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家》：“极品母亲”令人窒息，出路在哪？

若干年后，若要是回顾荧屏上令人窒息的“极品母亲”形象，除了《欢乐颂》中的樊胜美母亲、《都挺好》中苏明玉的母亲、《安家》中房似锦的母亲，要记得将《烟火人家》中李衣锦的母亲统计在内。

《烟火人家》海报

如果说此前“极品母亲”的形象多少是因为重男轻女，《烟火人家》中的“极品母亲”则形态不同，她与女儿是“相爱相杀”。相爱相杀的母女关系更多在文艺类型电影中表达，比如《送我上青云》《春潮》《柔情史》《再见，南屏晚钟》等。《烟火人家》虽不是填补荧屏这一主题的空白，但确实有“以一当十”的效果——这个“极品母亲”的威力，顶十个了。

“极品母亲”的创作意义、局限与出路何在？

“极品母亲”的形态

《烟火人家》改编自豆瓣阅读的《她和她的群岛》，讲述一个家族女性群像故事。该剧的艺术总监及总制片人杨晓培为该剧积攒了强大的阵容。孟家一母三女，母亲宋春丽饰演，三个女儿分别由徐帆、梁静、李小冉饰演，三个女婿分别由李诚儒、刘钧、宋宁峰饰演；三个女儿各自成家，也各有女儿，其中两个成年的孙女由马思纯、孙千饰演……

去年杨晓培制作的女性题材剧《好事成双》也是改编自豆瓣阅读小众网文，播出后效果极好，热搜不断。《烟火人家》剧情全程包含各种热搜元素，反而在热搜上低调得多，或许与剧集在央一黄金档同步播出有关。当然，热搜上得少，一点不妨碍追剧的观众乳腺受到刺激。

该剧是群像剧，但主线还是围绕孟明玮（徐帆 饰）与李衣锦（马思纯 饰）的母女关系展开。这对母女是“相爱相杀”，表现形态是“控制与被控制”。在前25集中，只要出现母女俩的剧情，弹幕上的高频词就是“窒息”。虽然李衣锦是快三十岁的人，母亲仍对她进行全时段、全方位、无死角的控制。

孟明玮（徐帆 饰）

简单列举孟明玮对李衣锦“以爱之名”的一些所作所为：

虽然女儿快三十岁了，孟明玮还是执意为李衣锦买她认为李衣锦会喜欢的衣服，要求李衣锦去理发，“你看看你这刘海长的，搭着眼睛，没精打采的，谁看得上啊”；后来，孟明玮直接动手给女儿剪起刘海，剪成娃娃头；

孟明玮给李衣锦剪刘海

孟明玮是想表达对女儿的关心，但一定是以贬低的言辞，动辄别人家的孩子怎么那么优秀，你怎么就不能像那谁谁那么优秀；

动辄拿别人与李衣锦比，贬低李衣锦

从不信任女儿，大大小小的事情既想控制女儿、又想打破砂锅问到底，李衣锦回答后，她又总是一脸不屑与不信，执意坚持自己所认定的答案，认定李衣锦没一句实话；

到底让不让说？

从小到大，孟明玮不给女儿隐私空间，小时候翻书包、李衣锦快三十还在翻她的包包；跟李衣锦视频电话时发现她的居住环境好像变了，都要求李衣锦必须拍下视频给她看；

干涉李衣锦的恋情，不看好李衣锦的男朋友，就直接打电话警告对方离开、不要再耽误李衣锦，否则她就不只是打电话那么简单；

打电话威胁李衣锦的男友

得知李衣锦与男友分手，开始无孔不入地催婚，并对李衣锦的价值极尽贬低：认为女儿年龄大了、工作一般，没什么人要了，给李衣锦相中的相亲男生很普通，反而担忧李衣锦“有没有这个福分”；为了让李衣锦出来相亲，欺骗女儿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她立即赶过来；

擅自给女儿定对象

发现女儿不听自己的，就飞到李衣锦工作的城市，跟女儿住一起；动辄出现在李衣锦的工作单位，不分场合地与李衣锦起争执，只要被李衣锦激怒，直接甩李衣锦耳光；各种干涉女儿，自作主张打电话给公司人事，说李衣锦要辞职；

动辄到女儿工作地点去闹

对女儿所爱的人或物带有妒忌，生怕女儿被热爱的东西“抢走”。得知女儿有可能跟追求者去国外生活，立即反对这段感情；认为女儿对收集的瓶子比对自己上心，想把女儿的收藏扫进垃圾桶……

李衣锦有收集瓶子的习惯，孟明玮要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总之，孟明玮对李衣锦的爱/控制，几乎是不留一点喘息的空间。

“极品母亲”的创作意图

剧集刻画“极品母亲”，本意上不是跟观众过不去、故意给观众添堵，而有它的创作意图。

从共鸣角度看，现实中确实存在这类性格与行事方式都很极端的母亲，刻画“极品母亲”能够让有相似体验的观众产生代入感。

从冲突构建与戏剧张力层面看，极端化角色能够制造强烈冲突和戏剧张力，吸引观众眼球，提高剧集的收视率和话题度。

从更深远的社会问题揭示与批判层面看，“极品母亲”试图让观众看到她的心理成因、人生经历与社会结构，唤起公众反思。

剧中孟明玮的可怕控制欲，出发点虽是爱女儿，也与她的原生家庭、人生经历与女性的结构性困境息息相关。

孟明玮所在的“孟家”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大家庭，孟母看着是一个明事理的老太太，实际上她也是“大家长”的化身。比如她定下一个规矩：她们孟家的女儿，嫁出去后，过年只能回孟家过年，谁都不能坏“规矩”……她安排了孟明玮的人生，孟明玮被控制惯了，面对李衣锦无意识地重复这种模式，变成女儿的控制者，从而获得安全感。

孟老太太以爱之名，却“害”了孟明玮

孟家三个女儿，二女儿与三女儿都事业有成，只有孟明玮没有考上大学，姐妹之间明里暗里较劲，孟明玮有深深的自卑。她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李衣锦身上，希望李衣锦出人头地，帮她扬眉吐气。她一再通过批评和贬低的方式刺激李衣锦进步，并屡屡因为李衣锦未能达到期望而失望和愤怒。也因为自卑，孟明玮自我价值感很低，她不自觉通过贬低李衣锦来减轻自身的心理负担。

孟明玮也折射出女性面临的结构性困境。就像上野千鹤子所说，“亚洲女性大都生活在压抑的环境中，她们的女儿容易产生‘不想跟母亲一样’的想法……对女儿来说，母亲的人生是已知条件，她们不会选择，但也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过上这种不幸的生活。”上野千鹤子经过多年思索，她意识到，“母亲的不幸并非她的责任，而是结构性的问题”。

孟明玮始终恪守着传统社会对一个“女儿”“妻子”“母亲”的期待，她没有自我，比如哪怕被丈夫各种欺辱，均选择忍气吞声……她既担心李衣锦重复自己的命运，又不自觉地要求李衣锦遵循传统女性的路径，去成为一个“好女儿”或“好妻子”。

孟明玮亦是可怜之人

前面20多集的剧情中，孟明玮的很多举动令观众觉得窒息，但随着她的人生经历铺展开来，观众也发现她的“可怜”之处。她是一个不幸的女性。

“极品母亲”的局限

只是，不少观众早早被“极品母亲”给气走了。当荧屏中同类“极品母亲”多了，显然不利于展现女性角色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连篇累牍的极端情节也让观众觉得审美疲劳。所以，“重男轻女”的“极品母亲”，自《安家》后比较少见。

《烟火人家》中的孟明玮固然是“相爱相杀”的新类别，但连续20多集的篇幅都在反复渲染堆叠“极品母亲”的各种极品行为，使观众长期处于负面、压抑、愤慨的情绪状态中，观众很难再享受观看电视剧的过程，进而产生疲惫感——多少人是靠孙千与陈靖可的“恋情线”撑着。

这一条支线贡献了不少糖分

如果在早期剧情中，《烟火人家》能够呈现李衣锦对母亲强有力的反抗，至少能够让观众有情绪上的纾解。可惜，前25集里，李衣锦对母亲的实质性反抗几乎没有。她总是在妥协、在心软、在自我怪罪（认为母亲虽然不合格，自己更是不合格的女儿云云）。观众本来是很同情李衣锦的，可如果李衣锦长期在被控制下还唯唯诺诺，观众也会对她的处境产生同情疲劳，并对这种无止境的被控制“怒其不争”。

是的，我们可以理解控制与被控制的过程往往很漫长、子女的反抗的确很艰难等等，但艺术创作的意义恰恰在于这里：它不是要复刻现实、臣服现实，它不仅要展示问题，更要通过对问题的深入剖析，探讨问题的解决方案，或者至少引导观众思考这些问题的出路；否则，作品只是展示问题而不提供解决方案或启示，观众就会感到失望、压抑和无力。

这就是《烟火人家》“极品母亲”给人的观感：对问题换个方式来回渲染20多集，观众都要被气死了，人物还在那边说着片汤话“包饺子”。

“极品母亲”的出路

终于等到25集，李衣锦这辈子总算发一次狠，她决定跟前男友复合——前男友是杀人犯的儿子，孟明玮听闻后直接晕倒，醒来后一哭二闹，求李衣锦分手。李衣锦斩钉截铁：“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也不会允许你，再影响我以后的人生。”

李衣锦终于“发狠”

李衣锦觉醒，观众总算舒了一口气。但剧本对于李衣锦困境的化解，也有点“轻巧”了，她觉醒后，孟明玮的“极品”行为也跟着收敛。剧情少了女儿觉醒后、母女俩之间继续“博弈”的过程、以及女儿如何避免在博弈后妥协——这个应该是剧情的重点，也是观众更好奇的地方。

虽然《烟火人家》对“极品母亲”的刻画在重点把握上出现偏差——耽溺于问题的渲染，对问题的解决轻描淡写；但不论如何，它还是指明了出路。

孟明玮这样的母亲，令人想起上野千鹤子在面对“对你来说，父母是什么？”的问题时的回答，她脱口而出：“扰人的麻烦。”上野千鹤子的理由是，“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什么样的父母对于被迫成为其子女的孩子来说都是‘扰人的麻烦’。强势的父母是强势的麻烦，弱势的父母是弱势的麻烦。”

面对孟明玮这样“强势的麻烦”，怎么办？很多子女因为有负罪感和愧疚感，一直无法摆脱控制。希望上野千鹤子的回答，能够给一些子女带来勇气，她说：“‘想抱孙子’‘不想绝后’之类的说法，无异于要求女儿跟自己一样为家庭牺牲。如果女儿的‘独立’是自私，那母亲强迫女儿结婚生子也是自私的……如果母亲对女儿说，‘我为了你做出了牺牲’，只会让女儿背负了无端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只会束缚女儿的人生。如果想让女儿自由，母亲自己也要活得自由。”

《烟火人家》尾声的剧情重点，转移到如何让“母亲们”获得自由。孟家的两个渣女婿（全程比“极品母亲”更令人厌恶），总算要被踢掉；在家人、尤其是李衣锦的支持下，孟明玮终于要摆脱苦难的婚姻，她将获得“自由”，并给李衣锦“自由”。

李衣锦支持孟明玮离婚

影视剧中“相爱相杀”的母女关系逐渐常见、“极品母亲”也不少了，我们期待能有不停留于渲染问题的讲法，而有指明出路的讲法——如果母亲不自由，试着帮她获得自由；假若母亲执意不想要这所谓的“自由”，我们这一代人至少要拿回我们的自由。

请以这样的思路去大胆创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