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节日的魅力：泰国华人华裔的新年体验

起念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人在马来西亚的槟城。行程决定得匆匆，之前住过的遗产酒店皆已订满，临时选了一家中规中矩的连锁西人酒店。槟城沿海一条路无法避免地在高峰期堵车，到达位于乔治镇的酒店时已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下车就注意到三三两两的路人在酒店门口和挂满一条门廊的红灯笼合照，且大多是马来人和印度面孔。彼时的心理活动是，圣诞和元旦的装饰倒也丰富，但这么高的红灯笼如何拍才能跟人在同一画框又不致使人变形呢？正思忖间，音乐响了起来，“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瞬间拉回新加坡一月的FairPrice 和升松超市。

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年年11月下旬起，商场和超市就陆续播放圣诞以及新年歌曲，几首循环洗脑，总让人忍不住驻足在琳琅满目的礼物区中，虽然可能连可以送的人都没有。元旦一过，江山易主，这首《恭喜你》和刘德华版本的《恭喜发财》就如魔音绕梁一般开始统治新加坡的超市，即使是Cold Storage这种很“西化”的超市间或也会听到。而在繁华街区的大型商场，与圣诞歌曲相比，这两首歌的出现率则低不少，大约是过于接地气不够登“大雅之堂”。于是，西方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圣诞节、全球几乎集体庆祝的元旦，以及华人最重视的春节在赤道城邦的大小超市中于每年岁末年初的三个月达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与和谐，且收放自如、平稳过渡，让漂泊异国的中国学子从未觉得被世界遗忘过。而若干年后又一个一月，我站在槟城一座23层的酒店大堂外，目之所及，几位并非华族的门童旁是星罗棋布的红灯笼、并列而立一排招财进宝的大型装饰、以及蔓延遍地的橘子树，马来族的姑娘们正在开开心心同这些装饰拍照合影，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错位感。

作者于2023年1月拍摄于槟城

音乐进行到了“恭喜恭喜恭喜你”，回忆被打断，思考重新启动。不禁地想，这里与新加坡、泰国庆祝的“华人新年”跟我们理解的春节，究竟还是一回事吗？春节的意义对于这些不同地方的人来说又是怎样的？如果说在新加坡华族还是主体，在马来西亚尤其是槟城，华人也还占有小半壁江山。那么泰国呢？在泰国几年，我感受到春节的庆祝氛围不可谓不浓烈，即使不考虑吸引旅游资源与商务合作的因素，与当地社会融合度相当高的泰国华人华裔也从来没有落下对这个节日的庆祝。带着问题，我讨教了身为华裔也做相关研究的泰国青年学者，即本文的另一个作者。他从自身经历出发，把春节在泰国的庆祝方式和仪式感以及官方的态度与泰国华人华裔的认同联系在一起，并且进一步讨论了华人性/中国性（Chineseness）是如何在新年的庆祝活动中被构建的，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新年在泰国的时间、仪式与认同

新年在各种文化和语境中都指向一个富有意义的转变时期——除旧迎新，似乎这可以带走去岁全部的厄运与不得意，新的一年又是充满了希望的。泰国地处东南亚大陆，是印度和中国的交汇处，在近现代又受到西方文化较大影响。这样的多元文化背景下，泰国如何庆祝新年变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泰国华人华裔尤其有自己的体会。生活在泰国的华人华裔每年有关“新年”的庆祝活动基本都要举行三次——西方新年（元旦）、华人新年（春节）和泰国的新年（宋干节），三个节日各自具备其重要性。

泰国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都是西方历法，与之相关的一些节日也会庆祝。除了全国上下一起庆祝的元旦，圣诞也是非常成气候的节日，尤其是年轻人都不会错过。不过同许多其他亚洲国家一样，当涉及自己民族和文化特有的节日尤其是新年的时候，就会采用传统历法，比如中国的春节和泰国的宋干节。当然在东南亚地区还有许多与佛教相关的节日，那就与佛历有关了。每个节日的庆祝方式，都涵盖了与其民族历史传承和传统文化相关的一系列背景知识，新年尤其如此。因为每个人对时间概念的理解并非源于客观存在，而是被周遭文化环境定义并赋予了意义的。那么对于在泰国出生成长的华人华裔来说，如何庆祝春节反映了泰华这个群体的认同以及这个认同的动态变化，同时也可以折射出泰国华人华裔和泰国国家之间的关系。

元旦和泰国新年（宋干节）一直是泰国的公众假期，而春节虽然也会出现在日历中，但和马来西亚、新加坡不同，从来都没有作为官方的假期。唯一一次的例外是在2021年，那年的农历大年初一被正式列入了泰国公众假期当中。其时正值新冠疫情第二年，全球交流几乎处于停滞状态，海外游客寥寥无几，泰国旅游业遭受重创。泰国政府为了振兴经济安慰民心，出台数项政策鼓励国内旅游。除了拨款补贴个人游客，也多开设了不少假期。于是那年的春节会成为官方的节日，和究竟是谁的新年似乎并无必然关系。所以多年以来，如果泰国华人华裔想要庆祝春节，首先就要向读书的学校或者工作的地方以私人事务为由请假，当然老师或者单位领导从不会为难，因为早已有多年积累的默契。而许多由泰国华人华裔经营的企业，则会在春节前后自己放一个短假，当然这样做的企业随着年轻一代的接手在逐年减少。

本文泰国作者小的时候，他及一部分泰国华裔小朋友每年春节就要特意请假回老家祭祖，慢慢地，就与班上那个时段正常上课的同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隔阂，这种公众假期的安排正是泰国政府早期同化政策的遗留产物。泰国政府在1939年把国名从暹罗（Siam）改为泰国（Thailand），二战结束后曾短期使用暹罗王国，但于1949年正式更名泰王国，沿袭至今。从更名可以看出泰国政府从二十世纪初起就致力于“泰民族”这个观念的建立，不论你的过去如何，是穆斯林也好，是华人也好，是本地的泰族（Tai）也罢，从那时起都只能是“Thai”。所有的华人需要改用泰国姓氏并使用泰文名字，一开始只是说服，到冷战期间则成为强制措施。如果不变更，甚至不能被授予学位。并且身份证上的民族 （ethnicity）一栏，也只能写“泰”（Thai）。那么带着强烈中华文化特色的春节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自然无法被列为公众假期，共同的庆祝潜在地会加强华人华裔对自身传统文化的认同，而对其泰族性（Thainess）同化进程可能产生不小的阻碍。所以，春节在上世纪中叶起在泰国被淡化是大势所趋也无法避免的。

只是任何一种强制施行的措施可能都会产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局面，多年来泰国华人华裔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庆祝着春节，就像本文泰国作者说的那样，学生自己请假，企业关门歇业，逐渐也形成了一种华人华裔群体内部约定俗成的庆祝方式。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庆祝活动和如今国内的庆祝方式又不尽相同。对于泰国华人华裔来说，春节由三个重要日子组成：付款日（payment day）、祭拜日（worship day）和旅游日（travel day）。首先是付款日，泰国华人华裔常常选择在农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外出购物，主要购买祭祀祖先和神灵的物品。国内在腊月期间家家也都会购买年货，但大多是为了全家团聚准备食物和少量的装饰及鞭炮礼花等。祭拜日放在除夕，是日清晨，全家一起把前日购买的物品整齐摆放在餐桌和神龛之上，分别祭拜祖先和神灵。这点似乎和泰国华人华裔主流来自潮汕地区形成了呼应，国内也是沿海部分地区延续了春节期间大型家庭祭拜活动的传统，也比较完好地保留或新近修缮了家族宗祠，其他地区或有年二十九迎神（祖先）和除夕扫墓的习俗，但大多是在小家庭内进行。于北方生长的我而言，除夕似乎就是几代人的团圆，聚在一起准备年夜饭，尤其是全家包饺子等着守岁，完全和敬神联系不到一起。大年初一是泰国华人华裔的出行日，这一天和国内目前的习俗有部分是一样的，即讲究不可以工作要休息，不然会昭示接下来一整年的劳碌。但是泰国华人华裔大多会选择全家团聚出去旅行，与中国传统习俗中“初一不出门”截然相反。本文泰国作者解释说，这是受了六七十年代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有个假期就要去旅行。然而不论庆祝方式如何演变，春节多年来一直是泰国华人华裔的家庭活动日，在某种意义上促进了中华文化知识和传统在这个群体中的代代相传 。

照片是泰国作者2023年春节家中祭祀祖先的仪式

从新年的庆祝看华人性/中国性在泰国华人华裔中的构建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在泰国华人性/中国性并不是泰国政府所提倡的，故而长久以来，泰国政府在春节的庆祝活动中几乎没有扮演什么角色。因此在春节期间虽然可在街头见到不少有组织规模也不小的文化活动，但往往都是泰国华人华裔自发庆祝，偶有以销售文化产品为主的政府机构（如泰国旅游局）带着促进旅游和创造商业机会的目的发出倡议。比如目前的泰国，在泰国华人华裔集中的社区，庆祝春节还是一项颇具影响的大型公众活动。有名的例子就是曼谷的耀华力（Yaowarat），也就是唐人街所在地，以及那空沙旺府的北榄坡（Pak Nam Pho，那空沙旺是早期来暹华人最早登陆的地方，所以目前还有庞大的华人华裔群体。）等地区，庆祝活动的规模在近些年甚至变得更盛大了。一方面这些地区在旅游业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曼谷的唐人街有来自世界各地包括中国的游客前去参观游玩，而北榄坡则为泰国甚至周边国家的华人华裔所青睐，因此这两地举办的庆祝活动往往大张旗鼓隆重非常。另一方面两国关系日渐融洽，这也是民间交流示好的一种方式。甚至中文颇佳的泰国诗琳通公主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常年在春节期间去唐人街接见华人华裔民众。彼时冷战已近尾声，华人华裔的威胁越来越小，同化进程在泰国政府看来十分顺利。于是形象本就特别亲民的公主在中华文化最重要的节日来到唐人街，肯定了华人华裔对泰国社会尤其是经济发展的巨大贡献。

然而，对于泰籍华人华裔尤其是年轻一代来说，这种庆祝活动的意义和影响力就值得商榷了。年轻一代的泰国华人华裔大多已经不再使用中文，其中会中文的那一小部分，在学校学习到的只有普通话，与他们祖辈和父辈使用的潮州方言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年轻一代参加春节的庆祝，一方面是从仪式中学习理解中国文化，更重要是身临其境地体会想象中的华人性/中国性（imagined Chineseness）。然而如前文所述，这些庆祝仪式和活动，不论是在家中进行的还是社群中举行的，和现今中国的庆祝方式也不尽相同。但不能否认的是，在泰国作为华人华裔（be Chinese）既不同于现在的中国人，也不同于祖先那一代的华侨，他们有着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春节是他们认知中的几个新年之一。除了春节，西方的元旦以及泰国的宋干节，二者皆是具有丰富文化及佛教活动的官方公众假期。在泰国政府的推动下，这两个新年对于在多元文化中出生成长的泰国华人华裔而言，其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因此，对泰国华人华裔来说，春节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如果他们仅仅了解春节的庆祝仪式和在传统文化中的意义，却不关注春节与泰国社会其他新年之间的关系，又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春节与泰国社会其他两个主流新年一样，是一个文化空间，它在泰国社会中构建出作为华人华裔（be Chinese）的部分意义。与此同时，这种意义又是动态的，与泰国社会其他文化空间息息相关，使得华人性/中国性在泰华社会中随着历史变迁不停地被修改和定义着。春节在泰国的庆祝如何从华人华裔惟一的新年逐渐变为“之一”，又如何从一度低调进行的家庭行为随着环境的转变再次成为大型的公众活动，都与所处的社会紧密联系着。就如本文开头新加坡超市里循环月余的经典春节歌曲与槟城西式酒店门口铺天盖地的春节装饰，海外多元社会中的华人华裔，用不同的方式阐释对于春节的理解与庆祝。也许不再符合现在中国的风俗，也许还有魔改的成分让人偶尔讶异，却都在各自或宽容或狭小的文化空间中通过春节的庆祝仪式延续和书写了属于他们的华人性/中国性，这应该就是传统节日的魅力之所在吧。今年春节，要好好去清迈的唐人街和本头公庙走走，看看来得更早的清迈华人又是如何庆祝春节的。这，大约又会是一个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