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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戈声:世界是个巨大的玉米地,我是快乐狗熊丨新锐访谈
作家:林戈声
青年作家林戈声走上文学之路离不开创作比赛,因为一次比赛她得以出版自己的第一本类型小说,而这让她意识到原来她可以成为全职作家。在写了好几年类型文学后,她开始面临某种写作困境:“类型文学”已经无法完整表达她想要表达的“感受”,她一边恐慌困惑一边继续写着。
不久,她遇到了第二场比赛——一场关于纯文学的匿名比赛,五个月每月一篇小说,她得以梳理清自己新的写作定位:“创作的锚点不再是故事,而是人性与值得思考的问题。”最新小说集《纷纷水火》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如她所说:“写作更像是河流,它流淌过一个一个阶段,有它自己内生的一种动力和朝向,我期待它的全部轨迹。”
林戈声形容生活中的自己是一株喜阴植物,而与社恐的她不同的是,她笔下的小说有点怪诞,并以一种奇诡的想象力切中现实,“灿烂地烧一把”。
林戈声/著
单读丨上海文艺出版社
01
“从类型文学到纯文学,
我的定位是‘切进深处’”
记者:《纷纷水火》成书用了多长时间?你会怎么形容这本新作品呢?
林戈声:如果从动笔的第一篇《终夜》开始算的话,到所有的作品选定,断断续续经过了近两年的时间。
对于这本书,就像“纷纷水火”这个书名所呈现的观感一样,集子内部蕴蓄着一股张力:故事性vs文学性;显性的沉默vs隐形的疯狂……我书写的是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对当下,对人与事,而呈现的方式,是“纷纷水火”式的。我希望它带给读者的感受,能像天上下火雨,把看似平凡的人、看似庸常的人生里积攒的煤堆、煎熬着的热油,都点燃,灿烂地烧一把。
记者:你进入纯文学圈是因为一个比赛——“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投稿5篇4篇入围,最后还拿到了首奖,几乎所有评委都一致好评。为什么会参加这个比赛?现在回看,这场比赛带来了什么?
林戈声:我看见“无界”比赛的时候,正面临一种写作困境,我在审视自己的创作方法和创作内容,不想拘泥于传统,也不愿只去讲一个个博眼球的故事。那时我的一个朋友看到了比赛的消息,建议我参加。
所以参加比赛之初,我不光想单纯地写一两篇好文章,看看能不能拿奖。我作了个整体的打算:把自己的创作思考融入到作品中。比赛是五个月,每个月一篇命题创作,我就打算用五个短篇来呈现一个整体的创作主题,一种时代性的感受。
这场比赛带给我的……比起现实的拿奖和出版,我觉得反而是整个比赛带给我的“感受”更重要,就是好像“纯文学”并不排斥我这种去边界的创作理念,也不排斥我写故事的方式,而我自己写这种东西又觉得特别带劲,那就接着写吧!
记者:实际上,我对你的“越界”感兴趣,你以前主要写一些科幻、武侠风格的类型小说,《终夜》是第一篇纯文学作品,怎么想到去做这样一个转变?还是说这是写了几年后自然发生的呢?
林戈声:是自然发生的,但也是思考的结果。
其实就在“无界”比赛开始之前,我完成了一个类型小说的长篇创作,写完以后我发现不能把它交给我的编辑,因为它完全超出了“类型文学”的范畴,就算硬塞,编辑也不会要,因为它没办法出版——你这是个什么东西,给谁看?谁能接受?
那个长篇总共有26万字,其中顶多只有10万字是在安分地讲故事,剩下的,是什么,我当时说不清。我写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但我的创作一直是“生发”式的,写起来收不住,硬要刹车的话就会变得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我只好一边恐慌和困惑,一边无奈地任由那个故事在我手底下自行发展。
写完以后,就开始思考和审视,我怎么会写成这样?我的写作路径出了什么问题?我想到的是:随着我写作经验和人生体验的共同增长,我的写作意图超出了类型文学框架,它有强烈的深入人心和人性幽微之地的诉求,这对我来说是必然发生的。那我就接受。
以前我写类型小说,现在我开始写纯文学,这不是有意的转向,或者跨界尝试,我觉得我的写作更像是河流,它流淌过一个一个阶段,有它自己内生的一种动力和朝向,我期待它的全部轨迹。
林戈声/摄
记者:因此有读者评价你的小说是“类型文学的脑洞,严肃文学的笔法”,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你将两种类型进行了较好的融合,不知道你怎么看?
林戈声:对于读者评论,我认为我无权评价。我比较认同文本一旦创作完成,就独立于作者,针对文本的任何评论,都有它自己的道理。但如果从文本剖析来看的话,可能是作出这种评论的读者既从我的作品中看到了某种“趣味性”,又得到某种文学意义上的审美感受。
但我在创作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有意识的“融合”从未发生。我并不是在写作某种“类型文学+纯文学”的混搭作品。实际上,自《终夜》开始,我的定位都是“切进深处”。创作的锚点不再是故事,而是人性;引发我创作的,不再是“好玩的点子”,而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只不过在方法论的层面,我在动笔之前就决定要抛弃类型文学和纯文学的“分类”,通过思考,我决定放弃计较什么是、什么不是,只专注于我的写作目的:呈现、表达,尽全力接近真实性(尽管100%的真实性永远无法企及),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这手段一般被认为隶属于哪种类别。
感受可以有很多种,但文本本身是一个整体,它有多面的维度,也应该有多面的维度。整体性和丰富性,是我在写作中的追求,也是我对“真实”——虚构写作意义上的真实——的体认之一。
记者: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你擅长构思故事,我可以认为这是你在类型写作中获得的优势?虽然有时候像类型文学和纯文学这样的分类也会造成一些偏见呢。
林戈声:类型故事的创作的确是概念先行的,首先要有个好故事,然后才考虑其他。而构思故事也的确训练了作者的逻辑思维能力,尤其是侦探类,而悬疑类更要求节奏,即对读者情绪的预判和调解。其实细分下来,不同的类型故事对作者写作能力的侧重是不同的——好像还没有说到“类型文学”和“纯文学”的分类,就已经触及到分类和偏见了,这也更加说明人类真的是分类的动物。分类是人类思维的底层框架之一,人认识世界必须要借助分类这个思维工具,这已经是既定事实,而分类又必然带来偏见。
根据这种思维,我更多地是跳出分类的框架,去进行一种反向思考:那些分类的条条框框,在写作初期是脚手架,是辅助工具,但到现在,我是否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由此创造出新的东西——不是纯文学里有类型文学,或者兼具类型文学与纯文学。我明确地在创作我个人的一种纯文学,它来自于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其中感性的部分来自于我的情感、观察、感受,理性的部分则包含了我对人的思维方式的思考,对于语言这门思维工具的思考。
02
“我比较路径依赖,就一直赖在文学里”
记者:在一次改稿会的感言里,你提到写《终夜》是因为你有一种感觉,或者说大家的共识:不管经济、科技如何发展,很多人仍然处于一种创伤性体验中,但人的物质生活又是富足的,这就导致痛苦不可名状,而这一点你其他小说也有所表现,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感受的?
林戈声:对于我自身而言,可能是这几年开始逐渐明确的一种观察和感受,但这个现象肯定早于我的感受就存在了,并且广泛和深入地存在了很久很久,对这个现象的分析之一是商品社会对人的异化,但我觉得问题的答案肯定要比这复杂得多。
文学的工作是呈现、提问。问对问题是个很难的事情,需要人不断地探索,答案不光在那个所谓的终点,也在努力的过程中。
对于时代性的创伤体验,这其实是很大的问题,我目前仍然保有强烈的兴趣。虽然《纷纷水火》这个集子已经出了,但对于这个问题,集子只是某一种呈现,某一种书写,并且在写作这个集子的过程中,也带给我新的思考和感受,这也是文学对我而言的魅力所在。
记者:插入一句,我忽然想到此前看过的《人物》杂志关于人类学家项飙的一篇采访,他说:“对于大部分人来讲,生活就是一团团的星云,生活变得可以述说或者值得述说,是因为生活里有了问题,你要有意识地去应对这些问题。这个时候你需要思考工具。”从这个角度出发,你的工具就是写作,而你的书写目的也符合他的说法。
林戈声:是的,也是我唯一用得趁手的工具。我不是那种同时搞好几摊事情还游刃有余的人,也比较路径依赖,就一直赖在文学里。
记者:放到小说里,这种感受的集中体现之一就是你很鲜明的书写了一群患有奇怪病症的人,比如那位因患有巨物恐惧症而痴迷微雕艺术的赵孟鹤,而正是这些看起来不影响生死却极大影响人的生存的“病症”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我们自己。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自处?有寻求到一些答案吗?
林戈声:这个问题让我想到上一问里“星云”的比喻。天文物理学家发现所谓的“星云”,或者说“物质”,在整个宇宙中占的比例低得可怕,而且这个“星云”里的每一颗星星的运转轨迹,也远超他们的预想——别说搬来牛顿的宇宙三定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现在搬来量子力学都不顶用了,后来他们又搬来了暗物质,还是圆不上,只好又发明了一个说不清的“暗能量”。而“暗能量”可不是一种人类尚且还弄不清的能量,而是对于目前所有伟大理论加一块儿,都解释不清的巨大不和谐的一股脑打包——没招了,就让世界上最顶尖的头脑们先轻松一秒钟。
这个过程实在是很好玩,世界是多么广阔而复杂,人类总是填完一个宇宙天坑,又发现一个超级黑洞。写作或者人生或者任何事情都是一样,发现的问题总是比已解决的多无限个数量级,以生之有涯应对洪荒之无涯,一代代的人不都说——不亦乐乎?
记者:游戏、通告、短视频、致辞……你把“生活文本”融入到小说中,并且使用篇幅都是很大的,在丰富内容的同时,也带来了一定的阅读难度。要把这些切近当下生活的文本运用到小说中,如何合理地运用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太近可能会失去文学的站位,太远又怕触不到内核,太多太少也是问题,你怎么认为?
林戈声:是的,非传统的尝试总是要面临不接受的问题。
各式各样的“生活文本”以小说的面貌呈现在一篇小说作品中,我首先考虑的是“真实性”的问题,即这种所谓的“创新”到底是能带来真正新鲜的阅读体验,还是会沦为一种“虚假创新”的哗众取宠?在写作时我主要甄别的是这个。在做取舍时,我采取的标准不是读者能不能接受,而是它对于整篇作品的呈现效果是否真的有效,是否是最准确、最到位、最有趣的。是,则保留,流于虚假浮夸,就删掉。
我认为一种写作创新,如果能带来真正新鲜的阅读体验,那么它就是值得冒险的。我既然想要呈现给读者一种新的体验,那就要承受有的读者不接受、给予恶评,写作应当是自由的,阅读应当也是一样。
写作的时候,我也不会去架设一条安稳的路,以保障读者不面临挑战。我只能尽全力写到自己认为的最好——我设了山峰,我就让你看到日出。
03
“写砸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是一盆喜阴植物”
记者:接下来,我们聊点轻松的。可以说,你的小说是非常依赖“脑洞”的,想不出来的时候怎么办?
林戈声:如果说个人写作习惯的话,我想不出来的时候一般就不写,干点别的。
但如果说是写作技巧的话,那我觉得可以分析一下为什么想不出来,是缺少素材,还是缺少创作冲动。前者很简单,就是大量的、海量的获取素材,学习、实践、观察,都是可以用的手段;如果是缺少创作冲动——那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大,因为涉及到写作者如何看待写作这件事,它对你重要到什么程度。
对我来说的话,写作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认识和体验这个世界的方式,所以我个人是无法说写作对我有多重要的,就像你无法说生活对你有多重要,生活就是你本身,是全部的你。所以暂时写不出来我一般就先放下,因为生活就在这里,我总是会回来,而且总是很快回来,坐到电脑前,开始写——当然也经常写砸,写废,但写砸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看自己犯蠢跟看别人犯蠢也一样,值得开心一笑——生活有沉重的部分,也有轻松的部分。
林戈声自制的手串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全职写作的呢?有固定的写作时间吗?
林戈声:15年左右我出版了第一个长篇,那次也是看到有个类型故事的写作比赛,就写了人生第一个长篇投过去,没想到拿了奖,顺利出了书,我觉得自己好像可以靠这个挣钱吃饭,就决定全职写作,后来又有了第二本、第三本。
固定的写作时间好像没有,我每天没什么事情就坐在电脑前面写一点,有时候一天写不到一个小时,有时候写六七个小时,也有一连几天完全不写,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随便。我也试过努力一点,每天规定自己写几个小时,记录写作时间什么的,完全不行,写出来的东西全面崩盘。
我还看过那种好莱坞编剧课程、成功作家的写作课一类的视频,反复强调写作得训练、得保证每天写作量什么的,怎么说呢,我觉得还是得接受自己先天就不具备某种素质。
记者:你比较欣赏哪些作家?如果只写一位,你会推荐?
林戈声:我是看一位爱一位的那种,典型的狗熊掰棒子型读者。
如果只推荐一位,那我推荐最近在看的露西亚·伯林吧。刚好在读她的《清洁女工手册》,也是个短篇集,里面有一些篇目非常好,像《星星与圣徒》《月月,年年》。她能把痛苦写得很轻,又很深,而且她的小说里总有一种雾一样的散文气质,但不影响小说本身的清晰性,我最近天天看,一篇篇往下读,体验很好。
记者:平时有什么爱好吗?这个问题有很多作家给出的答案都是散步溜达呢。
林戈声:我的话是看电影,做手工。我还挺不爱动的,散步对我来说运动量有点大,我就像个盆栽一样喜欢待在自己的花盆里,别挪我的盆。我也不喜欢太阳,我紫外线过敏,所以是盆喜阴植物。
记者:你是一个敏感的人吗?你对流行很敏锐还是比较钝感?
林戈声:我对观察世界和人性特别有兴趣,一切现象和个体都会吸引我,这种兴趣甚至都不直接和写作相关。如果我遇到一件新的事情,它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会扎进去,像个真正的爱好者一样深研一通,包括事物本身和与它相关的人、人们的心态和原因,纯粹是觉得好玩。世界是个巨大的玉米地,我是快乐狗熊。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受访者供图
原标题:《林戈声:世界是个巨大的玉米地,我是快乐狗熊丨新锐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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