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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头|睡不着:凌晨五点的城市

南音
2018-11-30 12: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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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要赶早班飞机,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出租车路过小区旁一家酒店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在这个时间点,酒店大堂竟然灯火通明,还有很多人正排着长队,似乎在等候进场。

他们从酒店大堂排到酒店门口,又沿着宽阔的台阶排到酒店门前的空地,然后蜿蜒着一直排到马路边的路灯下。现场非常静默,排队的人就像在演一幕哑剧。人们一个挨一个,自发维持着有序的队形,拼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推测,总有一天报纸会解开这个凌晨之谜。事情也的确如我所料,并没有过多久,答案就揭晓了。

在晚报一个埋藏得特别深的版面上,介绍了公安部门如何介入一个骗局,帮助一些老人挽回了经济损失。骗子选择这个时间点,也许是因为这是公安机关路面监控最松懈的时候,但当时最让我不解的是,怎样才能说服人们在凌晨五点起床,并赶到一家酒店去排队呢?

很多年前,我找了一份工作,自认为这份工作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保证早上有充足的睡眠(代价是有时候需要熬夜)。我不止一次错过早晨的例会。这种行为并没有让同事们认为我缺少时间观念。他们表现出的宽容让我心生感激的同时,也不无疑惑,因为在那家公司,原谅一个年轻人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年轻。

我的上司说,不要用闹钟,睡得着就尽管睡。说这话的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总是精神抖擞,冬天也穿得很单薄。接着,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很快你就睡不着了。这时,其他人就笑了起来。

但我总是睡不够。飞机、火车、长途大巴、公交车、地铁,这些交通工具刚开始移动,我就会睡着。我不用沙发,不坐沙滩椅,不是因为腰肌劳损(那是后来的事),而是因为靠上去就会打盹。

房东留给我一张旧床垫,这张床垫睡久了,就像摊开一本太厚的书,两侧会向中间折合起来。睡过这张床垫的人都抱怨不舒服。但我醒来的时候,总是像睡在豌豆荚里那样安稳。

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丝毫不知道睡眠是不断调整的生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拥有的将会失去,而失去的不会再来。就像前上司预言的那样,我的睡眠时间很快就缩短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有规律的生活的必然后果,在很长时间里没有意识到青春已经不可挽回地离我而去。终于,我对人类在凌晨五点左右的精神状态和行为模式有所了解,我也开始有理由相信,发生在这个时段里的绝大部分损失,是根本无法挽回的。

上海美术馆还在人民广场的时候,除了偶尔去那里看展览,我几乎从来不在这一带过多停留。但有些人即使在这样喧闹的地方,也能怡然自得地享受阳光和片刻睡眠。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  本文图片均为南音 图

没有见过凌晨五点的上海,大概是不足以理解这座城市的。

这不是说市中心的CBD,是说内环里还没有拆光的老式里弄,或者中环附近的大型居住区。到了这个时间,这些地方很多房子里已经亮起灯光,响起了收音机的声音。

天气暖和的时候,陆续有人走出家门,走在去菜场、超市、公园或者某个神奇治疗仪体验店的路上。不在这个时间置身这些地方,就不会知道,人是一个多么无助的物种,睡不着觉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如果在凌晨五点打开过电视购物频道,如果听过这个时段的广播节目,会发现这个时间流通的信息流足以构成一部骗术大全。这个时段的电视或广播推销的往往是一些难以想象的产品和服务,主持人和现场嘉宾的口气特别斩钉截铁,特别不容置疑。

节目中不断重复“现在打进热线电话”能够享受极低折扣,节目中随后传来几声紧迫的电话铃响。超低折扣和不断响起的热线铃声形成了一种急迫的抢购气氛。这种气氛会让人认为,这些产品和服务来自某个平行宇宙,完全是睡不着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权。

尽管任何骗术都会用另外一套逻辑来掩饰真实动机,但这个时段的骗术似乎是最套路化的,桥段和脚本均已流行多年。可能骗子也认为,睡眠质量会影响人的智商。围绕睡眠不足所做的种种补救、预防和欺骗,或者干脆为了打发掉一部分已经醒了但另一部分还睡着(或假装睡着)的那段时间,才会形成了这么多的产业。

城市到了上海这个规模,居民普遍缺觉,睡眠时间不足,睡眠质量不佳,原因很难说清。

通常认为与睡眠障碍相关的环境因素,有噪音、光污染、空气恶浊、空间不足、信息过载,也有人的身心状态,一方面容易亢奋、上瘾,另一方面容易注意力涣散,进而情绪低落;诱惑多产生欲望,不满足诱发抑郁,竞争激烈引起焦虑;多坐少行,运动不足……原因多到无法穷举。

除了在医院精神科,睡眠缺失引起的痛苦,以及这种痛苦在大城市可能达到的规模,一般人是无法感知的。

人们要么认为这种情况是偶然发生的,要么认为这种情况是个别的。不管是哪种情况,睡不着都被看作是一种可以克服的暂时的失调。暂时是个极端模糊的概念。有些人睡眠不良的历史长达数十年之久,但仍然深信这种状况有可能得到根本改善。

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衰老是不可避免的,人对周围环境的响应程度不断下降,最终会逐渐失去对睡眠的控制。总的来说,在人的一生中,睡眠时间会呈现出一条不断下行的曲线,直到我们沉入至深和不再醒来的长眠中。

人们有理由羡慕那些随时随地能够睡着的人。他们的身体和意识保持着对生物钟罕见的忠诚,他们的生活有足够的灵活度,没有受制于群体压力,也不会因从众冲动而牺牲本能,哪怕这样做会让他们身处人群边缘。

这种边缘状态,有时候表现在伦理上,通常伴随着对其他人的利益损害,比如躺在候机室长椅上酣然入睡。有时候却只是体现出社会结构的鸿沟,只是将社会阶层对生活方式的分割显性化而已。

对什么是适宜的行为方式,人们可能会有某种脆弱的共识,并且努力在日常生活中维系着这种共识,但在一个失眠严重的城市里,这种奇怪的睡姿反而让人产生一种踏实感。

仅仅是20年前,上海市民的平均住房面积远远低于现在,空调也没有普及。在贫民聚居的老城区里,夏天晚上在室外睡觉还是非常常见的事。人们只能依靠竹床、躺椅、蒲扇和毛巾被来度过那些难熬的夏天。治安案件没有因此激增,没人觉得那些睡在户外的人们影响行人和车辆通行。

现代文明的特色之一是强调私生活和公共生活、个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边界。但这条边界是变动的。边界画在哪里,不是取决于抽象的原则,而是和人类身体的散热能力密切相关。

当然,20年前的人们往往无法想象接下来20年的变化,而20年后的人们更无法想象20年前的生活。对这20年里出生在上海的年轻人来说,空调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是不证自明的:它们是建筑的一部分,似乎不是后来安装上去的,而是像混凝土框架一样浇筑而成的。

如果变化太快太大,对时间的感受就会发生扭曲。不要说你生来就是在床上睡觉,如果从马路边回到床上的时间太久了,即使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你也会感到不可思议。深夜里的世界毕竟是不容易看到的。有时候,借助闪光灯,你才能看到,在上海的深夜里,有些人仍然睡在马路上。

他们是谁?为什么睡在这里?他们的家在哪里?那里为什么没有空调?这些问题非常有趣。

也许那些睡在马路上,并且坦然地将手伸进内衣的人们,也会在梦里问问自己。这些问题的实质和20年前没有什么分别:睡在床上和睡在马路上,睡得着和睡不着,到底是生活方式的差异,还是社会和经济结构的一部分?

在初夏午后的阳光下酣然入睡的年轻人。说起来,我们也都有过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年纪,但睡意就像影子一样,也会随着白日消逝而杳然不见。

我见过一位装修工人,在初夏的阳光下,打开一张草席,铺在树荫下。他无视30米外南京西路CBD喧闹的街声,也无视从他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那一天暖风拂面,枫杨的嫩叶正由黄转绿,空气湿度宜人,远处不时传来斑鸠咕咕的叫声。肯定不会有比这种天气里在户外午睡更惬意的事了。但除了他,我还没有看到别人这样做过。

这倒不是因为睡眠障碍,人们只是害怕,害怕睡着会妨碍别人对他们的评价,也妨碍他们在一个大城市里努力奋斗的自我认同。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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