吴美云与国际接轨,帅才无碍,又善经营实务,是当家掌柜。姚孟嘉头脑如百科全书,性情却温柔体贴,几乎从不发火,犹如圣贤,对同事们照顾有嘉,大哥哥味足,是编辑部中枢,大量组织细化执行工作都由他完成。奚淞能文能画,文笔生动饱含情感,在采访与写作的一线最具活力,心思单纯超脱。
黄永松天马行空,有强大的策划与设计能力,是《汉声》灵魂与精神。是他总结出“体用造化”考工法则培养了一代代“汉声人”。
最难得是四人都堪称全才,同时都具备形而上的才思与市场务实能力,而且不怕去尝试。每件事起点可能并不高,但日积月累,终成座座高山。
黄永松先生走访贵州蜡染。
打破了鱼缸
科恩说:老年人慈祥,年轻人愤怒。爱是盲目的,欲望却不。
人们看到与忆起的黄永松是个慈祥的老人。年轻时他却是风行雷动,时现愤怒相。
老外问他英语如何,他回答litter.骄傲如此。
当台湾当局要拆掉他故乡桃源一半的圣迹亭(焚字炉庭园),他奋起抗争,跳上亭,展示拓印的大字,愤怒无比。
他掀起了一场运动,最后成功。
黄永松先生在故乡圣迹亭上,抗议当局欲将其拆毁。
在“四君子”中他灵光四射,脾气最大。
一本台湾地区的杂志记录了《汉声》编辑部开会有人砸了金鱼缸。
在一次两人散步中,我问“谁砸了金鱼缸?”(呵呵,有点明知故问)
“我!”黄老瞪眼。
“大家什么反应?”
“他们都忙着救金鱼,不睬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黄永松与吴美云在杂志选题如何做上产生了分歧,竟然一怒之下掀了桌子,殃及金鱼。
那次分歧以黄先生鸣锣收兵告终。
要和黄先生这般气场的人物合作,可不是一般的伙伴。吴美云大帅之才,对黄永松不仅是欣赏,而且是把财务安排妥妥贴贴,供黄先生驰骋纵横,使他的创意得逞。
有这个比喻,吴美云是刘备,黄永松是诸葛亮,智多星。错,吴美云的胸怀远比刘备大,她把《汉声》看成共同的事业。
翻开一本《汉声》,发行人:黄永松,社长:姚孟嘉,总编:吴美云,副总编:奚淞。
你便知吴美云的度量。
没错,君子和而不同。他们对慈城前景与个别书的看法不同,但不妨碍他们互相的支持。
没有了吴美云,黄永松又当爸又当妈,降下云头考虑生存,更深知美云大才。
同事们一直记着这个画面:在一次宴会中,大家兴起起哄,黄永松邀请吴美云跳了一支舞,此时黄永松清矍如鹤,吴美云已肥硕如佛,两个老人家如此不同,但翩翩起舞,步调和谐优雅,他们一生也是如此,有争吵有不一致,却有彼此完美的欣赏与理解!
那个对子:佛在心中何愁十万八千路,卷成灯下不老春夏秋冬人。
现在才明白这是黄先生挽她也是自挽的对子。
现在他与她定在天上并肩笑咪咪地看着我们。
黄永松先生与王国慧(左,公益组织乐与永续负责人,前《汉声》编辑)、翟明磊
爱喝酒的美猴王
我的工作室曾是《汉声》上海站,桌上放着一盘雨花石,其中主石是白面猴子。背面是黄金松。我指着石头说:这代表黄永松先生欢迎您,他就是个美猴王。
没错,他就是美猴王。独立不羁。
从小就是农家调皮的孩子。许多老师都头痛,只有一个老师例外。
1949年以后很多文化人南渡台湾岛。许多大家没有得到大学与文化机构的职位,就到中小学任教。乡土作家钟肇政就是其中一位。就是他对人人头疼的调皮大王黄永松夸道:这个孩子很好很好。
黄永松贪玩,联考复读两次才过,父亲安排他进山中寺庙复习功课,他却学会了寻找自己的世界,在庙里发现了民间美术字对联,一个全新的世界向他打开了。进中国台湾艺术大学后,他还带着朋友上山拍电影,还贡献自己背部全裸的镜头……自作主是少年黄永松的诀窍,自我教育,自我学习贯穿他一生。
他找到了自己的花果山。
黄永松提倡第二次天真。主张用赤子眼光重新发现世界。这也是《汉声》重要的思维方式。
黄永松把民艺概括成“粗俗简野”
“有秩序的无生命,有生命无秩序”。庶民的美与活泼。他把民艺概括成“粗俗简野”。粗,不是粗糙而是大气粗犷。俗,不是俗气,是民俗,老百姓的东西。简,不是简单,是简直,简练。野,不是野蛮是野性,自然的力量。这里,也有化解中国文化淤结的奥秘。
黄永松先生“兰花指,轻举杯”
先生爱酒。酒是他的大浪漫。办公室空酒瓶堆积如山,冰冻二锅头是他最爱,《汉声》晚上工作餐酒不限量。《汉声》墙上书着各人一句的将进酒,最后是“向各位女士致以最高的酒意!”
兰花指,轻举杯,深入喉,舒展眉,重掷杯,吼“好酒!好酒!”这是黄先生传我们的古喝酒法。
黄先生是我真正的喝酒老师,使我识得酒中趣,我们曾一起喝醉倒在收了水的稻田里,望着星星,他打电话给干女儿,某世交的孩子……
酒不简单,不仅是他劳累时的解乏,交朋友的玩具,还是他贯通古今与古人神交的梦,我常说世上小资多破碎的浪漫主义,唯真人,大人有完整的大浪漫,见识黄先生饮酒才知他是神仙中人,酒,可陶融万物。
他从远古而来,往八荒而去,在酒杯中暂停。
黄永松先生题字“不许无诗当雅集 何妨有酒学仙翁”
黄先生在年轻时就是个嬉皮士,他喝过自己的尿,也和吴美云等热衷于各种生活实验,也曾是现代艺术家……
胡俊老师是最早陪同黄永松进入大陆的,他描述了《汉声》在香山脚下公社般的生活,当时女生不在,三个男人都放不下面子生火做饭,便以树上掉下来的枣子为生,实验一下枣补元气传说,一周后实在饥饿难耐,一哄而散……
那个酷酷的拽拽的目光冷峻的先锋年轻人何时舒展了眉头变成一袭青衫,手持蒲扇的觉悟仙翁,不知道。
这个柔道高手七十岁仍下场比试,每天闭目瞑心坐,身段柔软能婴儿乎?
我们知道黄先生八十岁之前都自称小黄,视自己为“风流少年汉声老将”,八十岁承认自己老了,让我们叫他黄果老,“倒骑毛驴,向后看往前进。”
那个蒲扇写着“长精神”,破处用美纹纸补了三块补丁,也补写“物随人长久,人随物安定”,思考着中国文明对未来世界的贡献。
黄先生终于变成苦口婆心的观世音。
黄永松先生写着“长精神”的蒲扇。
自我燃烧
“一个文化工作者要学会自我燃烧”
黄先生和我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汉声四君子”也是四个疯子。
吴美云365天都在工作,全年无休,家就是办公室。
英文ECHO第一期封面,大任交给永松,黄永松设计出50多种方案!!
姚孟嘉野考连续二十天奔波,在办公室门口心脏病发作倒下,他是活活累死的。
拍摄迎妈姐,五天五夜,《汉声》团队和上万人一样是打着大伞睡在路边。
在黄先生手下工作,不少《汉声》同事都是战战兢兢的。
有不少编辑在《汉声》工作三四年,一本书都没做出来(因为黄先生不满意),灰溜溜地走路了。三分之二淘汰率。
刘镇豪是在《汉声》工作二十年的资深美编,他和我深夜在苏州印刷厂督印水八仙一书,黄先生突然来了,真是从天而降,飞机从北京过来,驱车直达苏州郊区印刷厂,当场在印刷机旁指出三四个错误,镇豪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真是挂不住。
黄先生总是在野考第一线。我在南京做野菜课题,黄先生赶到现场。我要研究根系,随手拔起一棵蒌蒿,黄老师立刻制止,告诉我要从主株直径二十厘米挖起,这样才不会破坏须根,我们师徒俩挖出一大坨土,在河边洗净。黄老师这是教我如何刨根问底啊,我回来便画了一张《黄老师刨根问底图》。
翟明磊作“黄老师刨根问底图”
翟明磊作“刨根问底”
黄先生一生脾气很大,我也是风格峻烈,都属执善固执。奇了,我和他从没吵过一次架,十年,他连一句重话也没给过我,爱护我,欣赏我,包容我。我却常没大没小口无遮拦:
“《汉声》在大陆不能光做客,不能客气,要参与大陆的社会变革”
“《汉声》要建自己的民艺馆,慈城那些馆,我们没产权,不能长久”
“你有没有想过你没有了《汉声》怎么办?要让年轻人试错。”
他总是笑咪咪看着我,还为我题下“转动一个宇宙地球要慢慢的,因为它很沉重。”
我说了些尖刻的话,他心里从没有揍我的意思,我们商量出一本本书的序言。
亦师亦友,他把心里的话告诉我。
这是我们俩在人间的善缘。
和花鸟字艺人的交往
黄老师故事很多。我就讲一个吧。
在做《松阳传家》一书时,发生了这么件事。
政府组织了文化赶集,设了不少民间艺人摊位,中国文化部某部长也来了,大家簇拥着部长。黄老师一向没兴趣陪大人物,就自己一个人溜达。突然他发现集市泥地上坐着一个人,原来他是一个花鸟字艺人,右手右脚都有残疾,听闻这儿有大赶会就来赚点钱。黄老师蹲下来,看他的字有特色就和他聊天,还和这位叶秀有师傅拉手成为好朋友,他向时任县委书记王峻说“这是真正的民间艺人,请马上给他安排摊位”。
黄先生还提点我:“你看,他用左手书写,苍劲有力,不同于一般花鸟字流畅浮华,形成自己特色。”
第二天在广场的昏淡灯光下,黄先生又碰到九点仍在卖艺的叶师傅,黄先生让他写“情真”等数字送王峻书记,付了二十倍的高价。
《松阳传家》封面用了叶秀有师傅的花体字。
黄老师还让叶师傅写了松阳传家四个花鸟字,并做上《松阳传家》一书封面。许多专家与官员反对认为俗气,黄先生与《汉声》团队坚持自己主张,于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了用花鸟字书写的书名。
叶秀有很穷,妻子住院没钱,要被医院赶出来。黄老师牵头,《汉声》编辑部发动,筹足了钱款,虽然妻子仍过世了,在最后是体面而有尊严的。
黄先生的眼中没有任何势利,他用孩子般的眼睛看世界,所以他发现了叶秀有,发现了美。
黄先生的缺点
黄先生,神仙般人,但不是没有缺点的。
他是个艺术家的品性,控制感很强。所以能保证《汉声》书书是好书。
我刚进《汉声》便画过一幅画:两条大鱼带着一群小鱼。边上题:黄永松言:当鱼爸爸也死的时候,小鱼们就长大了。
翟明磊初到《汉声》办公室时所画。
当然和大匠黄永松比,我们是小鱼。但小鱼长不大,黄老师也是有责任的。
《南周》创办人左方对我说:我是大树,大树底下不长草,是江艺平接了班,有她的宽容,南方周末才能发展壮大。
黄永松先生没有完成衰年变法,他放心不下没有全然交付。没有让学生抵起梁柱,而他们本可做到,黄先生无帅才不及美云。
如今鱼儿已长大,甚至有大鱼已成,蕴含巨大的能量,可有池儿容他(她)?
深深祝福《汉声》!
2023年10月20日,黄永松先生书“存神”,这是他最后一次野外考察所书。
《汉声》何为,十年之病求七年之艾
《汉声》已工作了五十三年了。长吗?我说不长。有一句老话:十年之病,求七年之艾。
中国已病了至少一百年了。我们放弃厌恶自己传统已经一百年了。《汉声》就要做药!
俞大纲说:《汉声》要做肚腹,中国的脚步已是现代,但头脑还是传统的,《汉声》要做肚腹,连接传统与现在,使中国全身而行。
这个话有两点值得注意,《汉声》的工作不是做冬烘的怀古,而是致力于传统的现代化转换,我们用科学的世界性眼光看传统。《汉声》面向未来。
马勒说过“传统是传递火种,而不是崇拜灰烬”。
活化传统光靠典籍是不行的。在中国多年战乱改朝换代中,高层的文化往往被摧残殆尽,往往是民间与老百姓保存了传统的真髓,历百世而精纯。如果我们不能在生活中恢复传统,传统即死。
《汉声》就像诺亚方舟,我们抢救手工艺民俗等全过程,即使这个手艺已死,工匠已绝,我们根据《汉声》在未来还可以完全恢复。这就是《汉声》工作“体用造化”严谨性的源头。这也是“汉声四君子”自我燃烧的原因。
任重而道远,君子不可不弘毅。
《汉声》是超市场的,也是超统一的,我们不为浅薄的政治风云所迷惑,中国人自有中国人脊梁与高远的标准。
黄先生和我说过:“我是乐观的。因为周不知有春秋,春秋不知有汉,汉不知有唐,唐不知有宋,宋不知有明与民国。而我们都知道。中国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这便是先生真正的大浪漫!
邓康延有一联,大陆土厚年年可辟新年,台海风烈声声都是汉声。
黄永松先生在榉溪“汉声室”
在《汉声》工作时,我曾悄悄许下一个愿:我要陪黄先生做完一生的工作。结果在黄先生去世前五个月最后一次野考:为完成他最后的作品《孔子婺州南宗》一书,他来到榉溪和周边村庄和乡亲们寻找感觉,他拉着乡亲的手絮絮低语,他仔细观察古建目光如炬。他像个老战士,工作到最后一刻,他的谦逊值得我学习一辈子。
为《孔子婺州南宗》一书调研
黄永松先生最后一次野外考察,访磐安榉溪村与周边孔氏村乡亲人,为《孔子婺州南宗》一书编纂走访。
在黄先生去世前,我让镇豪带去一段录音,在他耳边播放。我说:我会像您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刻,救中华!他缓缓地流下眼泪。
2024年3月11日凌晨
黄永松先生一行在明岩“五马隐”石壁前。
附:黄先生对编辑的要求
《汉声》编辑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编辑在全国各地做田野调查研究的时候,都不可以收藏文物,编辑们只留下脚印与带走记录的笔记,我们不允许编辑们把城市的浮华带过去,也不允许他们把当地的古物带回来。黄先生曾回忆说:早年间,我们在调查研究古建专题的时候,当地村民将整栋房子拆下来要卖给我,我拒绝了。陪同的清华大学建筑系的老师问我:“永松,你怎么不要呢?这么珍贵的古建,你不要,他们也会劈柴烧火。”我同他讲:“不会的,他们烧也烧不下去,烧一点就不会再烧了。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古物的流通与炒作比烧火更可怕”。
作者曾任《南方周末》调查记者,在汉声工作时参与编著有《水八仙》《大闸蟹》《康乾盛世苏州版》《松阳传家》并参与慈城民艺博物馆群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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