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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力量|有着电影梦的何赛飞,靠着戏曲功底傍身
“吞灵药,生翅膀,入了广寒门。晓星沉,云母屏,独对烛影深。寥廓天河生,寂寞云裳赠。空悔恨,碧海青天,夜夜凡尘心……”
银幕上的舞台呈现,戏曲交融中的影像魅力。电影《追月》中,国家一级演员、越剧表演艺术家何赛飞浅吟低唱、长袖善舞,令她摘得了去年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的桂冠。
凭《追月》里的出色表演,何赛飞获得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
“对角色性格和情感的揣摩丝丝入扣,成功演绎出戚老师对越剧文化的挚爱和痴迷,把举手投足间的名家风范、舞台上的璀璨夺目、面对孩子的愧疚拿捏得恰到好处,越剧表演艺术和电影表演艺术相映生辉。”这是评委会对何赛飞在《追月》中的表演给出的评价。
“几十年拍摄的辛苦和艰辛,此时此刻好像都烟消云散了。姐妹们演得都那么好,但金鸡只有一只。我真不知道能得奖,早知道刚才坐在那儿就好好写几句了。演员这个行业很辛苦,我经常把它比作‘生命折旧’。但我情愿少活几年,多创作几个精彩的角色给大家。”六十岁的何赛飞在发表获奖感言时悲欣交集,几度哽咽的情动于衷,又何尝不是电影中戚老师对艺术疯魔的活画再现?
近日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何赛飞讲述了自己儿时的电影梦的缘起。“我从小生活在海岛上,我的家乡当时没有电影院,大家看电影都是在露天场地,依然兴致勃勃的。那会儿看电影,海风吹得幕布波动,也泛起涟漪,人脸有时候都吹变形了,但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追月》海报
《追月》选在今年三八妇女节当天上映,无疑同电影中对女性议题的探讨形成了复调式的共振。在导演、编剧乔梁看来,当片中戚老师凄苦剖白“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一个好妻子”,儿子秋生代表男性社会视角对她说“你是一个好演员啊”——“这句话并不是对母亲成就的肯定,而是在表达一种蔑视和讽刺。一个事业上成功的女性,她不一定会在男性社会中获得真正的承认,甚至在她老了光环褪去后,还要用生命来求得男性社会的原谅。从这个意义上说,男女平权的问题依旧任重道远。”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尽管在采访中,何赛飞表示自己的经历和价值判断并不等同于电影中的人物,对于戚老师一角的认同,也是在反复研读剧本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但看过电影的观众,恐怕都会认为戚老师的角色,非何赛飞莫属——以著名越剧演员的身份饰演片中的越剧名伶,很多桥段的演绎中,何赛飞已然做到了“物我两忘”,尤其在对艺术的至高追求上,那种痴、那种狂、那种纯粹,原本就是“长”在她的身上,而当这些与角色相遇,所迸发出的力量本就直抵心灵,令人心神摇曳。且听她本人如何分解。
何赛飞
【对话】
“戚老师这个角色,我起初并不喜欢”
澎湃新闻:我想凡是看过电影《追月》的观众,都会认为戚老师的角色非你莫属。我听说乔梁导演在筹备时请你出演戚老师。你在看过剧本之后,一度不想演了,“怕入戏太深出不来”。
何赛飞:“不想演”不是因为我不信任导演、不喜欢这个创作团队,纯粹是作为一个普通女性的直感,对于戚老师这个角色,我起初并不喜欢。在我看来,她非常天真幼稚,身为女人怎么能为了事业放弃三个孩子置之不管呢?从我内心来讲,不想去接触这样的人设。
但作为职业演员,当你把它当成一个创作任务时,又感到这个人物交给我,这次创作似乎是责无旁贷的。这是一部关于越剧的电影,我又是演越剧出身的影视演员,年龄阅历也和角色相仿,这个角色交给我不演好像就太没“觉悟”了(笑)。
《追月》剧照
澎湃新闻:所以还是剧本最后打动了你?
何赛飞:没错,我是先看了艾伟老师的小说《过往》,之后才看的乔梁导演改编的剧本,导演跟我阐述了他二度创作的立意,戚老师这样的女性形象,在之前的文艺作品和影视作品中都是挺少见的。我自己本来就有戏曲的情结,电影非常巧妙地把戏曲的桥段融入情节之中,不仅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也展现了人物的特质。而且这次在电影中闪回的部分,也是用舞台的形式展现的,非常写意又诗化,这一点我特别欣赏。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我这辈子再遇到这样的机会恐怕也不太容易了。之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特地写过剧本,很多朋友也劝我,这剧本不就是给你写的嘛(笑)。所以内心抵触的时间其实蛮短的,我就跳出了自己的固执,而是从艺术价值上再去看待角色,真把戚老师塑造好的话,她会是一个很有光彩的艺术形象。之后就是认真地走进人物的内心,对于她的行为逻辑,包括整个故事的架构我问了导演很多问题,他也一一为我做了解答。
《追月》剧照
澎湃新闻:能否具体介绍下你都问了导演什么问题?
何赛飞:剧本的文字要落实到表演、表情上,进而活脱脱地塑造出一个真实的人物,很多问题是需要搞清楚的,需要演员夯实自己的内心基础。比如说戚老师抛弃了孩子,这几十年间她到底有没有回去过?有没有给孩子寄过钱?母子间有没有书信来往?好,这几十年间她回去探望过孩子,那么有没有见到?见到了女儿,女儿疯掉了,而大儿子却始终不愿见她。
这些问题不解决,到后面再去“翻烧”人物,观众是不会理解的。而这些细节,剧本之前可能是一笔带过,没有给很多篇幅介绍,那是不是在下面的台词里渗透一两个词就可以解决呢?经过我和导演的讨论,剧本就更夯实了,我的内心基础也建立起来了。在拍戏的过程中,我已经可以站在戚老师的角度和立场“帮”她说话,进而在戏里“成为”她。
电影梦,“戏曲功底傍身”
澎湃新闻:电影中的戚老师是越剧名伶,现实中你也曾是浙江小百花越剧艺术团的知名表演艺术家。作为正旦大青衣,一般要具备什么样的素养?这些积淀,你又是如何带入到此次电影中的演绎?
何赛飞:我一开始是学袁雪芬的袁派,后来因为要拍戏曲故事片《五女拜寿》,人物需要又学了张云霞的张派。张派是从袁派里面派生出来的,后来我主要以唱张派为主。当然,当代戏剧本来也是主张博采众长的。张老师这个学派在戏曲方面,很有学术价值,旋律也蛮丰富,演唱需要一定的技巧。我一直坚持在学,后来从事影视之后不上舞台了,我也一直在各个方面传播越剧。
越剧对我一直以来的影视表演,帮助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一种表演艺术都存在某种音乐性,如果你学过音乐的话,对于任何一种人物的塑造都是有好处的,能让你有一种韵律感。这种韵律感不大好被描述出来,甚至一般人也捕捉不到,就是一种潜在的素质,但对你的走路、站相都有帮助。有时候情绪需要的时候,你压着步子走,传递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追月》剧照
电影里的戚老师就是一位越剧演员,而且还是名角,越剧带给她的影响和渗透是方方面面的。直接的表现就是电影中的“戏中戏”部分,唱腔、动作都是。而且我在表演的时候也喜欢穿旗袍,穿和戏曲表现搭调的传统服饰,这也是契合的。
另外,中国戏曲是唯美的,戚老师对自己形象的要求也是唯美的。越剧中的闺门旦、青衣的舞台扮相都是唯美的,把自己捯饬得利利索索的。你看戚老师即便生病了还戴着长波浪的假头套,在剧团团长、团员的面前都特别地爱美爱面子,不想把自己不健康、灰不邋遢的精神面貌展现在人前。包括她瘫在家里,一听说庄玲玲(涂凌饰)来了,马上站起来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一定是要精神抖擞地去跟人家聊天。
澎湃新闻:当年《五女拜寿》出来后,你也被观众捧为越剧五朵金花之一,后来为何作别戏曲舞台,更多去演影视剧?
何赛飞:我从小生活在海岛上,我的家乡当时没有电影院,大家看电影都是在露天场地,依然兴致勃勃的。我记得看过《奇袭白虎团》等等,那会儿看电影,海风吹得幕布波动,也泛起涟漪,人脸有时候都变形了,但我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可能从那时起自己就有个电影梦吧。戏曲的功底在日后影视表演里还是帮到我很多,比如我在《敌后武工队》里演小红云,得了百花奖。小红云有个绝活儿叫“含灯花鼓”,唱的时候要嘴里咬着根筷子,筷子上还要摆三盏烛台,词儿你得吐清楚,蜡烛还不能吹灭,全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当时我也学了好久,要是没点戏曲功底傍身,那更不可能了。
《追月》剧照
澎湃新闻:电影《追月》中对越剧的展现,比如唱腔、水袖的表现能否介绍下?
何赛飞:电影里的越剧《奔月》,唱词是乔梁导演整理的,唱腔由浙江越剧院的一位老师作曲,还是唯美的展现,里面的音乐配器则富有当代性。我在里面饰演嫦娥,主要用到了水袖的动作。戏服是特别定制的,水袖非常长,甩起来才漂亮。我记得这场戏是一月份在北京摄影棚里拍的,当时天气特别冷,那个棚又特别大,大概有一千平方米,现场还没有空调。关键是,现场撒了很多干冰,时间长了沉淀下来地面就湿了,水袖碰到地面也湿了,甩起来在空中画出的弧线就发直发僵,好在我看成片导演剪辑的效果还好。
澎湃新闻:越剧是以嵊州方言、吴语为基础的地方戏,《追月》这部电影中,所有的对白也是吴语呈现,而不是普通话对白,这点你怎么看?
何赛飞:越剧的发祥地是嵊州,现在是绍兴市下面的县级市,离杭州也就一百多公里的车程,非常近。越剧的发展过程中也融合了杭州话、官话等元素。这部电影中,越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唱腔之外,人物间的对白上也是以杭州方言为主,这样在语音语调上都是蛮契合的。
如果唱戏用吴语,生活中却说普通话,这就有点怪,不仅观众听着怪,演员对话说台词也会觉得怪。这次的主要演员,我、涂凌、娄宇健都是浙江人,袁文康是上海人,说吴语也没问题,而且戏里饰演越剧团团长的闾汉彪老师本就是嵊州人。电影2021年开拍,主要就是在嵊州取景拍摄的。
教科书级的表演,“其实没那么夸张”
澎湃新闻:片中戚老师回到故乡,先是来到二儿子夏生的家里,两个人没说几句话戚老师就指出儿子的舞台照眉毛画得不对,这似乎是来自你的现场发挥?
何赛飞:没错,这个桥段是我加出来的,没想到你都看出来了(笑)。戚老师对大儿子秋生最偏爱,对二儿子夏生的关心一直都不够,但三个孩子也就夏生继承了她的衣钵成为一名越剧演员,在夏生面前可以说她既是母亲也是艺术上的前辈。
这段戏里母子再次相见,前情有交代他们几年前是见过一面的,戚老师三个孩子中,也只有夏生一直和她还有联系。戏里夏生去给我打水,我就打量着房间,哎,这时职业病就犯了,她对艺术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一看儿子的舞台照就挑出了毛病。戏曲演员的眼部化妆是戏曲妆容里最为突出的亮点,要炯炯有神、眉目传情。这种词儿呢,好像在我嘴边一溜儿,立马就冒出来了,(画眉)应该有三个层次,下面最深,当中一个基本色,上面最虚,这样的眉毛看起来才灵动真实。现在很多女孩子去纹眉,把眉毛搞成了一条“虫”,这是不对的,应该两头浅、上面浅,这样才自然。
澎湃新闻:片中戚老师同儿子秋生的对手戏令人印象深刻,特别是“雨夜审母”那场戏儿子对于母亲失管失教的怨怼,以及母亲对于儿子的愧疚和痛心被你和袁文康演绎得丝丝入扣。我注意到很多网友把这段戏做成了短视频,称你奉献了教科书级的表演。
秋生(袁文康 饰)与戚老师(何赛飞 饰)
何赛飞:那是观众对我的厚爱,其实没那么夸张。当然,这场戏就全片而言是场重头戏,母子三人要把几十年的积怨和不解都摆在桌面上,一股脑地倒出来。电影中戚老师之前多次要求见秋生,他都避而不见。结果在一个晚上,秋生在夏生的恳求下临时决定来见母亲,母子俩的见面可以说是不期然间发生的。
这场戏最难演的地方是在彼此相见的第一眼,这种冷不丁的状态,在戚老师这里是既喜且惧,既亲切欣喜又陌生惶恐,这些小情绪都是要去捉的,这是第一个层次。下一个层次是两人相见了,我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和状态?我记得当时的设计是,秋生先开口讲话,我卡在他要开口之前脚下动了半步,他一开口我这一整步又退回来了,表现出戚老师一直在揪着心,这些都是有非常强烈的设计。
澎湃新闻:片中戚老师在感知到《御带花》剧本是出自自己前夫之手后,实际上用了点手腕,让自己顶替原来的女主角庄玲玲上位完成了首演。她在结束演出后身体不适,看了一眼自己头像居中的海报,这时你的表演既演出了身体的痛苦,也展现了人物的窃喜,能否回忆下?
何赛飞:像这种表情,包括结束演出后我身上出了很多汗,走在回化妆间的长廊上,戚老师的背影砰一声撞在门上,这种状态不是真正的戏曲演员是体会不到的。不要说戏里戚老师本就是抱病登台,就是健康的人也要缓很长一段时间,戏曲演出是非常耗费体力的。那么她出了剧院之后,回头看到了这出戏的广告牌,内心是翻江倒海的,有非常多的情感在里面。所以说戚老师这个角色即便不是我来演,也要由别的戏曲演员来演,一般影视演员是演不出来这种感觉的。
《追月》剧照
澎湃新闻:片尾部分,戚老师摘掉了假发,露出了化疗后的真容,和之前的状态可以说是判若两人。谈谈你怎么塑造病容下的戚老师。
何赛飞:电影里戚老师之所以要回故乡同孩子们和解,就是因为自己得了绝症,那么这个病态要带出多少?什么时候带出来?这都有相应的设计,既要符合人物的个性和塑造,也要让观众觉得真实可信。片中戚老师之所以在最后完全露出病容,是为了保护秋生——她在咖啡馆听到有人要害秋生,出于母亲对儿子的爱,她是可以不管不顾的,是可以完全“变态”变形的。
在和杀手搏斗过程中,她的假头套被人打掉了,鞋也跑掉了,而且胸前还有一摊血,当时化妆老师看我大冬天打着赤脚,狼狈不堪的样子,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尊重和疼惜,不好意思把“血浆”往我身上倒,想一点一点往上涂。我抓过来直接就倒在身上了,一定要造成鲜血喷溅在身上的效果。演员为了角色,吃这点苦真的不算什么。
澎湃新闻:凭借《追月》在去年摘得了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我记得你当时的发言曾被刷屏。电影选在今年三月八日,女性的节日当天上映,本身也探讨了女性的身份问题。结合上映日期,如果让你再做一番感言,会说些什么?
何赛飞:女性在人类社会中理应受到尊重,我们的身份要比男性丰富得多,尤其是在当代社会,女性就更难。既要在社会上有所贡献,实现自身的价值,同时她们也要照顾到家庭,是女人、是妻子、还是母亲。《追月》在三八妇女节上映是非常有意义的,电影在很多女性议题上都有所探讨,它可能没有给出一个终极的答案,但一定会让走进影院的观众有所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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