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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小镇青年的中国梦

2018-11-25 14: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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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科鲁尼亚的港口。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图

我和加西亚已经算是老朋友了。几年前他在中央电视台做记者,我们便有过短暂的交集,后来他转职到一家民企做公关,和我咨询过影视广告拍摄的相关事宜,我们的关系便渐渐亲近起来,并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加西亚来自西班牙的拉科鲁尼亚岛,他看起来和三里屯附近游荡的“老外”们没有什么不同,金色头发白皮肤,穿着ZARA、Hollister这些廉价的快销服装,走路的速度永远比身边匆忙的中国人慢一些。但加西亚与这些“老外”也有很多不同:他会认认真真地学中文,并且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很懂东方的人际交往套路,餐厅结账时比中国人还会抢单;他和中国女孩交往也很规矩,从来不会像那些用“欧洲传统”打招幌的猥琐男人一样,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甚至给中国姑娘来个躲闪不及的贴面吻。

不必和他深入交往,你就会很喜欢他;和他深入交往后,你会发觉他更加惹人喜爱。

在北京,我们几乎每个月都会见几次,一起到蓝色港湾吃饭,一起吐槽各自的客户,一起在朝阳大悦城看电影。直到他去加州出差、我来伦敦上学,我们才相隔了小半年没见过对方。因此,当我看到他在instagram上传了他在西班牙老家拉科鲁尼亚的照片时,我问他,你要不要在回北京之前,来伦敦聚一下?

他说好。

正当他准备买机票时,我又突发奇想道:“还是我来拉科鲁尼亚找你吧。”

加西亚高兴得不得了,为了能够好好招待我,他还跑去租了辆车,说要把周围几个小镇都带我逛一逛。他告诉我,从来没有一个中国朋友愿意来他的家乡,他们都喜欢去巴塞罗那或者马德里。拉科鲁尼亚实在是名不见经传,就连这个城市的百度百科词条都是加西亚自己偷偷上传的。

于是,我成为了拉科鲁尼亚岛上唯一一名亚洲游客,在每一家酒吧和小餐馆里受到了当地人诡异的注目礼。这里没有人说英语,而西班牙的传统餐厅更不可能给我这个素食主义者准备没有海鲜或者肉类的菜肴。

“他们没见过什么亚洲人。”加西亚把一小盘西班牙油条推到我面前,这是当地最有名的早点餐食,蘸上糖霜和热巧克力,可以扫除所有不快乐的心情,“在他们的认知里,北京还没有公交车呢。他们根本不知道中国的经济早就超越西班牙了。”

“他们什么都不懂。”——这是加西亚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在东亚已经漂泊了许多年,但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思念自己的家乡。他新换了工作,马上要到华为的香港分部去上班。这段假期算是他的入职前休假。

“要不是得回来帮我爸整理税务,我本来打算去北海道度假的。”

加西亚已经离开西班牙五年以上了,在当地的法律里,他只要从他爸爸的户口本上脱离出来,就不再需要为西班牙政府交税了。“别说个人所得税了,我连养老保险都是在中国上的。”加西亚笑着说。

他觉得他不像这里的人,即使他穿着如此“西班牙”的ZARA和Massimo Dutti,但在酒吧里当地人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虽然外在是个西班牙人,说着本地口音的西班牙语,但他的风貌与思维方式早就变了。

小镇咖啡馆

我们从早餐店走出来,一路沿着拉科鲁尼亚岛的港口向高地漫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老年人在海边钓鱼,或者袒胸露背地晒晒太阳。海水清澈见底,礁石上吸附着密密麻麻的牡蛎。十几艘渔船停泊在港口里,再过一会儿,渔民就要出海了。

从港口向南走一公里就可以到达这里最著名的景点:海格力斯之塔(Tower of Hercules)。相传宙斯与人类生育的儿子海格力斯想要踏入众神之殿,宙斯为了考验他,便让他杀死“世界尽头”的巨人。而在罗马时期的版图上,加西亚老家的这片区域就是罗马帝国最远的疆域,拉科鲁尼亚再往南的村庄非斯特拉(Fisterra)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尽头”。于是海格力斯来到这里,杀死了屠戮当地百姓的巨人,将其埋葬在拉科鲁尼亚,并建筑了一座高塔镇压他。

巨大而沉默的高塔,仿佛不仅仅镇压了巨人,并且像一颗钉子一般钉住了这片土地。

海格力斯之塔

“这座高塔就是我们家乡唯一吸引游客的地方。”加西亚带着我穿过青翠的草坪,来到高塔围墙外的一条坡道,“我小时候常来这里坐着,和外国游客搭话。在我们这里,这是唯一练习英语的方式。”

我几乎能想象出,十几年前,坐在半人高的老城墙上,穿着短裤,晃动着纤细小腿的少年加西亚,对着来往的游客说着“Hello, how are you?”,渴望着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一点点海的另一边的世界。 天气不好的时候,少年加西亚还会坐在悬崖边,遥望阴风怒号的大西洋,期待着自己能早点离开被他所厌弃的故乡。他就是用这样的决心在十五岁时考到了8.5分的雅思成绩,并且获得了去加拿大和爱丁堡做交换生的机会。

我很钦佩他,钦佩他的努力和他的勇敢。在没有什么教育资源的小镇上,他设法让自己获得更多知识;在周围同学将他视为异类时,他从不动摇,坚定地学习英语和中文;即使被父亲万般阻挠,他也没有一次妥协或者退缩。

“我曾经喜欢过这里,”加西亚说,“在我妈妈去世前。”

我们离开海边,步行前往老城区。加西亚的家就在老城区内,每日可以听到隔壁修道院的钟声。他给我介绍他曾经的中学,他现在是那里的荣誉毕业生了,前几天还被邀请去给母校的学生们做讲话;他还带我去他的英语培训机构,向我介绍他的英语老师。当我们路过一条小巷时,一所学校正好中午放学,孩子们像小羊羔一样从铁栅栏门内冲出来,欢呼雀跃。加西亚停下脚步看着那座老旧的学校,他说,他小的时候,妈妈会牵着他的手穿过这条长长的巷道,去那所学校学习舞蹈和声乐。

“妈妈虽然矮小,年纪又大,但她是我的天使。她总会愿意为我花钱上补习班,总是鼓励我去看外面的世界。但她生病了,病了太长的时间。”

在拉科鲁尼亚当地有个传说,戴尖帽子的死亡使者们会扛着沉重的棺材来到你门前,带走你亲人的灵魂。加西亚告诉我,在他母亲病危的那段日子,他害怕一切像尖帽子的事物。

可死亡使者们仍旧带走了他爱的人。

“在那之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就没再好过。他停掉了我的补习班,甚至希望我不要去巴塞罗那上大学,而是留在家乡工作。对他来说,在其他国家工作似乎不是我们这个镇上孩子的一个人生选项。前几天我告诉他我拿到了华为的offer,那是东方的苹果公司,他的眼睛都睁大了。”

但即使加西亚在中国过上了更体面的生活,他的父亲仍旧不赞许他远离家乡。父子俩之间的争吵不断。就在我来的前一天,他们还大吵一架,气得加西亚的父亲自己开车回乡下的老房子里去了。

我倒是挺喜欢拉科鲁尼亚的,这里很舒适,很慵懒,电影院里还会上映苏菲玛索的《安娜卡列尼娜》。也许生活很枯燥,但精神世界却可以很饱满。就算有什么坎坷,看看海,心里也就平静了。我站在海边给我父母打了视频电话,他们看到拉科鲁尼亚的海水如此透彻,发出了不解的叹息:“怎么会这么干净呢?”

拉科鲁尼亚美得单纯,又无人知晓。

礁石上的牡蛎可以直接摘下来烤了吃

“这样的地方在中国应该挤满了旅游团才对。把你们翠绿翠绿的小草坪都铲掉,盖成豪华大酒店和奥特莱斯商场。然后这附近海域的海鲜都被游客吃光光。”

加西亚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他倒是希望拉科鲁尼亚挤满了花枝招展、背着LV、举着自拍杆的中国大妈,这样他那些失业的高中同学们起码可以找份工作,把欠政府的债还清了。西班牙政府有太多高昂的税收,加西亚的朋友尼可就欠着政府一笔巨额遗产税。

傍晚时分,我们和尼可在修道院墓园外的小酒馆喝咖啡。尼可和加西亚的性格完全不同,他看起来既羞涩又安静,虽然会说一些英语,却执意要加西亚做我们的翻译。尼可的母亲今年去世了,那是他在拉科鲁尼亚最后的亲人,她的死亡让尼可从此只剩下了自己。对加西亚来说,尼可的母亲也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在加西亚的妈妈去世后,尼可的妈妈几乎成为了两个男孩共同的母亲。她会讲动听的伦敦英语,并且拥有全套的英文版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是加西亚的英文启蒙书。我还记得一年前在北京,加西亚约我喝酒,那天晚上他很伤心,因为那天晚上他得知尼可的母亲去世了。

在西班牙,想要继承已故父母的房子,尼可需要交一大笔遗产税。近两万欧的债务瞬间压垮了这个小镇青年的生活。尼可四处找兼职赚钱,但即便省吃俭用,他也至少需要两年才能还清这笔债务。等他还完了债,他打算卖掉拉科鲁尼亚的房子,去澳大利亚学英语。尼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没有母亲的拉科鲁尼亚,对他来说与监狱无异。

加西亚和尼克的感情很好,我坐在一旁看他们用西班牙语交流。在外漂泊久了的人常常会迷失,就像海上找不到方向的小船。而他们是彼此的船锚,在蒙昧的尘世浮海上,总还能找到自己的定位。

第二日,我们驱车去非斯特拉看日落。沿途会经过加西亚父亲在乡下的房子。我鼓励他临走前再和父亲见一面,不要带着争吵和愤怒离开。他的父亲已经六十九岁了,还有多少年可以拥有这唯一的孩子呢?

加西亚将车开进了父亲农场的乡村小道,那是个可爱的小房子,院子里的花草和蔬菜被打理地整整齐齐,圈里还有两头山羊,一只大鹅可笑地在门前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

加西亚扶着方向盘沉默了很久,但最终他还是倒车离开了农场。

“我不想进去。”他有些委屈地说,“我又不能答应他留在家乡,进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回中国我要去哪?留在这里继续贫穷着吗?”

我拍拍他的手臂,告诉他:“那就不进去了。没关系。你为你的爸爸付了所有账单,你已经是个很好的儿子了。”

世界尽头的黄昏

在日落前我们来到了非斯特拉,海风卷着浪花拍打在礁石上。非斯特拉也被称作死亡港,在大雾弥漫的夜晚,无数渔船触礁陨殁,几百年前的甲板碎片也会偶尔被大海推到这里,成为破解失落船只之谜的一块块拼图。

这里的日落是日月同辉的,放眼望去,除了太阳和月亮,便什么也看不到了。在没有航海技术的罗马帝国,对那些古代的人来说,这恐怕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吧?

“你看,北京。”加西亚指着灯塔旁的一块路标,上面标示了从这里到纽约、北京、伦敦等各个大城市的方向与距离。我凑近了去看那块路牌,笑着说:“看来在21世纪,你的家乡已经不是世界的尽头了。”

非斯特拉的路牌

我们开车穿过夜幕去圣地亚哥(Santiago De Compostela)的酒店,这里埋葬着十二门徒之一的雅各伯的尸骨,也是圣雅各伯朝圣之路(Camino de Santiago)的终点。信徒们从法国出发步行数十天才可以看到这座辉煌的大教堂。广场上躺着筋疲力尽的旅人们,肮脏而破败的衣衫下,是他们最终抵达的幸福。

圣地亚哥教堂广场

我在酒店外等加西亚,明天早晨他就要从这里的机场飞到巴塞罗那,再从巴塞罗那转机回到北京。而我也要从这里回伦敦了。我等了很久加西亚才下楼,他跟我说,他刚刚给他爸爸打了电话。爸爸向他道歉了,说他只是看加西亚离开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他的忧伤和焦虑让他忍不住向加西亚发了火。

我问加西亚,和爸爸通话后,你的心情更好些了吗?加西亚回答,这通电话让他更难不带愧疚地离开了。

“但你还是应该回北京。”我告诉他,“在北京,你看起来更自信。”

加西亚笑了,他托着腮,看着教堂塔尖高悬的明月,许诺道:“明年我带我爸来中国玩。”

——写于2018年11月17日,Cafe Derby, Santiago De Compostela

作者简介:王食欲,北京土著,现居伦敦,文化研究硕士。影视从业者。PS4与switch用户,热爱极端条件越野驾驶。

(本文首发于豆瓣“王食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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