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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章︱陶亢德编过的杂志我十有八九

谢其章
2018-11-26 15:0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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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忆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旧书业尚处于“有钱就有货”的美好时光。我的朋友陆昕(代表作《闲话藏书》),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买旧书的。陆昕买旧书很特别,慢悠悠地和店员聊着闲话,店员也知道陆昕要找的是新文学旧版书,总是从库房里给他找书,这些书门市上是不摆出来的,价钱自然要贵上几成。某天店员给陆昕拿来俞平伯的《忆》,一般的旧书十块钱顶天了,可店员说:“这书少见,得要三十块。”那个时候我不大买旧书,倒是对民国杂志一见倾心,相知相守三十年,至今不改初衷。最初入手的是林语堂主办的三种小品文杂志,《宇宙风》《论语》和《人间世》。接下来,上海抗战时期所出《天地》《风雨谈》《万象》《鲁迅风》《杂志》等刊物相继落掌。禁不住要夸奖自己一句,没交一分钱学费,没走一步冤枉路,所购期刊杂志,自成专题,自成系列。

《论语》

《人间世》

这些非主流的期刊杂志,带给我全新的阅读感受,同时带来许多非主流的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作家和编辑,如文载道(金性尧)、周黎庵(周劭)、柳雨生(柳存仁),周越然、纪果庵、苏青(冯和仪),还有陶亢德。自己偏爱杂志,因此见到文载道所写《期刊过眼录》(载《古今》)、陶亢德所写《谈杂志》(载《风雨谈》)更是必抢读而后快。《期刊过眼录》于我有购刊指南之作用,极其羡慕文载道所藏一百六十余种全份旧杂志。曾经冒昧地给金性尧先生去信,金先生称所藏早已“片甲不存”。陶亢德《谈杂志》载《风雨谈》创刊号,偏偏我缺,欲读而不得,很着急。已故藏书家倪墨炎先生当年主编《书城》,很好看的读书刊物,我想投稿,这样与倪墨炎先生来往了几回信。倪先生送我《风雨谈》第一、二期,我终于读到了《谈杂志》。读过之后,略有失望,陶亢德的“谈”与金性尧的“经眼”不是一回事。陶亢德题目应改为《谈谈我编过的杂志》,那样的话,我就不至于着急上火“先睹为快”了。陶亢德说:“自民国二十年起到三十年为止,我参与过的,共同发起的,主编的,手创的杂志,仔细算算已经十有四个,其中除一二个之外,其余的可说与我都大有关系。”陶亢德说这番话是在1943年4月,所谓“十四个”,后来有增加。

最近,青年学人祝淳翔编辑《陶亢德文存》,我获赠一套,非常高兴和感激。陶亢德女儿陶洁女士说:“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一群年轻人对民国时期的文学有兴趣,其中就有小祝和他的朋友宋希於。”(《写在〈陶亢德文存〉出版之际》)早些时候,宋希於告诉我,1948年出版的《好文章》杂志乃陶亢德所编。想起十年前我写《〈好文章〉作者小考》之时,所据资料只有那么少的几句话:“为了解决他们的生计(陶亢德柳雨生等),有个出版社愿意为他们出版一个小本子丛刊,条件是:内容不得触犯时忌,不能用真名。”如今确定为陶亢德所主编,功劳应归于“小祝和他的朋友宋希於”。我也来蹭一点喜气吧,那天宋希於把“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陶亢德文存》递给我时,我问他:“年纪轻轻为啥对那一时期的人物如此有兴趣?”小宋的回答大出意外:“我是看了您写的《北平何挹彭藏书记》后开始关注的。”果不其然,小宋对何挹彭生平的深入考索,远远超过我的所知。

论实干,我干不过年轻人啦,一百万字的《陶亢德文存》乃祝淳翔一个字一个字地用电脑敲出来的,真了不起。看得见的只是表面上的一百万字,看不见的心血还有许多呢,陶洁说:“因此,要肯定一个笔名,小祝需要做很多考证工作。”对《陶亢德文存》的问世,之前我“乐观其成”,之后我“坐享其成”。良辰吉日之际,我来做一件久已有意的事情,数一数陶亢德编过的期刊杂志,我实际拥有多少。陶亢德生于1908年11月8日,整整一百一十年之后的今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据祝淳翔的考核统计,陶亢德参与其事的刊物,大致有这些:《白华》《生活周刊》《星期三》《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宇宙风乙刊》《西风》《宇宙风·西风·逸经非常时期联合旬刊》《大风》《天下事》《天下事港刊》《古今》《中华周报》《东西》《风雨谈》《中华月报》《好文章》。这些刊物里《白华》我一本没有,连名字也是刚刚知道。其余十七种寒舍均有存藏,全套无缺首尾相接的是九种,自忖成绩很不坏。

《西风》

《中华月报》

我不大喜欢《生活周刊》,尽管它闻名遐迩。林语堂旗下的《论语》《宇宙风》《人间世》三大杂志,我认为非常之棒。《宇宙风》总出一百五十二期(1935年至1947年),收集全了的难度不亚于十秒内跑完一百米。因为抗战的缘故,《宇宙风》后面的一百多期,一直处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状态(上海—广州—香港—桂林—重庆—广州),既便是上海的老订户也难以集全。陶亢德晚年在回忆录里说:“《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三个刊物纵有千错万不是,可也有它们的一定的业绩贡献。这些贡献影响之大,我在前半生是意想不到。”哪里有什么“千错万不是”?哪一寸国土是由《论语》手里丢掉的?哪一个战士因为读了《宇宙风》而丧失斗志?哪一位读者因为读了《人间世》而玩世不恭?抗战时期一直不间断出版、顽强地坚持到抗战胜利的文学刊物,请问,除了《宇宙风》,还有第二家么?

不仅如此,《宇宙风》为了保存抗战烽火中的文学阵地,还出版了五十六期《宇宙风乙刊》,还出版了七期《宇宙风·西风·逸经非常时期联合旬刊》。一直被主流学界诟病的“论语派”文人们,“平日袖手谈心性”,真到了裉节儿上,大多数人并未忘记“临危一死报君王”之古风。

《宇宙风》

写到这儿,我插一个与“论语派”不相干的例子,来说明“厚此薄彼”的不公平。巴金主编的《文丛》也是一个“且撤且出刊”的光荣战例,也是抗战时期作家们英勇无畏的表现。《文丛》在上海创刊,出到第五期(1937年7月15日)因“七七事变”停刊。1938年5月转移到广州《文丛》复刊,复刊出了三期,局势又趋紧张:“为了敌人狂暴的轰炸,使我们的工作无法继续下去,于是有两个月了,《文丛》没有能依时出版。”12月20日《文丛》撤到桂林续出第四期。第四期上巴金在“写给读者”中悲愤交加地诉说:

本期《文丛》付印时……,我以为在十月二十日以前一定可以看见它摆在广州市内的书店里。可是稿子还没有全部排好,大亚湾的炮声就隆隆地响了。我每天几次炮去印局催促,回来连夜阅改校样,结果也只能在十月十九日的傍晚得到全部纸型。那时敌骑早已越过增墙,警察也沿街高呼过“疏散人口”了。第二天夜里我们就仓皇地离开了广州。我除了简单的行李外还带了本期《文丛》的纸型,我就带出这一付纸型!21期的《烽火》虽已全部排竣,可是没有被制成纸型的幸运,便被毁在21日广州市的大火中了。我带着纸型走过不少的地方,在敌人的接连不断的轰炸下居然没有把它遗失或损坏,这倒是我料想不到的。现在能够将它浇成铅版,印成书册,散布出去,在我也算是了却一个责任。我自然是高兴的。这本薄薄的刊物的印出,虽然对于抗战的伟业无何种贡献,但它也可以作为对于敌人的暴力的一个答复:我们的文化是任何暴力所不能够摧残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桂林。

遗憾的是陶亢德没有机会来诉说与巴金相同的经历,便被历史的漩涡卷入深渊。

《大风》《天下事》《天下事港刊》《人世间》四本刊物,抗战的气氛非常浓烈。《大风》发刊词尤为壮怀激烈:“《大风》旬刊之产生,筹备之经过,简略报告,数言可尽。溯自卢沟桥事变发生,民族存亡之大决战开始。平津冀绥晋沪杭相继失守。文化事业,最受摧残。我同人等既从事文化事业,何能袖手旁观而轻卸为国为民之责?”守土之责,文人理应承担一份,惟“相继失守”之后,守土与守节,文人即面临“不可承受之责”,真正能够做的实在有限,幸与不幸,难说得很。《大风》坚持出版了一百零一期,要知道,就算是和平时期,一百期也是文学刊物难以逾越的大关。

《大风》

《陶亢德文存》带给我的意外之喜不止上述这些,祝淳翔发掘出二十来岁的陶亢德竟然在《红玫瑰》杂志上发表过大量短篇小说。我作为杂志癖者,欣然宣布,《红玫瑰》杂志总出二百八十八期,寒舍存藏二百二十八期,陶亢德少作悉数在焉。

《红玫瑰》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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