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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盘宝刀未老,作为音乐载体仍有小众生命力

2024-03-01 12: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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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开年,我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一张3.5英寸软盘插进USB连接的软驱当中。这部软驱是我从新加坡一家在线商家那儿买到的,制造日期是上世纪90年代,也就是盗版软件横行的那段时光。我先是被软驱那低沉的嗡嗡声吓了一跳,随后这种颇有温度和故事性的噪音又把我瞬间拉回了童年。我对自己童年的种种不堪回忆,就是记录在一张毫不起眼的软盘上——跟眼前这张颇为相似。我点开了磁盘上唯一的文件,这是首名叫《社恐症患者是可耻的》(Inability to Perform Social Activities Is Considered Inferior)的MP3作品,带着Yasuyuki Uesugi的咆哮与充满实验感的声墙,如同海面上光泽的波涛般冲击着我的公寓。这首曲子不长,只有1分27秒,大小为1.33 MB,几乎占满了软盘1.44 MB的容量上限。

接下来是另外两位艺术家(Pregnant Lloyd和Team Phosphenes)分别发行的作品,然后是另一首短小但同样颇具实验气息的曲目。这些小作品都来自一个名叫Floppy Kick的纯软件网络厂牌,背后是Mark Windisch在匈牙利德布勒森经营的一家单人公司。每张磁盘都被详细标注了编号和顺序,而这首《社恐症患者是可耻的》是五张软盘中的第三张。其实也没毛病,毕竟目前全球各地流通的软件数量本就有限,得到认真对待完全合理。

软盘音乐的顶峰时代大约是在2010年代,但十年之后的现在,其势头仍然强劲。Discogs.com网站显示,2020年通过软盘发行的音乐作品超过500首,比有明确记录的80年代、90年代和00年代软盘音乐数量的总和还多。这也许是距离彻底灭绝又更进一步的回光返照,又或者这是在提醒人们,在薄薄、脆弱的塑料/磁铁盘片上写入极具爆发力的乐曲,仍然是最能彰显音乐家与艺术家们朋克气质的行为之一。

十多年之前,Windisch曾想以“极端”形式发布自己的噪声音乐项目Eoforwine。他回忆道:“我在老房子的阁楼上发现了一些还没拆封的打包软盘,所以想到不妨把它们用起来。我已经很熟悉Discogs.com了,所以不光为此次发布创建了相应条目,还专门给厂牌设立了博客和Facebook页面。”一个月之内,一位来自希腊的用户就发私信,说有意发行自己的软盘版音乐作品。Windisch也很快运作起Floppy Kick项目,结识到更多软盘爱好者,并与其他软盘厂牌开展作品交流。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经常会用软盘把电子游戏和MIDI音乐文件拷贝进笔记本电脑:“那时候我还小,第一次在C64计算机上使用更大、更柔软的5英寸软盘。我最爱的,就是软盘那有限的存储空间,用这么点数据来表现一些东西会格外困难。”

几十年来,软盘一直是DIY驱动介质的中流砥柱。特别是在lobit亚文化圈中,人们将低比特率音乐视为一种艺术和实用形式。软盘不适合长期存储的现实,也迫使用户深切意识到艺术和信息在时间面前是多么易损和短暂。1993年,Billy Idol曾推出一款多媒体软盘来配合《Cyberpunk》专辑的发行,并放出了同类产品中的首支宣传片(风格上明显受到1991年HyperCard超媒体卡的启发)。可以说,这张软盘在流行文化中产生的影响比专辑本体还要多。2009年,艺术家兼教授Florian Cramer尝试将每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作品压缩到一张软盘上,每部电影都由一张高度抽象、类似于抽象派画家Mark Rothko风格的动图来表现。至于软盘音乐,尽管只能生存在特定小众市场空间之内,但却仍然充满活力。这是一种逆势而上的活力,恰好与软盘介质因容量有限而被大众市场所无情淘汰的现实形成了反差。

Discogs.com上共整理出近2300首软盘音乐作品,其中大部分属于电子乐,但也涵盖嘻哈音乐、少量古典音乐与爵士乐、一大堆金属乐分支流派,以及实验性环境音、挪威语与汉语片段等“非音乐”作品。2018年,滚石杂志报道了蒸汽波音乐掀起的一小波软盘版“发行热”,提到蒸汽波音乐那种强调低保真度、高bit的特性特别契合3.5英寸软盘的限制。Loser Crew、Pionierska Recrods和Strudelsoft等网络唱片公司开始积极投向于软盘音乐发行,产品一经推出就被抢购一空。软盘还得到更多复古唱片厂牌的青睐,包括制作Commondore 64音乐的DataDoor。经过多年演进,软盘已经成为既有着严重技术短板,但也最稀有、最具收藏价值的音乐载体之一。

来自Floppy Totaal的Niek Hilkmann与Thomas Walskaar表示,Discogs.com网站成为了解软盘音乐的“权威信息来源”。2014年,二人在鹿特丹创办了Floppy Totaal音乐节,并将其逐步打磨成一个关于过时媒体文化现象的成熟研究项目。Hilkmann在接受Zoom视频采访时解释道,“我们曾举办了卡带和迷你唱片发行活动,甚至尝试过用打孔卡依靠机械演奏乐曲。”大约在同一时间,他们在荷兰发现了当时蓬勃发展的软盘音乐潮流,当时的主要信息来自地下音乐评论博客Yeah I Know It Sucks,这也激起他们深入研究相关项目的热情。

Hilkmann在采访中表示,“很多人都对软盘抱有美好回忆,甚至对它们深深着迷。所以我们很快发现,这块小小的塑料片本身就能让人们生出怀旧、复古和追忆往昔的感受。”去年,Floppy Totaal出版了第一本书《软盘热潮:灵活介质的奇妙转生》(Floppy Disk Fever: The Curious Afterlives of a Flexible Medium),书中采访了软盘音乐网络厂牌Pionierska Records和floppydisk.com的运营者Tom Persky,这个网站也是目前唯一仍在以商业形式销售/回收软盘的商家。

Kai Nobuko则是推动Hiklmann和Walskaar早期接触软盘音乐的重要人物,他同时也是Yeah I Know It Sucks上的评论家,并以Toxic Chicken和Covolux为花名创作音乐。Nobuko的作品目录丰富多彩,翻阅他的SoundCLoud账户,其中一首首低保真流行乐不禁让人回想起属于Warp Records电子乐、充满鲜明露和抓耳贝斯的美好90年代。他最新的Bandcamp账户则以迷幻乐为特色,大量做即兴采样实验并融入加美兰音乐(流行于爪哇岛和巴厘岛的印尼音乐流派)。

Nobuko解释称:“我最早是从制作MIDI音乐文件开始的,因为这些文件足够小,可以轻松存储在软盘之上。这也是我第一次使用软盘。后来,我开始用FastTracker制作采样音乐”,且坚持使用低采样率、短样本及单声道来控制文件大小。“我必须对Lobit编码进行大量试验,才能在基本保持音乐听感(对我自己来说)的同时,优化软盘存储空间以容纳大约10分钟的乐曲。如果再长,声音就会糊成一团。”在他看来,制作这些10分钟左右的迷你专辑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而且还带来了额外的好处——lobit的低保真特色反而为乐曲增加了“美妙的风味”。

Nobuko认为软盘音乐在西方文化中的普及,跟强调DIY美学的朋克运动有很大关系。“此外,在那些互联网设施较差的国家,lobit的应用场景似乎也很大,人们开始越来越多使用lobit编码进行内容的上传和下载。”同样,Hilkmann也认为软盘唱片支撑起了明显反资本主义的小众市场,游离于Spotify及其他流媒体音乐发布服务的基本规律之外。在他看来,“从艺术角度来说,软盘音乐开始逐步成为一种收藏品。而就在短短几年前,软盘还被视为一种近乎垃圾的介质。现在我们可以方便地搞来一些软盘,然后做点有趣的尝试。”

Hilkmann与Walskaar很快意识到,他们所能探索的软盘世界主要受到西方话语的主导。艺术家和音乐家们普遍来自美国、欧洲、偶尔是加拿大。Walskaar感叹道,“语言障碍成了大问题。毕竟如果不会用英语搜索,那在网上几乎就找不到这些音乐作品。”另外,就连“软盘”这个词本身在不同国家/地区都有相应的表达,更不用说针对不同音乐亚文化和地方俚语的丰富表达了。Hilkmann笑着表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南非「软盘」其实被称为「韧盘」(stiffy disk),因为它根本就不软。”

不过在Discogs.com上,我们也能找到一些来自中国和日本的软盘音乐,这恐怕也是这些作品在英文互联网上被发现的唯一通道。通过筛选软盘版本,我发现了一支来自阿根廷的“力量暴行”乐队、一份源自1995年冒险益智游戏《Milo》的前卫摇滚原声带,还有Rob Michalchuk经营的名叫Poor Little Music的偏软盘唱片公司。仔细研究之下,Floppy Kick的产品阵容也相当诱人——这里有着很多Bandcamp唱片页面没有收录的可播放曲目,聆听它们的唯一方式就是在这里点击“立即购买”按钮。Windisch曾于2019年前往鹿特丹为Floppy Totaal组织线下活动,并对自己的所见所闻、特别是众多新客户的支持感到意外惊喜——事实证明,这里聚集的并不是出于猎奇心态而关注的普通群众,而是真心想在软盘上搞创作的艺术家。他评论称,“世界上仍在发行软盘音乐的公司和愿意收藏这类作品的受众并不算多,但我们还是在这里结识到了很多新朋友。”时至今日,Floppy Kick仍是最具历史的软盘音乐厂牌之一,且人气一路居高不下。

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软盘的生命周期将尽,所以大家会以抢救性的方式发布作品。Persky自称是软盘行业中的“最后一人”,据传他手中还掌握着约50万张软盘库存。但他也Floppy Totaal坦言,自己并不清楚这批软盘库存的确切价值。Walskaar回忆道,十年之前软盘价格相对低廉且不难买到,“很多时候商家还会直接白送。”但如今的情况有所不同:“现在如果想在eBay或者其他电商平台上购买软盘,那价格已经相当昂贵。特别是那些全新未拆的库存和未经使用的软盘,那价格还会更上一层楼。Tom Persky已经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

对于Walskaar来说,软盘已经成为一种象征,这也源自他身为平面设计师对于视觉意义的关注。“软盘有一种拮据的美。在我看来,CD并不足以成为数字世界中的「存储图腾」,只有软盘才能显示在无数保存按钮之上。作为一种残存的介质,软盘其实从来没有离开、一直徘徊在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周围。”Hilkmann甚至将软盘视为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和纪念。“它向我们表明,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存在。特别是在数字领域,一切看似模糊晦涩的概念最终都将消失和改变,我们的生活也将随之变轨。这包括我们自己的记忆,也包括我们自己的意愿。所以我会从更富浪漫主义的角度看待这些,珍视它所承载的价值。面对存储介质时,我们有时会忘记它们也有自己的物理实体、它们也会慢慢消失。”

Cramer不单将奥斯卡最佳影片塞进了软盘,还解构了David Cronenberg的电影《裸体午餐》,让它在3.5英寸软盘上以另一种形式重生。Cramer曾认为“软盘应当消亡”,指出软盘已经毫无用处、唯一的影响就是给世界留下有毒的塑料垃圾。其实把玩着Floppy Kick寄来的软盘音乐,我深切理解了Cramer观点的内涵,但仍无法摆脱这股怀旧情绪所带来的共鸣。这不仅因为软盘曾在历史上拥有辉煌的地位,更因为它们已经成为我个人生活中的有形存在与重要回忆。

Nobuko也跟我一样体会着这份情绪。他表示:“我不同意Cramer关于软盘就应该消亡的观点,虽然这终将成为现实。我觉得能把某些东西握在手里,收藏一些对自己而言具有情感价值的东西肯定是好事。我承认,流媒体音乐服务欣然很棒,能帮我们发现并聆听很难找到的音乐作品。”然而,互联网平台和音乐网站在与艺术家们分享收益方面相当不靠谱、不稳定也不讲武道,所以实体介质仍有其存在的意义。无论如此,软盘都应当受到保护。在发来的电子邮件中,Nobuko还表达了软盘脆弱性和消磁风险的担忧——任何想要认真收藏软盘作品的朋友,都须认真提防这种重大隐患。

在Nobuko眼中,软盘是一种神秘的定期,蕴藏着实体那种天然的排他性和现实层面的稀缺性:“对我来说,软盘承载着很多情感。既有怀旧,也体现出一种朋克精神。这是非常个人化的感受。软盘非常脆弱,也因此更需要小心处理。厂牌和音乐人在其中投入了很多心思,而这反而让软盘多了一份可爱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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