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胡迁:文学是很安全的出口
【编者按】胡波(1988-2017)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获得了金马奖,而写小说时,他叫胡迁。《远处的拉莫》是胡迁生前最后一部小说集,创作于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拍摄后,该书日前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远处的拉莫》还收入了作家去世前两天写完的剧本《抵达》。本文选自《远处的拉莫》,该访谈节选曾刊于《文学报》,此为完整版。
访谈时间:2017年6月采访者(Q):何晶
Q:《大裂》里的青年有一张复杂的面孔,无所适从、颓丧、荒诞,但又有野蛮生长的生气,这一切让小说的面目也很特别。为什么写这样一种青年?在你看来,这个群体的特征究竟是怎样的?
胡迁:跟这个小说的取材有关系,那段生活里,我身边以这样的青年为主。比如上课这件事儿,很多人上一次就不再去,剩下的人去几次之后也都消失了,其他时间干吗呢?没事情做。那个地方,周边太荒凉,玩也没地方,当时学校没建好图书馆,谈恋爱的也少,四下看看周围的男男女女,就都没兴趣谈恋爱了。
我能记起几个很有热情的青年,组织些活动,在学生会里做些事情,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当时做了什么。具体什么特征呢?举个例子:某个周日下午我去学校的路上,在路边摊子上买了本《大旗英雄传》,周一中午,我起床开始看这本小说,我的舍友出去了,不知道去做什么。这本小说是很有代表性的古龙式烂尾,傍晚他们回来了,我也看完了,然后这一天结束了。所以要说这种群体的特征,大概就是烂尾。也许每学期,或每周开始,你有一个想法,然后就烂尾了。再往前推,能推到四五岁吧,就是,此刻的每一瞬间都是之前的烂尾,差不多就是这种特征。
Q:你的叙述前进又停顿,偶尔还有回溯,小说的节奏也由此产生了。首先好奇的是,你也拍电影,电影的叙述手法节奏会影响你的小说吗?其次,你如何看待小说的节奏问题?
胡迁:我把电影跟小说完全分开,我自己的电影作品,时空都很密集,《大象席地而坐》讲的也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戏剧性的叙事节奏有着清晰的节拍,当下的读者或者观众对这种节拍和控制节奏的另一因素——信息量——都有需求。节拍和信息量的设计产生了阅读和观影快感,但我排斥这种设计和设计带来的引导。我觉得最有魅力的是事件和事件中间那漫长的空隙,回忆与当下的留白,情节发生后深不见底的空洞,这些对我的吸引力远大于只是叙述情节。有时候连续的跳跃更好,有时停滞下来更好,有时干脆略过那些戏剧点。
我看到的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基于作者的献祭,不是设计。
Q:结果似乎早就预定,不同的是事情如何行进,不管是《大裂》还是《大象席地而坐》,小说总有一种无论是痛苦、茫然还是混乱,人物都在随意流动的感觉,他们行为似乎有逻辑,但细究又不知道意义何在,很难表述。胡迁:你很难在当代社会找到任何问题的答案。当你试图去了解这世界的各个层面,会发现早已有整套的定论摆在那儿,一切早就有了解释,连质疑这些解释的解释都有了。自身面对周遭,会有一种无力感。最初世界是带着神秘和探寻意味的,如同你的童年。但当下的日常,就像废墟一样。或者很多人喜欢概括这种青年人专属的阶段,是困惑阶段。我自己很厌恶概括事物,不该把习惯了某种方式当作跨过了某个阶段。你只是习惯了,并没有搞明白,甚至连当下的感受都很难摸清楚,能在这里概括各种事物,是因为封闭了自己诸多 的通道。我经常听身边人说他在这个岁数也这样,实际上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听这些话,现在我快三十岁了,不,快二十九岁了,即便到四五十岁也应该继续质疑存在本身。质疑会让人保持清醒,不会在中年时因某种适应而流淌一身脂肪,那些凝固起来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新陈代谢缓慢造成的。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四十多岁拍《大师》,冈萨雷斯五十岁拍《鸟人》,文学作品《白痴》《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等等,这里面全是质疑和反思。而我身边接触到的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已经用丹田看透世界,四五十岁的人得道成仙,抢篮球场的生活里肯定都是活佛,他们轻松概括世间的一切事物,其实能懂什么呢?我在一个长篇小说里讲了这个事情,就是说大部分人连个啤酒瓶盖其实都不懂,我也包含在内。
Q:你在创作谈里谈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这一代人的痛苦是肤浅和庸俗融入血液,所有人的横截面构成了掩盖着空隙、陷阱、灰暗的繁复日常的平面,概念化、目的化、庸俗化由此形成。你的小说是想表现这种庸俗与概念化,或者进一步地提出些什么呢,警醒、批判?
胡迁:这些作品只是呈现,其中有一部分小说是在呈现这种庸俗和概念化。批判没有用,也轮不到我去批判,每天可以听到的批判声音已经够多了。批判也好,分析也好,议论与攻击,是大部分人都很擅长的事情。如果我想提出什么的话,那就是控制好自己的行为。我的猫,当我在该放猫粮的时候不放,它也会叫,在惊醒我。
最重要的是行为,当人在做生活中每个选择时,只要动一丝衡量利益的念头并被干扰,就不该再批判什么了,批判不是拿个话筒展示一番放下话筒就开始算账。真正的批判是不计后果的,是行为不是姿态,当下的环境看不到那些真正批判的人。
我身边每个人都会批判,但行为跟批判,神奇地没有任何关联。批判是有代价的,意味着要用鲜血来对抗,不是一种沾沾自喜的幻觉。比如人们批判这个时代功利,那你的社交和公司运营又是依据什么神圣的原则呢?我管理好自己的行为,呈现一些东西,这个阶段做好这个事情就行了。
《大象席地而坐》工作照Q:碎片化、信息杂冗的时代给予当下年轻人的是相似的生活,碎片又轻飘的人生体验,精神意识流向四面八方,这一代写作者的作品,很多时候都是试图不断在自己的小说中增加生活的重量,表达出与碎片轻飘相反的诸如历史、完整、厚重,但效果如何有待检验。在我看来,你也有这样的意图,能不能谈谈你对这个话题的看法?
胡迁:我描述当下,当下人们的行为、存在感、无法解决的自我,以及他们的反思。与历史的关系、厚重不厚重的问题,这适合有情怀的人来做。
我觉得艺术跟厚重不厚重没有关系,能把一个人吃烤肉时的所有感受传达出来也是艺术,吃烤肉已经是延续几万年的一个感受了,什么状况下,与死亡的距离,怎么咬,肉跟牙齿舌头的触碰、温度、气息,很复杂。历史写在基因里,当下重复的日常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不过属于被遗弃的部分。现代文学关注的是被遗弃的这部分,不被遗弃的部分以前的艺术家已经叙述得很完美 了。比起“增加”生活的重量,我更认同深入当下的觉知,生活本身就是无底洞,不用再添砖加瓦了。历史、大事件、变革与运动,这是欧洲古典文学到俄罗斯文学到拉美文学爆炸,那个时期做的事情。这个时候,每天刷着微博,用着移动支付,去找历史事件,是想延迟爆炸吗?《聂隐娘》里很多拍皮球的段落,传达了那个历史情境下看皮球和拍皮球的感受,这是伟大的。如果说不清一个人在某个历史时段吃烤肉什么感受,甚至概括说吃烤肉不值得说,那这就是纯扯淡的一个事。我个人看法是艺术作品现在硬要带历史视角,硬扯社会性,这很捉襟见肘,人本身自带所有阶段的人性。卡夫卡能在一间小屋子里讲明白,别人去贴太阳系历史和银河系社会学也没用。
Q:你曾说,文学对于你是个很安全的出口,有些意味。文学是什么的出口?为什么“很安全”?
胡迁:与他人产生关联,或者说社会性,对于我,这些属于不可控的;而文学对于我是可控的,有安全感的。文学没有目的性,不会概括任何事物,文学里的道德是可感知的,复杂的,多层的。生活中接触到的很多事情,归根结底都是衡量的结果,有时难以置信。文学指向真理,里面有“生与死之间的是忧郁”,有纯粹的美感,不论叙述得有多么复杂和灰暗,它都呈现着一种恒久的人类存在状况。
生活中,大部分逻辑都只是一个问句:“你这么做就是为了多捞点什么吗?”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