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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康浩阳：小城女孩

2024-03-01 11: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小城女孩

康浩阳

70年代的一个夏天，杏子出生了，在一座小城里。

杏子的父母都是煤厂的，家也在厂子里。厂子里打煤机里溜出来的蜂窝煤都是黑乎乎的，工人们的手也都是黑乎乎的。杏子白白嫩嫩的，从小就招人喜欢。杏子母亲出去工作，便把杏子留在床上，用被子拦着。每次工人阿姨们路过杏子家门口时，总愿意抱着杏子玩一会，顺手换个尿片，喂口清水，于是，杏子的脸蛋上、小手上、脚丫缝里都是黑乎乎的煤灰。黑一片白一片的，活像一只小熊猫。于是杏子母亲每天回来都要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用香皂给杏子全身搓一边，直到脚丫缝里都是香香的才罢休。

杏子8岁了。从老家度完暑假回来的杏子，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我当时还吓了一跳。”弟弟出生了，体弱多病，杏子便主动让母亲把她那又粗又黑的长发剪了，因为家里人都在忙着照顾弟弟。后来，杏子长大了，头发好久也没留长。

再后来，大家都开始用煤气了，煤厂没有钱了。杏子的父亲就辞了职，去外面挣钱，但没能挣到什么钱。他开过大货车，但不但挣的钱少，还落下了腰间盘突出和肾结石的毛病，杏子便天天帮父亲擦药酒。杏子母亲身体也不好，45岁就办了病退，没有什么钱，便去当了保姆，帮一个餐饮企业的经理带孩子，“用她的话说就是，当时她没有什么特长，身体又瘦弱，眼睛也不好，只有做保姆这行了。”

杏子的小学里大概是没有什么学风的。“近朱者赤，近墨者就黑了。”杏子的发小成绩不太好，为了让她免受皮肉之苦，杏子每次都费尽心思帮忙改掉学生手册上的分数，还帮同路回家的同学偷拿言情小说。但后来被父亲用鞭子抽了一顿后，也就慢慢不再干这些事了。

杏子是很聪明的，以全校最高分考到了初中，但杏子的初中大概也是没有什么学风的，所以杏子想安心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不算容易。一个比杏子大概大一两岁的学姐，曾让杏子帮她倒垃圾，但杏子是有些倔的，不肯，就被扇了一巴掌。杏子害怕，但杏子的表哥不害怕。表哥知道后，直接把那个学姐打了一顿，还让另一个混混学姐罩着杏子。所以杏子真的在学校安心读了三年书。

杏子是很刻苦的，也很聪明，老师们都喜欢杏子，最后杏子中考也考得很好。那年杏子的初中只有两个人上了重点高中的线，杏子是其中一个。但杏子不能上高中，因为上高中、上大学没有钱。杏子父母想让杏子读中专，时间短还包分配，杏子也这样想。但杏子的老师觉得很可惜，我们都觉得很可惜。

杏子到了中专，上的是师范班。杏子成绩好，但中专不仅仅需要成绩好。以往老师们给杏子的评语几乎都少不老一句话：胆子小，上课发言不积极。但杏子是很刻苦的，为了改变自己，当上了课代表、副班长。“当然也因为这个年龄的同学们已经开始害羞不爱表现了，于是我这种后期勃发的人一下子就崭露头角了。”于是，杏子又当了三年好学生，还代表学校拿到了一个英语演讲比赛二等奖。

杏子是很优秀的，于是被班长发掘进了学校团委，交际范围广了许多。虽然杏子的学校男多女少，师范班的女生作为所谓“万树丛中一点红”也经常受到外班男生的追求，但杏子似乎和这些没什么关系，一直像以往一样过着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杏子也喜欢看帅哥，但对于杏子来说，帅哥只是帅哥，好看而已，而且帅哥那么多，看谁大概都是一样的。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初恋，只是没想到是一直在身边的那一个人。”在团委的舞会上，作为书记的杏子和他自然是必须去的。在舞池中央，随着浪漫音乐的环绕，在他含情脉脉地注视下，杏子心动了，不是因为跳舞，杏子和其他人也跳过舞，是因为和他跳舞。“他跟我之前钦慕的那些运动帅哥型男完全不是一个款型，他是属于聪明睿智型的。”舞会结束，杏子和他相处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随意自然，工作时都在刻意回避和他目光的对视，杏子也不太去团委了。“原来爱是近乡情更怯呀。”

他的家和杏子的家不在同一个省，杏子知道这份感情不会有结果了。“人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萦绕于心。”杏子很难过，这是那个冬天最冷的时候。身边的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往日里乐观活泼的杏子不见了。大家都陪着杏子，听着杏子宣泄这一段并未开始的感情。最后，一个朋友问了杏子一句：你值得这样吗？杏子愣了一下，没有说话。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活泼的杏子又回来了，但好像不如以前活泼了。

杏子不再烦恼了，但他却下定了决心。他向杏子表白了，问了杏子愿不愿意和他去另一个城市，但杏子不愿意离开这座小城。他猜到了，他说他如果不说会一辈子后悔，说出来就能放下了。后来他们都毕业，也没有再联系了。

19岁的杏子毕业了，来到了一所小学。19岁的杏子是很漂亮的，也该安排相亲了。杏子和铁子的相遇就是一个土的不能再土的烂俗小说情节。20年后杏子的丈夫铁子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依然如此清晰。那天晚上，铁子骑着一辆烂的不能再烂的摩托车，穿着一件破洞的、但很干净的短衬衫，来到了小城最繁华的商场的角落里的一个冰花店。铁子对着商场边上柱子里的铜镜理了理头发，一回头就发现了一个女孩深深地望着自己。“短发，拿杯奶茶，很瘦，淡绿色连衣裙，好年轻的感觉。最记得那个眼神，倔强，清澈，阳光，能照亮周围人。”说到这里，铁子的眼中满是甜蜜。20年后杏子回忆起这个晚上时也很兴奋。“个子不高，但不单薄，手臂有点小肌肉。长得五官清晰，棱角分明，有点像古巨基。穿了一件有洞的短衬，但很干净整洁，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是我喜欢的体味。唱歌特好听，像黎明。”第一次约会，他内敛，她活泼，他话少，她话多，他听，她说，不需要找话题，因为两人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方感兴趣的话题。“我很喜欢这种感觉，真实不做作。”铁子笑着说，“她看我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以为我洞若观火、腹有诗书，其实我是真的不懂哈哈哈。”后来两人省去了表白等环节，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这或许是在这段土的不能再土的故事中为数不多的创新吧。

后来杏子的小学和一个初中合并了，杏子是很刻苦的，也很聪明，又年轻能干，领导们都喜欢杏子，让杏子做一个好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杏子铆足了劲使劲干，经常加班改试卷，杏子的班成绩也突飞猛进，甚至比一些中年教师的班更突出，孩子们也都很喜欢杏子。这时，杏子怀孕了。

校长听说杏子怀孕了，以为杏子要去打掉，后来才知道是要生的，也没说什么，要生前半个月就让杏子在家休息了，也没有按照惯例干到要生的那一天。后来，剖宫产生了一个大胖男婴，嘴巴巨大，眼睛巨小，又黑又丑，像糟老头子一样。“幸好是男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就嫁不出去了哈哈。”杏子年轻，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喂饭喂奶、换片带水都是杏子一个人干的。带孩子是很累的，但杏子开心。儿子一天天长大，不像老头了，只是嘴巴还是那么大，眼睛还是那么小，长得还是像个球，只是大了一圈。儿子不爱哭闹，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吃，大家都喜欢他，也喜欢亲他香喷喷的脸蛋，杏子也喜欢。“真想咬一口的感觉。”杏子说，“这是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生命，有了他，一生才感觉完整了。”

儿子半岁了，杏子的产假也结束了。校长很高兴，让杏子接手了一个一类班。杏子很开心，但很快杏子就发现，工作和带娃不可兼得。儿子断奶后身体就不好，经常往医院跑。“医院的医生都认识我们了。”学校的竞争压力也很大，作为班主任的杏子又要抓成绩，又要抓管理，而铁子工作也很忙，杏子在儿子三岁以前白天不得不让老人帮忙照顾儿子。儿子可爱乖巧，不调皮捣蛋，但杏子发现，一旦将儿子带出去，儿子便胆小懦弱，害怕受到伤害，做事优柔寡断，完全没有一点男孩子的坚毅勇敢。“有时确实对学生有点内疚。但看到自己的儿子时我更感到内疚。”再三思索下，杏子选择了调动工作，为的是离家近些，多陪陪儿子，“不让自己以后遗憾。”杏子一递简历，另外一所中学就很爽快的答应了，但被原来学校的校长卡了两年才调出，跨区调动就失败了。再后来，大概是因为工作不积极，杏子就被下放到了小学，直到新校长上任，才放杏子走。在那之后，杏子的生活仿佛都与儿子息息相关了。

儿子确实是不好带的。有一次儿子像以往一样发烧，但大概是烧的太高了，抽筋，被推进抢救室了。在省会出差的杏子知道后，晚上11点打车208多公里到医院，帮儿子整理了衣服，一直在儿子身边，直到天亮。“几次差点失去儿子的经历也是我下定决心调离工作单位的原因之一。”

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杏子是如此勇敢的。当儿子在游乐场被一个成年男性动手针对，以从来没有过的恐慌跑出来躲到杏子身后时，杏子只身一人拦住对方（铁子去拿东西了）。“你要干什么？！”杏子嗓门向来是不大的，但很坚定，看着对方，眼神里看不出半点畏惧。杏子是很聪明的，也很冷静，她巧妙与对方周旋，并第一时间报警，警察来后杏子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坚持要对方道歉，并在铁子回来后才及时撤退。

到了小学，干了两年后恰巧杏子的儿子上小学了，为了能更好地照顾自己的儿子但同时给予他自己的空间，杏子申请调到了一年级，但不教儿子。儿子到了最好的班，但杏子却被安排教了最差的班，好在杏子的学生虽然大都不太明白考试与成绩这类，但都乖巧懂事，也都很刻苦，就像杏子以前一样。但杏子是很会教学的，教出的几个学生也都上了重点初中、高中和大学，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不过杏子的重心自然还是在儿子身上，每天给儿子送蛋糕、牛奶，放学带他去游泳、打篮球、打乒乓球，周末带儿子去练吉他或是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和各种各样的人玩，连班里的同桌杏子都和班主任请求，“我只有用10年时间去弥补这三年的缺失。”杏子的努力终于凑效了，儿子到了中高年级，已经学会了如何社交，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杏子很高兴，身材也胖了，不过是因为甲减减缓了代谢而变胖了，可见不是所有人发胖都应该叫做“发福”。

儿子上初中了，不用杏子怎么管了，也不听杏子管了，杏子也管不动了。初中的儿子和杏子一样，都是聪明又刻苦的好学生，也都喜欢聪明睿智型的人。于是儿子便总和铁子在一块了，因为铁子上过大学，应该是很聪明的。杏子发现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打趣和儿子说道：“小学我管你了6年，现在轮到你爸管了。”后来，杏子的儿子和杏子一样，考上了重点高中。杏子虽然不怎么管儿子了，但也没有闲着，趁着儿子中考，又生了个女儿出来。不过女儿的性格和儿子完全不同，是人小鬼大、精力过剩、火爆小辣椒类型。“每天都要和她吵至少三架。”杏子打趣地说。

初高中的儿子和杏子一样，都想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在校园里的生活也和杏子一样三点一线，连面对感情都和杏子一样。只是高中住校了，杏子不能总见到儿子，只能一周见一次了。每次儿子回来杏子都会筹划一顿大餐，都是各种各样儿子爱吃的，结局往往都是剩下许多。杏子应该不是为了犒劳儿子，因为儿子只是学习，没什么可犒劳的。每一顿饭最后，桌上的人大多都吃饱了散去，只留下杏子和儿子。儿子饭量大，不停地吃，杏子饭量小，就看儿子吃，顺便聊两句这一周两母女的战斗记录。

杏子觉得自己儿子是最优秀的，她一直这么认为，就像儿子一直认为杏子的气质无人能比一样。“用我儿子的话说，在整个高中里，都找不到一个女生和我一样的。”杏子说这话时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但高考前一个月，儿子和杏子吃着芋头，儿子却聊着聊着就哭了出来，嘴里一直说着什么“学习压力大”“成绩起伏”“新班级不适应”“没有交心朋友”之类的话。杏子沉默了，看着儿子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吃芋头，杏子芋头也没吃了，只是递纸。过了不知道多久，杏子说：“儿子，你真的很优秀，你谈论的很多话题妈妈已经听不懂了，你越优秀，真正懂得你的人就越少。儿子，你终究只能自己往前走，要学会克服这种孤独，但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妈妈说。妈妈可能不懂，但妈妈能听你说。之前妈妈确实没有注意到你的压力这么大，有什么都可以和妈妈说，妈妈愿意听。”那晚过后，杏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坚信自己的儿子是最优秀的。高考给儿子送考的时候，杏子大概是全家最放松的那一个，说是请了假来给儿子送考，实际上送完考后就在屋子里呼呼大睡了一天。“是他考又不是我考，我儿子这么优秀我担心什么？”考完之后，那年的题目很难，铁子都在担心儿子的发挥，但杏子一点也不担心，“难就对了，我儿子这么厉害的就是需要难的题目才能选拔出来。”后来事实也确实如此，看来杏子的信心不是空穴来风呢，毕竟她总说“智商接妈”。

后来，儿子去了大学，只能视频联系了。杏子虽然在家里照顾女儿忙得不可开交，但一周总会在微信上问几次“有空视频吗”“要寄什么东西过去吗”。每次连上视频，儿子总能看见铁子、妹妹，还有杏子那和老照片上一样的、几十年没变过的、清澈、阳光、倔强而温柔的脸。

后记：当决定要写杏子的故事的时候，她本人很惊讶：“我又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后来又听说这是课程作业，便以怕影响我分数为由不愿接受，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答应了。“你妈我太平庸了，唯一大作就是你。”如今的杏子已经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貌似仍然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正义感满满，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不着边际，同时也被电信诈骗过，不过诈骗的内容和我有关。“你妈就是好骗。”后面带了一个鬼脸表情。你看，果然是一个40多岁的小女孩。

最后，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