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大选观察：民众的当下与国家的未来

在印尼2024年大选过去近一个月的时间节点，回头再看，似乎一切都已成定局——多家快速计票机构（Quick Count）从选举当日就开始公布抽样计票结果，这些报告无一例外显示出2号总统竞选搭档普拉博沃（Prabowo）和吉布兰（Gibran）的大幅领先。截至2月24日，在开出76.63%选票的情况下，取得7100多万票的2号候选人收获58.83%的得票率，而1号竞选搭档阿尼斯（Anies）和穆海敏（Cak Imin）获得24.35%的得票率，3号甘加尔（Ganjar Pranowo）和马福德（Mahfud MD）仅有16.82%的得票率。

图1：2024年印尼总统选举即时结果
https://news.detik.com/pemilu/d-7209689/hasil-real-count-kpu-pemilu-2024-diumumkan-kapan-cek-di-sini

这一结果出乎意料吗？若是从选举前的民调来看，2号当选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在2月10日出炉的多家选前民调已经表明，2号候选组合的支持率将会超过50%；由于大选规定有一方得票率超过50%，且在一半以上的省份获得至少20%的选票即可一轮当选（否则需进行第二轮），这意味着总统大选很有可能会一轮结束。

但若是从大选前的五次辩论来看，2号似乎并不占什么优势。普拉博沃已经73岁了，他在电视辩论上的发言与另外两位年富力强的候选人相比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对于问题的回答也不够清晰，除了尖锐的攻击和“免费午餐和牛奶”的承诺，很难说他的演讲有什么亮点。他的搭档吉布兰所采用的辩论策略和演讲内容更为出色，但是经验不足让他很难用完所有的演讲时间，紧张的情绪有时也会影响他的发挥。

图2：普拉博沃和佐科
https://www.cnbcindonesia.com/news/20240225072002-4-517344/media-asing-sorot-hubungan-prabowo-jokowi-masa-depan-ri

许多媒体分析认为，对本次选举最为关键的影响变量是现任总统佐科·维多多（Jokowi）。在印尼拥有超高支持度的佐科已执政十年，由于他的儿子吉布兰成为了普拉博沃的搭档，普拉博沃不仅强调自己将延续佐科的政策，还直接称自己是“佐科的队伍”，所以大部分对佐科政绩表示满意的人都将自己的选票投给了普拉博沃。人们怀抱着相信佐科的信念再次相信普拉博沃，虽然这位军队出身、有人权污点的政治家已经在大选上三战三败。

我怀着同样的想法在大选前一天落地印尼，希望能够亲身经历这次关键的“民主盛宴”。当我真正开始询问人们对这次大选的看法时，情况似乎和想象中的政治完全不同——有时更加简单，有时更加复杂，人们在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各类小道消息的包裹中认识大选，谨慎而轻率的做出自己的决定。

一、 宁静日谈话：应该选谁？

大年初三的午夜，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我提着随身行李忐忑地走出苏加诺-哈达机场。去年夏天我曾在雅加达南部的德波市（Depok）学习过印尼传统舞蹈，这次既是看望原来的老师们，也是为了观看印尼大选的现况。2月14日大选的前三天被称作“宁静日”（或“选举静默期”），其间不允许任何选举造势活动，街上原来成片的牛头旗（3号候选人所属斗争民主党党旗）也不见了踪影。

大选前一天的早晨，我在商场和许久未见的毕马大叔会合，握住右手互碰肩膀。毕马大叔请我喝了杯冰咖啡，便开始闲聊寒暄。他拿出手机想来张合影，我笑着伸出表示“很赞”的大拇指，但他脸色突然一沉，严肃的让我换个动作，竖大拇指、双指比“Yeah”都不被允许。我顿时手足无措，只好换成一个极为含蓄的比心。事后他才解释道，现在临近大选，这些手势都相当敏感——大选中的政党都有自己的代表性手势，合影时比出这样的手势难免暗示着对某一个政党的支持。他建议道，合照时就不要比手势了，虽然这条禁令按理说只对政府人员有效，但是他仍然建议我不要这样做。

我这才感受到大选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改变——不仅存在于话语和闲谈中，还真实地影响个人的身体行为。不只是肢体行动，在和毕马大叔午饭后的对话中，他在讨论政治时会有意的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问毕马大叔，他会选谁？他直言不讳的讲到，他会选2号（普拉博沃），在他看来，1号和3号都有明显的缺点。他认为，1号是只会强调宗教、拉宗教选票的候选人，许多人并不知道应当选谁，只看到他是哈吉（已经前往麦加朝觐过的穆斯林）便会选他，但他实际上没有什么能力。“想看一个人有没有能力，只要把他放到岗位上就可以了”，而1号连教育部长也做不好，最终被佐科解雇。他还提到，1号原来受2号提拔，但现在跳出来和2号竞争，这说明他人品也有问题。对3号的负面印象则来源于毕马的亲身经历，他说他曾参加过一个邀请3号出席的艺术活动，而3号在当天迟到了九个小时，在半夜十二点才匆忙现身，并无一句道歉。看来，对政治人物的印象有多种来源，有时可以完全与政策无关；虽然毕马没讲过一句1号和3号的政策纲领，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相比之下，2号经验丰富、军队出身，这意味着他能够更加自主的掌控权力。毕马的解释混合了各种政治小道新闻，将佐科、3号甘加尔、2号普拉博沃以及民主斗争党主席梅加瓦蒂连在一起，认为2号获得佐科的支持，是最“独立自主”的一位候选人，不会受到党派的牵制。他十分认同佐科的“下游化”（Hilirisasi）政策，希望印尼不只是出口镍的原材料。毕马大叔也非常认可中国在印尼发展中起到的作用，认为只有中国和俄罗斯是真的希望印尼能够先进（maju），而跟随美国是永远发展不了的——“他们只想要你的原材料”。

图3：佐科在演讲中强调“下游化”政策
https://www.kominfo.go.id/content/detail/47177/presiden-tegaskan-konsistensi-hilirisasi-adalah-kunci-menuju-indonesia-maju/0/berita

虽然这一个案显然不能说明全部事实，当我同样问到其他的舞蹈老师们会选谁时，她们哈哈一笑，说并不太清楚要选谁，可能投票当天再随机决定。但这至少表明，许多印尼人对国家的独立自主有着很高的要求。印尼在近些年来逐渐凸显其区域大国的地位，在国际舞台上渴望更加重要的角色，无论是举办G20等多场主场外交活动、总统亲赴欧洲进行俄乌冲突斡旋，还是在巴以冲突中对以色列的谴责，都彰显了印尼的“大国角色”。成为区域大国的重要条件便是独立自主，而这似乎也成为印尼普通民众头脑中的一道政治色彩。

二、 投票日观察：平常一天

2月24日，在多国官员已经向2号普拉博沃道贺的情况下，1号和3号候选人不得不向媒体多次强调选举中存在的舞弊行为（kecurangan），对选举委员会施压要求对部分地区进行重新投票。但在十天前的2月14日，三位候选人仍满怀信心地前往投票站，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每个人的微笑都被数十次快门声音记录下来。

投票日终于来了。人们的生活一如往常。虽然选举日被规定为国家假日，摩的小哥、饭店伙计都不会因此停下自己的工作。载我去找毕马大叔的摩托车司机与我攀谈，我问他投票了吗，他说还没有，快12点了，做完这一单就要回去投票了，因为印尼投票的时间仅从上午七点到中午一点。在毕马大叔居住的地区附近，即德波市的乡村地区，我走了七个投票站，从投票到计票，有许多十分新奇的体验。

全印尼共设有82万3220个投票站（Tempat Pemungutan Suara，简称TPS），在德波市便有5570个投票站，而我所在的芝罗东区（Cilodong）也有近500个。在区内，又分为不同的居民社区（Tetangga rukun），每一个居民社区都设有两个投票站，它们大多彼此相连或相近，每一个投票站负责近300人的选票收集。每一个投票站都设在原来的公共活动空间里，可能是大空地，也可能是一个小亭子，为了避雨都需设有顶棚，且空间布局较为统一。

图4：投票站的空间设置图

当地的居民需要携带本地的身份证件进行投票，若非本地居民是无法在TPS投票的，需要提前登记（正因如此，许多远离家乡且未能提前登记的人只能放弃投票）。我们以卡里巴鲁（Kalibaru）街道的37号投票站为例，能够了解整个投票站的运作方式。这一投票站设在一块搭起棚子的平坦地面，面积接近20平方米。在投票站的一侧张贴着本次竞选的四张信息。分别是三组总统候选人的照片及其施政纲领，有关投票权、投票方式的海报，有关如何网上登记的说明，以及提供了一个网上模拟投票的网站，人们能够提前模拟投票过程，减少投票时间。除此之外，剩下的便是所有参与竞选者的姓名、党派、地区。

图5：德波地区的一处投票站，笔者摄

每一个人都要投五张票，分别用灰色、黄色、红色、蓝色和绿色进行标识，代表总统选举、国会选举、地方理事会选举、省级议会选举和县、市级议会选举。除了总统只有三组之外，其他的候选人都有二十到五十多人不等，实际上被选择的人和政党数量非常庞大。许多人实际上并不清楚选的是谁，只是按照自己对政党的偏好进行选择。

人们首先在入口处等待登记姓名，出示证件。入口处的工作人员会将到场的选民名单交给身着制服的主席团。有两三排凳子被提前备好，人们可以坐着等待轮流投票；当主席团用话筒喊出选民的名字和选票的编号时，选民便可以前往主席台领取五张选票，每一张所谓的“票”都是厚厚的一个小册子，由一张质量很好的大开纸折叠而成，打开的过程就像是展开一幅地图。领票后，人们将分别前往站内的三个投票处进行投票，投票处是一个三面被框起来的小桌子，确保投票是独立进行的。投票便是在选择的对象上面戳一个小孔，因此人们都会把投票说成是“戳孔”（coblos）。在票分别被放入五个不同的投票箱中后，人们会在第五个箱子旁用小拇指蘸上紫色的墨水，这一过程有防止重复投票的作用。只要问到“你是否投过票？”，人们都一定会骄傲地展示出紫色的小拇指，这也成为社交媒体打卡的潮流。

图6：在投票站用小拇指蘸上紫色油墨，笔者摄

除了庄严肃穆的仪式感，投票还穿插着轻松诙谐的氛围。好玩的事情接连发生：投票站负责人在让选民轮流投票时，错把一位大叔叫成了夫人，惹得全场大笑；当我把镜头对准协助投票的小伙子们时，他们兴奋地冲我摆出各种造型，仿佛发现并创造“意外之喜”成为他们在重复且机械的投票流程中获得参与感的重要方式。

最有趣的当数下午的唱票（计票）环节。这一环节在下午两点半左右开始，仍然在原来的投票站进行。只不过，那上午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投票站摇身一变，成了包括计票区、监督区、观众区的集会空间。所有的桌子被拉到一起，来自不同党派的监督员坐成两排，监督每一张票的计算情况，后面便是围观的附近居民。

在德波乡村的88号投票站里，唱票员拿着话筒，在选票被当众展示时大声地说：“这张票投给了——”在场的观众、监督员便一起寻找票上的小孔，然后和唱票员一起大声地说出“一号”“二号”或“三号”。唱票员接着喊道：“有效？（Sah？）”观众们便一齐大声附和：“有效！（Sah！）”唱票人见大家情绪高涨，还用谐音来搞怪。在说完有效（Sah）之后，接着说道“非常——（Luar Bia——）”，人们异口同声地接道“好！（Sa）”。之后，大伙儿才反应过来这里两个词同音，之后便又是满堂大笑。计票和唱票成了一种村庄中的集体活动，尤其是人们关注最多的总统大选，不仅是计票工作人员参与的政治活动，还是全民共同介入的集体生活。或许人们政见不同、投票不一，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共同参与的热情——调侃、幽默、对抗无聊，成为这场“重要的大选”中“最不重要”的一个因素。

图7：投票站工作人员正在唱票，笔者摄

等到总统的票数记录完成，原来热火朝天的气氛也平静了不少，观众们开始更多围坐闲聊，剩下的选举情况并不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内容。到了五点多，人群四散而返，晚饭的时间快要到了，回家准备一番必不可少。选举假日庄重而尊严，但同时也热烈而悠闲。第二天大家又要各自上班，这场影响未来五年的选举，发生在最为平常的一天。

三、 胜利日展望：谁的胜利？

结果不需要等待太久。2月14日当晚，2号候选人便已经举办了庆祝活动，因为从当天下午3点开始，多家快速计票机构就已经公布了2号在全国抽样选票中的巨大领先优势。甚至在德波的我，也是先看到手机上的计票结果，然后才看到88号投票站的总统选举计票结果的。

德波的人们对这一结果并不惊讶，因为这附近投票站的选情和调查机构的数据基本一致，2号候选人都具有领先优势。我的老师尤丽女士高兴地跟我说，“太好了，跳‘可爱舞蹈’的普拉博沃先生获得了胜利”。原来，普拉博沃喜欢面对媒体跳一种有趣的舞步（Joget Gemoy），这让他更加具有亲和力。这一结果也符合毕马大叔的预期，这里的人们大都乐见2号候选人上台。

图8：普拉博沃在公众面前跳舞
https://www.cnnindonesia.com/nasional/20231130092757-617-1030890/gimik-joget-gemoy-ala-prabowo-dan-upaya-tiru-marcos-di-filipina

之后的几十天里，2号的领先优势并没有明显的缩水，仍然维持在接近60%的得票率。多家媒体早已对普拉博沃上台后可能的国家发展方向、经济政策、对华态度等诸多方面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既有对普拉博沃个人生平的剖析，又有对其政党席位、内阁结构的预期。人们大都认为，普拉博沃能够在外交上基本延续佐科总统的中立立场，继续发展对华友好的外交方针。

以这次印尼之旅的经验来看，我们能够为这一预期增添一些新的角度。在民间，中印尼友好交往的趋势仍然占据主流——人们支持普拉博沃，与其说是因为佐科在背后的力挺，不如说是人们希望普拉博沃能够延续佐科任期内的发展势头，即继续保持自主，发展与中国的经贸合作。在这种情况下，普拉博沃的当选不会逆转中印尼合作的潮流，这意味着民心之所向仍是互利共赢的未来。风险仍然存在，许多人会担心普拉博沃是否会在当选后摆出另一副面孔，弃佐科于不顾，虽然党派制衡和人事任命可能会增加这一可能性发生的难度。 

（作者：尹楷珺  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注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