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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诞辰百年|越过背叛,走向更广阔人生——金庸小说的人生锦囊
前言:熟读金庸的人,可以过好人生吗?
熟读金庸的人生,很有可能,被现实狠狠敲打。
金庸世界太理想化。虽然江湖刀光剑影、鬼魅魍魉,但金庸始终给了最重要的好人以主角光环,于是好人始终可以凭着一腔热血,光明磊落,逢凶化吉,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人生赢家。
现实可不是这样。
金庸世界太过看重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于是啥都不放在心上,啥都没有爱情重要。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真真误了多少至情至性的女子。金庸世界里的女子太爱为爱情奉献,动不动像郭襄舍命跳崖,或者像程灵素用“情郎身上的鲜血,毒死自己,救了情郎性命”。但世上有几个杨过呢?杨过也只能爱一人。程灵素舍了性命又能怎样?胡斐爱的,仍然只是袁紫衣。
这,怎么过得好人生?
所以不妨从金庸小说中,拈出几个人生锦囊。
2000年11月,北京大学与香港作者联会合办的“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
本文作者与金庸先生合影
金庸先生的签名
金庸于围棋盘上的题字,摄于2000年的北大研究生宿舍
一、越过背叛,走向更广阔人生
武侠小说要打开悲惨世界或奇遇人生,不免总有背叛。
不是任何一种尔虞我诈都叫背叛。先得有相当深厚的情谊与信任,才谈得上是背叛。
被背叛害得最惨的,有谢逊。出家之前,谢逊始终没有走出受害者情结。
与谢逊同样处在被师父背叛这一结构的,还有令狐冲。但令狐冲仍然走向广阔的人生,一方面固然有主角光环的加持,另一方面,也是因其个性使然。
令狐冲的仗义任侠,使其与田伯光不打不相识。他的性格与这一见义勇为,为自己的奇遇人生打开了好几个兔子洞。其一,救仪琳得到“恒山三定”的绝对信任与赏识,最终在遭遇岳不群背叛之后,救了自己;其二,在与田伯光的打斗中遇到风清扬,学到独孤九剑;其三,也最终与田伯光成为过命的交情。普遍性地说,令狐冲开阔的性格,使其人生在遭遇绝境之后,也能绝处逢生。
电视剧《笑傲江湖》(1996)剧照:令狐冲与师父岳不群
对比谢逊和令狐冲,如何越过背叛?第一,走出受害者情结。《倚天屠龙记》整本书,谢逊都走不出受害者情结——当然,如果背负血海深仇,当然无法走出受害者情结,但血海深仇在现实人生毕竟少见。在现实世界,面对遭遇的种种不公,如果抗争与反抗只会带来打击报复,最好的方法是跨过去。令狐冲也遇到亲情、爱情、友情的三重背叛:视为父亲的师父背叛,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不仅移情别恋,甚至一度不信任他;最亲的挚友陆大有被害死,其余同门,别看以前一口一个大师兄,并没有什么人站在他一边(跟随华山派离开华山之后,差点让他觉得温暖的劳德诺,不过是受命监视他),但整本《笑傲江湖》,令狐冲都不太有受害者情结。当然,这样对比谢逊与令狐冲,对谢逊可能不公,所要强调的,不过是:千万不要将他人的恶,加诸于自己身上。
如何走出背叛的第二点,也与第一点息息相关:让自己心胸更开阔,“风物长宜放眼量”。所以令狐冲即便在极度困顿之中,初学奏琴,就已然胸襟广大,富有气象。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时,他仍然极度潇洒。
二、超越规范性,打破结构
江湖是一个拥有固定结构的场域,江湖也讲究一个“奇”字。
但什么是主角?主角就是超越规范性,打破结构。
比如杨过。郭靖给杨过安排的道路是,上全真教当徒弟。这一条中庸无比的道路,走得好,也只能缓慢地成为赵志敬,或者他自己的徒弟大武小武。始终不是一流人物。
杨过小小少年,尚未懂得规划人生,单凭一腔热血,改投小龙女。用通俗的比喻,就好比创业公司刚开张,杨过就成为年纪小小的元老。武林大会时与小龙女并肩而战,也几乎获得堪与郭靖比肩的重要性:且看他的少时伙伴(冤家)大武小武,可曾有机会出场?要到16年之后,大武小武才得以在丐帮帮主争夺战中出场,且并未走到最后。
与金庸小说的其他主角相比,杨过有着较为鲜明的自我追求,比如超出同侪,比如出人头地。所以武林大会中闪亮登场,与小龙女双剑合璧,在绝情谷念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使剑,都是他几乎有意识的自我呈现。杨过的奇遇也在于跳出循规蹈矩的成长轨道,古墓派的资源集中于他,又无意中得窥部分《九阴真经》,加上“双剑合璧”的加成,跟同龄人相比,实现弯道超车。另一方面,他的离经叛道,也使之从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至少出圈了。当然,杨过同时面对的不光是武林门派的结构,还有儒家天下国家的结构。杨过成长为神雕大侠的一路,事实上就是借着突破前者的结构,超越规范性,最终与后者的结构相契合,在更高的层面实现儒家理想的规范性。
电视剧《神雕侠侣》(1995)剧照
除此之外,要突破所谓“二代”碌碌无为的结构,就要创造新的结构。比如张三丰、郭襄,皆创业者,乃是重新创造一个结构。又或者,像张无忌,从原本武当山与天鹰教的结构中掉落出来,这是另一种破出结构 。
张无忌这种破出结构,自然也超越规范性。如若仍在武当山,他的角色就是宋青书,虽是掌门的儿子,但自己父亲的掌门地位,都不是那么牢固,更何况自己。张无忌的舅舅殷野王,虽在天鹰教居高位,但仍无法突破结构。只有像张无忌这样,因为不幸,掉出了武当山或者天鹰教的结构与框架,又因为奇遇,凭借高超武功,一举拿下明教教主。用现在世俗的话说,就是一下子实现阶层跃迁。他不仅超越了上一辈与上两辈杨逍、外公、舅舅,其地位几乎得以与张三丰并排(毕竟武当派的最高领导,仍然并非宋远桥这个掌门,而是张无忌的太师父张三丰)。
令狐冲,也是无意之中掉出了原先的江湖结构。作为华山派首徒,他的确被视为未来的掌门。这也是一条优秀但未必卓越的道路。作为上上人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令狐冲自身的个性,既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厄运,也带来奇遇,最终使之迈向顶级人物。首先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令狐冲未出场,金庸已然借着仪琳的叙述,让令狐冲的形象足以使读者为之倾倒。比如在酒楼上大喊“狗熊野猪,青城四兽”,就把人咕噜噜踢下楼;又比如借敌人的口说出:“这小贼生得潇洒”。此种潇洒不羁人物,书中安排其遭遇不曾想的人生坎坷,与这坎坷带来的人生境界的最终一跃。换言之,令狐冲的上上品格,使其突破了鬼魅魍魉的江湖世界的结构。他的厄运,让他从未来华山掌门这一看似命定的结构中掉落,先成为弃徒,后一跃与自己的师父平起平坐,并且武功远远超过师父所能给予的高度。如同一篇文章所写:“令狐冲还有一大特质,或许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他不完全属于华山,而是整个江湖顶级资源共同孕育的成果。华山派就不多说了,给他打下了武功的底子,风清扬对令狐冲宛如洪七公对郭靖,让他完成了人生的关键一跃。还有少林的方证大师、武当的冲虚道长也都曾助他一臂之力,甚至稀里糊涂间连魔教那头的任我行、向问天都在给他添柴加火。”
所以,说到底,主角们究竟如何打破结构与框架,超越规范性,重新创造结构?这就要说到下面几点:目光高远,宅心仁厚;超越小我,放眼天下(世界)。
三、目光高远,宅心仁厚
没错,在这个功利的世代,一切仿佛围绕着利益而转,但金庸小说给人安慰的一点是,江湖再鬼魅魍魉,还是做个好人吧!虽然其中有不自洽的地方,多少好人也的确没有好报(比如刘正风与曲洋),但人生百转千回,有时救了自己的,正是之前不经意的“救了别人”,不经意中给别人的善意。比如郭靖所得的顶级资源,也完全靠他的品质挣来。而令狐冲如果没有舍命救仪琳,可能也不会有“恒山三定”全力相挺,突破一切既定框架指定其为恒山掌门的跳出结构之举。而最重要的是,这种行侠仗义,并不能以计算或极为精准的利益考量为准。令狐冲如此舍命救仪琳,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因为这个,之后既会特别倒霉,又会另有奇遇?
又比如常常被人诟病不够决断的张无忌。这里稍稍可以为无忌翻案。张无忌不够心狠,即便种种巧合,当上明教教主,终究不能再进一步,但他好就好在重情义。幼时周芷若曾喂小张无忌吃过饭,很多人可能会想,喂一顿饭而已,有什么了不起呢?但张无忌就是记得。多年以后他的话是:“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所以说张无忌“宅心仁厚”,也是一点没错。他的心软,另一方面,就是他福泽深厚的底。
电视剧《倚天屠龙记》(1994)剧照
四、超越小我,放眼天下
比较《射雕英雄传》的郭靖和《神雕侠侣》的杨过,二人的成长轨迹颇为不同。
如前所说,杨过的成长,伴随着与内心诸种意识的冲突与争斗,而郭靖的成长则内心戏不多,他内心早已被儒家与武林道义贯注。换言之,郭靖有着道德的浑然天成,杨过的道德的形成,则经历了大波折,一路伴随着内心意识的种种惊涛骇浪。此处可以引用尼采与巴迪欧所谈的自我与主体的生成。尼采有言“成为你所是”(become who you are),这个自我,需要“成为”,需经过艰苦的磨砺与斗争。而巴迪欧更一语中的:作为“主体”的“你所是”,不是其它,正是“成为这一主体”的自我的决定。也就是说,你是否能“成为主体”,取决于你是否有“成为主体”的意志与决断。杨过的成长,正昭示了这种“成为主体”的意志与决断,如何突破艰难险阻,最终成就自身。杨过最终所达到的自我的境界,正如标题所言:超越小我,放眼天下(世界)。
电视剧《射雕英雄传》(1983)海报
纵观金庸男主角,令狐冲是散仙,郭靖则“入于圣”;令狐冲是小乘,郭靖大乘。但大动荡里,生死攸关之际,令狐冲也就是杨过,仍有向“侠之大者”突变的契机。
回到现实,自然不管小乘、大乘,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也许首先向令狐冲出发,勤拂拭,做到人格高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件一件小事地累积:比如帮到一个人,为生活中的不公,打抱不平。所谓“侠之大者",落到生活中,也可以再加上孟子:“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充实的生活,是美的生活;充实而有力量,有浩然之气,则是“有光辉”的、“大”的生活。
(本文作者系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教授,其创办的全球学术平台“全球研究论坛”正推出“金庸百年诞辰讲座系列”,将包括《从张无忌到韦小宝:邱澎生谈明清中国的经济与法律》《围棋国手谈武侠与围棋》等跨学科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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