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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春秋︱熊希龄、张海若、齐燮元的“老人结缡年”
1935年初,66岁的熊希龄与39岁的毛彦文在上海慕尔堂举行了婚礼。嗣后,57岁的颖拓专家张海若步其后尘,与33岁的齐白石女弟子杨嗣馨在北平成婚;56岁的津门寓公齐燮元深受鼓舞而在天津续弦41岁的女书画家华泽愉。这三场婚礼有三个共同特点:一是均为老夫少妻结合,二是新郎新娘均系社会名流,三是新郎均割去了蓄养多年的长须。在一个月内,京津沪三地相继举办了三场极有特色的婚礼,一时轰动全国,街谈巷议,众口乐道。《申报》《大公报》《益世报》《北洋画报》等全国各大报刊竞相报道,更将1935年称为“老人结缡年”。
熊、毛老少恋
熊希龄(1870—1937),字秉三,别号明志阁主人、双清居士,湖南沅州府凤凰厅(今凤凰县沱江镇)人,时人称之“熊凤凰”。曾任中华民国国务总理。在与毛彦文结婚前,他曾有过两次婚姻。原配廖氏于清末即在湖南芷江县病故。继室朱其慧,是沅州府太守朱其懿(江苏宝山县人)的妹妹。朱氏才貌双全,精通诗词歌赋。婚后,二人感情甚笃,吟诗作对,志趣相投。1931年8月下旬,朱氏在北平不幸病逝,熊希龄悲恸欲绝,挽联曰:“以同德同心同情同志誓同患难,生死相期,三十六年如一日,谁知垂老分飞,事业未终难瞑目;舍爱儿爱女爱婿爱孙及爱屋鸟,教养诸孤,千百余人将何依,那堪环境变异,触观无物不伤心。”
熊希龄一度茹佛念经,修养身心,后在北平石驸马大街和天津英租界设立昭慧幼稚园,以垂念爱妻。1934年初,他先后到青岛、上海疗养,北平香山慈幼院工作更是无暇顾及,遂有续弦之意。同年8月下旬,他赴上海创办中华慈幼协会及处理湘赈事宜,寄居在内侄、时任财政部盐务署长朱庭琪的私邸中。朱庭琪为朱其慧的侄子,毛彦文与朱其慧亦为故友。毛氏热爱儿童,热爱教育事业,甚得朱氏钟爱,双方往来如一家。此次,经朱其慧侄女朱曦与熊希龄长女熊芷从中作伐,极力鼓动熊希龄向毛彦文求婚。熊希龄与毛彦文早已相识,曾称之为民国奇女子,遂鼓起勇气,发起了爱情攻势。
毛彦文(1897—1999),浙江江山县人,曾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金陵女子大学等校就读,1929年赴美国密歇根大学攻读教育行政与社会学。两年后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在暨南大学、复旦大学任教。
毛彦文少时由父母之命,聘与某钱庄的少东为室,但她坚决不从而逃脱。后与其表哥、东南大学教授朱君毅有十几年的婚约,但朱竟毁约。毛彦文在感情上深受打击。当听到朱曦要介绍熊希龄给自己时,毛彦文甚为犹豫,毕竟年龄差距悬殊。在她心目中,熊希龄是一位慈祥、博学、儒雅的长辈。遭到拒绝后,熊希龄并未灰心,而是发动情书、情诗攻势,情意真挚且恳切,既有少年的激情,又有长者的持重。熊希龄女儿熊芷也曾代父上门求婚。面对熊希龄两个多月的爱情攻势,毛彦文在征求了母亲同意后,以性情职业相合,与熊希龄遂定下白头之约。唯一的要求就是,请熊希龄剃掉蓄留多年的长髯。
毛彦文在回忆录中记述她当时朴素而真诚的想法:“当时反常心理告诉我:长我几乎一倍的长者,将永不变心……况且熊公慈祥体贴,托以终身,不致有中途仳离的危险。”
得到毛彦文的满意答复后,熊希龄如取圣旨,立刻去髯换少年装。兴奋之余,他还填写了一阕定情词,调寄《贺新郎》:“世事堪回首,觉年来饱经忧患,病容消瘦;我欲寻求新生命,惟有精神奋斗;渐运转春回枯柳;楼外江山如此好,有神针细把鸳鸯绣;黄歇浦,共携手。求凰乐谱新声奏,敢夸云老莱北郭,隐耕箕帚;教育生涯同偕老,吾幼及人之幼;更不止家庭浓厚;五百婴儿勤护念,众摇篮,在在需慈母;天作合,得佳偶。”只是略感其中的“慈母”句韵脚不协,或为传者之误。倘将“母”改为“佑”字,似为更好。他的好友、教育家朱经农和词一阕:“佳话今稀古有,听天边哕声嘹亮,管弦齐奏;六出花飞天降瑞,梅与海棠同茂;似海燕双栖春柳;歇浦潮催花信早,试猜谁把这鸳鸯绣;曦与芷,真能手。凤凰生就天然偶,喜相逢和鸣声叶,翱翔厮守;依得两家儿女意,鸿案风光依旧;画眉尖,春山争秀;楼上江山今应好,率儿曹薰沐祈天佑;月长满,人长寿。”其中“曦与芷,真能手”,即指两位介绍人。
熊希龄与毛彦文婚后合影
1935年2月9日午后2时许,慕尔堂门前车水马龙,贺客盈门。该教堂壮丽雄伟,时为上海各教堂之冠,讲坛呈半圆形,共有三级。其正中镶嵌着中国传统的大红“囍”字,两旁及楼上走廊处满列各界人士所赠花篮,群芳吐艳,宛若花阵,总计百余个。尤以冯玉祥、梅兰芳所送者最为引人注目。最高处为奏乐之所,厅内、门首和室内倚柱等处,均缠以冬青翠柏,衬以红墙碧窗,颇觉庄严富丽。
2时30分,新郎熊希龄先于新娘莅临礼堂,就座于参观席第一排第一位,身着蓝袍黑褂,与道贺来宾殷勤握手为礼,容光焕发,精神矍铄,远远望去,不过四十岁许。3时整,新娘毛彦文偕女傧相等翩翩步入礼堂。只见她头御珠冠,身披白纱,衣白缎服,穿银灰色高跟鞋,架金丝眼镜,薄施脂粉,仪态万千,时尚摩登,妙龄女子无其风度。
音乐响起,琴声悠扬,仪式开始。证婚牧师朱葆元背讲坛中立,新郎新娘并立坛前。男傧相为新娘堂弟毛仿梅,女傧相为朱庭琪夫人。奏乐毕,牧师宣诵圣经。因受教堂礼节所限,不得鼓掌欢呼,故新婚夫妇以及贺客,咸于平心静气之中,敬聆圣词。词毕,音乐复起,一对新人合手对面而立。牧师询问新郎新娘,尔愿配成夫妇否,各称自愿后宣读结婚证书,继之祝词,最后交换饰物,新郎新娘互相鞠躬。新婚夫妇挽手同退,来宾随之徐徐而散。仪式简单而庄严,仅15分钟即告礼成。
仪式后,新郎新娘径往斐德路(现复兴中路)477号朱庭琪宅休息,6时前赴新亚酒楼。宾主入席后,酒过一巡,众宾先是推举朱庭琪代表晋祝词,旋要求新郎说明剃须原因、报告恋爱经过。熊公虽称资格老到,但在众声附和中,竟亦有蠕蠕不前之势。后因被催促不过,只得挺身而起:“吾听了朱先生一大篇说话,总括所说,无非说吾已老。但是殊不知吾在近数年来,非但不觉得老,反而感得一年比一年年轻,就是新娘亦并未嫌吾老,所以老字实在不是问题。至于朱先生为吾剃去髯髯长须而可惜,但是吾认无所谓可惜,盖一个人仅此一些胡须而不能牺牲,则何能为国家为社会做事?所以,吾毅然牺牲此随吾十数年的长须,而与毛女士结婚!”
熊公言毕,将思坐下,但众宾仍坚请他复起,讲述与毛女士恋爱经过。不得已,熊公再度起身:“毛女士与吾亡室朱氏本为旧日同学,所以吾与毛女士相识已经有十数年。不过吾第一次去信向她求爱,不料她回信竟称吾为老伯父!致吾追求毛女士的心,几为吓退一半。但是吾以为追求女性,贵于真挚,所以仍旧继续地追求。后来毛女士第二次回信的称呼已改称吾为伯父,将老字除去。吾认为尚有一线希望,遂更加一心专意地向前直进。而毛女士回信亦渐渐改变,所以方有今日大功告成的结婚。此乃吾与毛女士恋爱期中值得纪念者。至于详细经过,因事历多年,实无从说起,再请诸位原谅。不过,吾与毛女士之结婚,吾可有一比,如刘备求诸葛亮三顾茅庐得贤一般,只不过,吾求得的是一个贤内而已。”
熊公言罢,众宾又要求新娘报告恋爱经过。新娘初时忸怩坚持不肯,终因掌声不绝而起立略谓:“余实在拙于才,不善说话,况且所有一切,已由新郎说过,还请诸君原谅。”言毕,即告坐下。但众宾兴致勃勃,不肯罢休,且多离开原座,几将新郎新娘团团包围。见此情景,总招待郭德华急请众宾暂行归座,新郎新娘将向来宾敬酒。众宾闻听此言,兴致大增,开玩笑的机会又来了,遂要求新郎于每桌前饮酒一杯!新郎连连摆手声明:“众位来宾要吾饮酒,本当领情。但吾向不善饮酒,且此次与毛女士结婚,信约中又订定不得饮酒,故实难应命,再请诸君原谅。”但是众宾仍旧掌声如雷。新郎见势难却,遂破例答应饮酒一杯。言毕,即自行斟酒一杯,直饮而下。其时,新郎的儿孙女婿均环绕左右,恐熊公多饮伤身,遂悄悄然将新郎新娘大衣取来,为之披上。熊公向众宾再三拱手,偕新娘跄跄逃席,出门后登车而去。一席喜宴,遂于众宾欢笑声中告散。
张海若割须求爱记
张海若(1877—1943),原名国溶、国蓉,号修丞、侑丞,湖北蒲圻人(今湖北江陵)。光绪三十年(1904)中进士,曾任翰林,故人称“张翰林”。但他不善做官,以书画、篆刻、颖拓为生。其书法以善书汉隶闻名于时,其颖拓作品与众不同。一般的颖拓是先在待拓原物上均匀地涂墨铺纸,后以软布在纸上轻轻拂按。而他的颖拓则是将待拓原物置于一旁,再依照原物,蘸墨在纸上画、抹、点、拓。其作品与原物在似与不似之间,因此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
张海若早年丧偶,后改号“独园”。凭生最爱饮酒,倘有酒会,召之即来,每饮辄醉,醉而沉沉大睡,醒则不知何年何月。岁月无情,进入1935年后,他已是发微花白的老者,右耳失聪,言语时表情丰富,耳、目、口、鼻乱动。待人接物,动作夸张,极具滑稽之态。唯有参胸的长须,为他增添了一丝艺术家风范。
随着年龄增长,张海若愈感孤衾难温,更念垂暮之年,需人扶持。纵使有旁人照料,也是多感不便,遂动了续弦之念。尤其在闻听熊凤凰在上海结婚后,犹如醍醐灌顶,立即付诸行动。遂于腊月二十八,从其侄子之介,得晤画家杨嗣馨女士于今雨轩。是日他凌晨即起,急入澡堂,斋戒沐浴,薫香更衣,推学士之头,割胸前之须,衣履从新,装束入时。若在灯下远观,仿佛一个20岁出头的美少年。
杨嗣馨,1902年生于贵州镇远,师从国画大师齐白石,擅画梅花。旧学深厚,也是民国著名的女词人。
张海若随其侄子步入茶社,与杨女士握手后,开口便是湖北调的官话。杨女士嫣然一笑,点头称是,情意确立。此后,征得双方家长同意,定下良辰吉日。美满姻缘眼看即成,但岂料节外生枝。自定情后,张海若欣喜若狂,终日大饮,加之心火如炽,遂得热病,呕血盈斗,急忙延医救治。医者除诊脉开方外,再三叮嘱,近期最忌房事与饮酒。见此情景,双方家人皆主延期,唯张海若在病榻之上辗转反侧,对家人说:“须嗣馨女士亲临相商。”
杨嗣馨得知张海若突患重疾,急火攻心,也是卧病在床。当听说张海若传话过来时,竟霍然而起,急至张宅。屏退左右,密语良久,方案遂成。杨女士的条件是,婚后百日内不得行房,半年内不准饮酒。张海若闻言雀起,大声疾呼:“愿承教焉!”婚礼遂得如期举行。
《天津商报画刊》对张海若与杨嗣馨结婚的图文报道(1935年2月26日)
1935年2月20日下午,张杨婚礼在北平西长安街大陆春饭庄隆重举行。饭庄门前车水马龙,来宾盈庭,其中三分之二者皓首苍苍,长髯飘飘。3时整,婚礼仪式开始。介绍人为吕仰南、李公侯,证婚人是李子芝、贺履之,主婚人为张乾若、杨国栋,男傧相为越国琛,司仪为彭某。礼成后宾主摄影留念。《天津商报画刊》记者吴迪生乘机趋前与张海若握手,请其珍重。但张海若听后,颇为不悦,不服老地说:“十余年来,吾养精蓄锐,一片精诚,恐金石为之开也!”
婚礼即成,喜宴开席,贺履之特赠一联,其中“期止酒半年,漫以颠狂呼草圣;后结缡百日,谅能解渴慰文园”之句,既是调侃也是写实。
齐燮元做了华世奎的女婿
齐燮元(1879—1946),字抚万,河北宁河人,北洋陆军学堂炮科毕业,曾任江苏军务督办、苏皖赣巡阅副使。1930年,随着阎锡山的战败,他卸释兵柄,息影津门,不问国事,以读书研艺为乐,蜇居英租界红墙道 (今新华路)。在华泽愉前,他曾先后娶了郑氏、舒氏和陆氏三任妻子。陆氏于1934年突患疾病逝去,年仅34岁。遗有两个儿子,时长子21岁,次子仅5岁。失偶后,齐燮元终日郁郁寡欢,更因家事繁多,深感不便。后经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张志谭、前北平宪兵司令秦华从中作伐,介绍津门耆老华世奎的次女华泽愉与齐燮元结缡。
华泽愉(1889—1948),天津人,津门四大书法家华世奎的二女儿,人称“十三姑”。时年已76岁的华世奎,最钟爱次女,素日授之读习。而华泽愉天资聪颖,精通文学,家学承来,善长书画,为女界所罕见。虽已年过四十,但华世奎仍视之如宝,华泽愉也恃才傲物,一般男子均不得入其法眼。
也是良缘天订,当介绍人到华家提亲时,一说即合,华世奎甚为满意,华泽愉也点头称是。齐燮元正在犹豫迎娶之事,忽见报上刊登的熊毛、张杨结婚消息,齐氏为之一振,遂下定决心。于是,一对老“新人”成就了津门一段韵事。
齐燮元于同年夏历正月二十日下聘礼后,婚礼定于3月1日举行。前一日,天津英租界齐公馆即已张灯结彩,喜气盈门。齐燮元也为抱得美人归而割去胡须,年轻了不少。是日上午10时,结婚仪式在英租界齐氏私邸如期举行,采用传统中国式,证婚人为前国务总理高凌霨,江朝宗、吴佩孚、王怀庆、曹锟等平津名流筹办贺礼,悉数出席,恭贺新禧。来宾对这对新人赞不绝口,连称“英雄才女,珠联璧合”。仪式后,齐宅大排宴席。席间,华世奎向来宾致谢,白发飘拂,仙风道骨,精神矍铄,怡然自得。
《天津商报画刊》中关于齐燮元与华世奎女儿华泽愉结婚的报道(1935年3月2日)
但好景不长,1937年7月抗战爆发后,齐燮元与王克敏、王揖唐等,在北平组织伪政府筹备处,策划成立伪华北临时政府。1940年3月,他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治安总署督办、伪华北绥靖总司令,推行治安强化运动。为此,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齐燮元被国民政府逮捕,1946年在南京雨花台以汉奸罪被处决。华泽愉也曾多次劝说齐燮元不要做汉奸,但未获效果。最终,她不堪背负汉奸家属的恶名而于1948年服毒自杀。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也曾有许多男人讨小老婆,甚至几个、十几个,但都没有如1935年这般引起社会上如此多的关注。究其原因,是婚姻制度变革使然。民国成立后,随着女权运动的开展,社会各界要求废除妾制的呼声日益高涨。1930年,政府颁行《民法》,确定了一夫一妻制原则,禁止纳妾,妾制遂在法律上正式废除。有了法律的束缚,男人们只准讨大,不准讨小。于是,老男人们也只好做起了新官人。这三桩婚事在当年轰动一时,舆论界的声音普遍是赞美和艳羡,甚至是鼓励的。
但同样是在1935年初,43岁的黎元洪孀妾危文绣在青岛改嫁30岁出头的王葵轩,却引来以黎氏家族为代表的封建卫道士们的一片责骂,甚至被青岛市长驱逐出境。最终,屈服的王葵轩被迫与危文绣分手。由此可见,当年“男可以再娶、女不能再嫁”思想仍在禁锢着中国妇女解放的步伐,男女平等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
(本文摘自2018年11期《档案春秋》,原题为《被称为“老人结缡年”的1935年》。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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