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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诞辰百年,武侠真的绝版了吗?
金庸诞辰百年,时代飞驰向前,种种新的元素、词汇、流行文化滋长,那个前现代的“江湖武侠梦”似乎正从当代生活徐徐退场。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仍然与金庸笔下的江湖儿女共享许多类似的追求和困惑,经历着似曾相识的恩怨情仇。
从某种角度而言,金庸小说已经成为独属于中文世界的“答案之书”,一个个关于爱情、名利、仇恨、家国的古典寓言,同样映照当代生活。
正因如此,我们有必要在武侠的余晖中重审武侠的意义,在“后金庸”的时代重估金庸的价值。
作者 | 谭山山
题图 | 《神雕侠侣》
5年前的10月30日,金庸逝世。之后的缅怀文章中,作者们不约而同地引用了金庸对于“人生应如何度过?”这一问题的答案 :“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如果说“大闹一场”是指以一己之力影响这个世界,那金庸可谓当之无愧——他的老友倪匡说过,“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至于“悄然离去”,当指金庸希望像他仰慕的范蠡、张良或者他笔下的大侠一样,“事了拂衣去”——只是,无论在纵横大半生的传媒业“江湖”,还是晚年所处的文化界“江湖”,他都备受瞩目,无法“悄然离去”。
金庸。(图/视觉中国)
金庸本人早已成为与斯坦·李并称的“东 西 IP 第一人”。有论者指出,“金庸宇宙”与“漫威宇宙”一样,就是当年的“虚拟现实”(VR),读者或观者可以暂时从现实世界逃离,代入故事中的角色,在另一个虚拟世界——也就是“江湖”——快意恩仇。漫威英雄在汉化时往往被取名为“蜘蛛侠”“蝙蝠侠”,正是因为他们呼应了国人所推崇的秉持公正、惩恶扬善的“侠”文化。
2024年3月,我们迎来金庸百年冥诞。早在 2023 年,为“金庸百年”特别策划的电影、电视、图书、游戏及展览等项目已全面启动,其中有徐克执导的电影《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腾讯版电视剧《金庸武侠世界》、学者杨照所著的新书,等等。
侠义精神与现代意识的相遇
金庸小说在内地的首次正式亮相,可以追溯到 1983年在深圳展览馆(今深圳美术馆)举办的首届“深圳书市”。12种由香港明河社出版的金庸小说,出现在该届书市的境外图书区。
内地正式出版金庸小说,则要等到1985年。百花文艺出版社获得金庸的授权,出版其原著小说《书剑恩仇录》。这版《书剑恩仇录》,是1994 年“三联版”《金庸作品集》面世之前唯一的正版金庸作品。
同样在1985年,香港TVB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也称“83版射雕”)被引进内地,带起了一波“金庸小说热”——当时内地尚未加 入《世界版权公约》,出版社争相出版金庸著作,据报道,仅《射雕英雄传》就有7个版本。
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翁美玲饰黄蓉。(图/《射雕英雄传》)
生于1975 年、著有《金庸识小录》的学者严晓星就在彼时接触到金庸小说。在一次受访时,他回忆起,实习老师上作文课,就是用《书剑恩仇录》来讲解文章怎样设置悬念、怎样一波三折。严晓星说,不仅像他这样的青少年读金庸小说,他们的父辈也在读,金庸小说“用报纸包几层,很珍贵的,大家都在看”。
倪匡是金庸小说的重度阅读者,每一部都会反复地看,他自称看金庸小说的“段数”已到了“金段”。倪匡认为,武侠小说是中国特有的小说形式,“武侠小说中的侠,是根据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而来的,这种侠义精神,有历史记载的,可以上溯到荆轲、剧孟等古代人物。传统的侠义精神,充满了浪漫的激情,轻生命,重然诺,锄强,扶弱。这种传统的侠义精神,使武侠小说中各种侠士有生命,以活生生的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
在著作《金庸小说论稿》中,学者严家炎和倪匡一样,将“侠文化”上溯到先秦时期。他将侠义行动视为一种社会润滑剂,“如果说法家的最大特点是力主法治,儒家的最大特点是实行德治,那么,源于墨家的游侠则在法治和德治难以奏效的范围内弥合伤痛,为社会敷上一贴贴止痛疗伤膏,作为它们的一种补充,同样起着保持生态平衡的作用”。
在严家炎看来,以梁羽生、金庸、古龙为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家,“运用西方近代文学和中国‘五四’新文学的经验,在保持武侠小说传统型的同时,通过自己的艺术笔墨,体现出现代人应有的时代意识,成功地实现了武侠小说从思想到艺术的多方面革新,使作品呈现出许多崭新的质素”。
从1955 年到 1972 年,金庸白天写武侠小说,晚上写社评。他的社评和小说构成了互补关系,前者干预社会,后者娱乐大众。“金庸小说的背景,大都是易代之际(如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此种关注国家兴亡的思路,既有政论家的人生感慨,也有‘乱世天教重侠游’(柳亚子诗)的现实考虑,还包含章太炎、周作人所说的纲常松弛时思考的自由度。”学者陈平原评述道。
“反英雄”和“后金庸”时代
读金庸小说,曾经是很多人的青春记忆。作家六神磊磊说过 :“什么是中年?中年就是不再觉得自己是主角了。年轻时读武侠小说,总会把自己代入主角,代入令狐冲、代入乔峰、代入杨过,很纠结地想‘小龙女和郭襄,我到底该选哪一个’,然后恶狠狠地想‘我全都要’。等很多年后,才会忽然惊觉,在某个不起眼的小配角身上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自己活成的是他的样子。再 看书的时候,就会 慢慢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配角,代入柯镇恶、代入张阿生、代入茅十八、代入福威镖局的某个趟子手、代入被阿紫欺侮的店小二,为他们的悲喜而悲喜。”
实际上,金庸笔下的人物,也是不断变化的。在《神雕侠侣》之前,从陈家洛、袁承志、胡斐到郭靖,都是正派人物,走的是“正邪不两立”的传统路子 ;到了《神雕侠侣》,杨过成为一代大侠,接受了郭靖“侠之大者”的训言,但他依然是那个有意做社会叛逆者的杨过,人物形象变得丰富、复杂起来。
1995年版《神雕侠侣》,古天乐饰杨过。(图/《神雕侠侣》)
《天龙八部》中的萧峰之死让作者和读者一样万念俱灰——萧峰,堪称英雄中的英雄,在命运的捉弄下也免不了一死 ;到了《鹿鼎记》,金庸则写出了韦小宝这个“反英雄”。
有论者指出,有两类“阿 Q”:一类是鲁迅的阿 Q,卑微地活着,卑微地死去 ;另一类是韦小宝,他是生活中的成功者,在他身上可以看见古往今来多少名流绅士、达官贵人的影子。作为武侠生涯的封笔之作,金庸在《鹿鼎记》中塑造韦小宝这样的角色,一定有特别的用意 :与一众英雄大侠挥手告别,江湖梦远之后,用一个具有人性中普遍暗面的典型人物,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武侠小说。
一部《鹿鼎记》,说是武侠小说,其实已经没有“侠”,所以金庸表示,“毋宁说是历史小说”。至此,他只能封笔。“一来我不希望自己写过的风格、人物再重复,过去我写了相当多,要突破比较困难 ;再者武侠小说出自浪漫想象,年纪大了,心境自然也不同。”
1998年版《鹿鼎记》,陈小春饰韦小宝。(图/《鹿鼎记》)
金庸封笔后,学者吴秀明提出了“后金庸”概念——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整个大众文化趋势愈来愈朝着视觉化、时尚化的方向发展和人们阅读习惯、审美趣味的变化,武侠小说包括其他大众文学开始调整叙事策略。前一阶段所崇尚的精神审美要素削弱,逐渐向纯娱乐和艺术快感倾斜,故事情节也大同小异,日益明显地体现出‘文化工业’的复制性特点和后现代的平面化、娱乐化原则”。
你的“金庸成分”是多少?
承接吴秀明的观点,如今这个原子化时代,应该被称为“后后金庸”或者“后后武侠”时代。当代年轻人倾向于“躲进‘(信息)茧房’成一统”,把握日常的、所见即所得的“小确幸”。
有学者说,进入当代,武侠精神有了微妙的转折。“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依然是侠义精神的核心,但新一代创作者更加关注“个体”的命运——在成为“侠”之前,先成为“人”。
这是一个“侠隐”的时代。这就像徐浩峰笔下的人物,从外表上看,凡人一个,毫无侠士风范。《师父》中单挑八家武馆的耿良辰,以开租书摊维生——主打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北派五大家”的白羽、郑证因等人的书也有,其全部家当就是一架独轮车、五个小马扎,再加上七十本书。路阳作品《绣春刀》里的沈炼,也是一个小人物,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身上的任侠精神就会迸发。
“20世纪80年代的武侠热,是中国人寻找自信的反映,写作者和读者都在追求一种极大的浪漫情怀和骄傲感。”徐浩峰说。
吴秀明指出,在金庸的武侠叙事背后,有一个核心的支撑,即“人学”。新一代创作者沿着金庸“反武侠”路线继续行进,从“大写的人”转向“小写的人”。
“他们笔下的侠士不仅武功平平,而且往往还充满了道德瑕疵,肩膀上再也不愿承担家国天下之责任,而纷纷寻求归隐后的草长莺飞。有的甚至比韦小宝还世俗,更关心个体出路和自身 生命安全,往往极尽洒脱 却又不得善终。”吴秀明写道。
总体而言,这拨新武侠创作者的作品,其影响力还不能与金庸匹敌。DT 财经与塔门在 2021年10月联合发布的《当代年轻人“金庸成分”报告》显示,金庸作品受到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喜爱 :看过金庸小说及相关影视剧的人群中,80 前、80 后、85 后、90 后的占比几近 100%,95 后、00 后人群的占比则分别为超过九成、接近八成。
2024年1月31日,香港文化博物馆金庸馆。观众在一幅描绘武侠世界的画作前经过。(图/阿灿)
不同人群接触金庸作品的方式也不同 :有95.2%的80前通过读原著小说进入“金庸宇宙”;从80后(77.9%)到90后(92.3%),人们通过影视剧了解金庸作品的比例不断上升 ;与此同时,选择游戏的比例也不断上升,85后最高(20.7%)。
按六神磊磊的划分,金庸作品中有两类人物 :前者体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郭靖、萧峰 ;后者体现“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如东方不败、周芷若、阿紫。《当代年轻人“金庸成分”报告》发现,年轻人对后者的共情越来越深,如东方不败进入最受欢迎的 top 10 男性角色之列 ;周芷若不仅位列最受欢迎 top 10 女性角色,且在 00 后人群心目中排第 5 位 ;另外,相较于郭靖,年轻人更喜欢随性而活、自由自在的令狐冲。
2003年版《倚天屠龙记》,高圆圆饰周芷若。(图/《倚天屠龙记》)
作家温瑞安说过,武侠小说的黄金时期已过去,如今它进入了钻石时期——玄幻、奇幻作品乃至《复仇者联盟》里,都能看到武侠小说的桥段。他对“侠”的理解是 :“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是为侠。”其重点在于“义”字,包含正义、礼义、侠义、情义、公义等。
随性而活、自由自在不是什么坏事,但个人价值和生活方式愈受重视,我们愈应该秉持侠义的“义”,通过共同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如果说武侠精神在当代还可以引申为一种热情、一种勇气、一种情怀,那它依然有被当代人珍视 和践行的意义——be ambitious,面对波澜起伏的生活,做个善良又勇敢的人。
运营:小野;排版:蒋佳宏
原标题:“后后金庸”时代,中国人还需要武侠吗?
本文首发新周刊654期
《绝版金庸:一场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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