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延续“佐科经济学”的普拉博沃，如何继续寻求印尼外交平衡？

2月14日，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现任国防部长普拉博沃·苏比安托（中左）与竞选搭档总统佐科的长子、梭罗市现任市长吉布兰·拉卡布明·拉卡（中右）出席宣布获胜的集会。  新华社 图

据新华社报道，印度尼西亚2月14日举行大选。多家民调机构的快速计票结果显示，现任国防部长普拉博沃·苏比安托与竞选搭档总统佐科的长子、梭罗市现任市长吉布兰·拉卡布明·拉卡赢得正副总统选举。

普拉博沃在取得总统大选胜利后，已马不停蹄地在内政和外交事务上展开活动。2月16日，他会见了中国驻印尼大使陆慷，双方互相以中文“恭喜发财”恭贺新年的画面在社交平台上引起反响；澳大利亚、新加坡、菲律宾等多国领导人已为普拉博沃的胜选送上祝贺。

本次总统选举的官方计票结果将于3月20日前公布，新任总统将于10月20日在印尼新首都努山塔拉举行就职仪式。2月22日，普拉博沃竞选团队重要成员、印尼上世纪90年代学运领袖布迪曼·苏加特米科（Budiman Sujatmiko）表示，普拉博沃近日将与吉布兰会面，讨论如何在大概率由其领导的新政府中实现“免费午餐和牛奶计划”的竞选承诺。“普拉博沃很有可能为该计划成立一个特别协调部门（a special Coordinating Ministry），或会成立一个国家营养机构（a National Nutrition Agency）。”

“免费午餐”是贯穿普拉博沃整个竞选周期的主要政见，他在多场选举辩论上反复提及，甚至在高度活跃的印尼社交平台上形成了“梗图”（meme）。为8290万名儿童提供免费餐点是普拉博沃的标志性竞选承诺，支持者对此赞不绝口，批评者则质疑这项计划的可行性。根据普拉博沃团队所称，该计划到2029年的最后阶段将耗资450万亿印尼卢比（约合人民币2077亿元）。

如此耗资甚巨的社会工程对印尼财政是巨大的挑战，更涉及国内外的投资和具体的融资计划，自然引起批评者的质疑。但在普拉博沃看来，这是他对“佐科经济学”（Jokowinomics）的发扬和继承：发展印尼的经济和工业能力，实现印尼的自给自足，在“中立”“强大”的印尼国际地位之下，为印尼民众消除贫困。

“普拉博沃军人出身，他是一个果敢（印尼语tegas）的领袖。我欣赏他的免费午餐计划，更认为他是最能继承佐科总统政治遗产的人物。在国际舞台和社会保障上，普拉博沃是最能保障我们人民的人。”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学生辅导机构工作的印尼青年Peris向澎湃新闻记者（www.thepaper.cn）表示。

佐科的“完美继承人”？

在整个竞选过程中，普拉博沃给选民和舆论界一种“言必称佐科”的观感。2月10日，大选动员“冷静期”前最后一天，普拉博沃在印尼主流媒体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支持佐科·维多多，将继续执行他的政策》的文章。普拉博沃在文章中把佐科10年任期（2014-2024年）的社会与经济理念追溯至印尼1945年建国时的“潘查希拉经济理念（Ekonomi Pancasila）”：加强政府在经济和国家建设中的作用，构建社会保障安全网，亲力亲为下基层等等。

“如果佐科总统对经济的理解不是潘查希拉经济理念，那么这些社会保障安全网就不会编织起来。政府将不会作为，要求所有人都依靠自己生活。但事实却非如此，佐科政府帮助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佐科总统和他自2014年以来领导的政府实施了各种计划，为我国奠定了非常坚实的经济和社会基础。”普拉博沃在文章中说。

“潘查希拉”是由印尼建国总统苏加诺主导提出的建国五项基本原则，包括“信仰神道、人道主义、民族主义、民主主义、社会公正”，这种意识形态构建试图让族群、信仰、政见多元的印尼团结成一个国家，并强调了社会公平的重要性。《外交政策谈话》播客主理人、分析师托马斯·诺托·索内托 (Thomas Noto Suoneto) 总结说，普拉博沃眼中的“潘查希拉经济理念”，是一种融合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积极方面的替代性经济原则，普拉博沃在竞选宣言中强调，他的团队会以此为基础带领印尼实现庆祝脱离荷兰殖民统治100周年的“黄金2045年目标”。

这其实与2019年之前的光景大不相同。2014年，普拉博沃在与佐科的“双雄对决”中，以46.85%的得票率不敌佐科，未能如愿成为总统。当时，主流媒体纷纷标榜政治素人面孔的佐科是“新希望”“改革者”“人权问题突破者”，而与苏哈托执政的“新秩序政权”（1966-1998年）关系颇深的普拉博沃则被标签为旧时代的代表人物。2019年大选，佐科与普拉博沃再度于总统大选中对垒，普拉博沃再次败选后，一度坚称自己胜选，指控选举过程存在舞弊，其支持者的抗议活动甚至演变成至少8人死亡、700多人受伤的大型骚乱。

然而2019年10月，佐科正式开始第二届任期前夕，普拉博沃如传闻所说，接受了佐科邀请，加入内阁，而后任职国防部长至今。当时，澳大利亚《悉尼先驱晨报》等长期关注印尼政治的主流媒体将佐科与普拉博沃的联合形容为，“追求的不是民主政治，而是多数派的统治”。然而，恰恰经由这一次的政治联盟，佐科政府在575个议席的国会中得到了471席的支持；在今年2月14日大选结果出炉后，亲普拉博沃的印尼民主党也决定于佐科任期尾声加入佐科政府。

这让佐科政府在推行包括新刑法、《就业综合法》等争议性法律时有了强大的国会支持，也让佐科政府在推行包括工业下游化、招商引资、迁都计划等经济项目时阻力更少，进而形成了政治安定与“勤政”的印象。在任期末尾，佐科反而扩大了国会支持基础，卸任前过渡期的政治实力得以巩固。多项民调显示，佐科的支持率仍在70%至80%的高位。

在《我支持佐科·维多多，将继续执行他的政策》文章中，普拉博沃宛若“佐科吹”。他用印尼社会文化中的集体合作精神，来解释他在2019年加入竞争对手佐科的“印尼进步内阁”的原因。“我们决心为实现开国元勋的理想而一起奋斗。”普拉博沃说。他也尽力体现爪哇族群文化中的“谦虚”“礼貌”等面向，把自己的国防部长任期描述为“聆听佐科的指导”、“亲身看到佐科下基层”等。

“佐科以政治素人的新鲜形象在2014年获得选举胜利，但这也意味着他在总统任期之后缺乏延续影响力的手段。他有很高的威望，但他缺乏权力。”印尼大学（UI）国际关系系副教授肖夫万（Shofwan Al Banna）对澎湃新闻记者表示，“苏西洛在2004年、2009年的选举胜利是和民主党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但（出身印尼民主斗争党的）佐科并未能打造这样的政党。”

在肖夫万等分析人士看来，佐科与其所属政党民主斗争党及其领袖、前总统梅加瓦蒂的派系斗争是导致佐科与普拉博沃越走越近的直接原因，这也造就了让普拉博沃赢得2024年大选的“佐科效应”：高支持率的佐科以间接手段为普拉博沃助选，普拉博沃反而比民主斗争党的总统候选人甘贾尔更亲近佐科。

“佐科选择和普拉博沃结盟，而后者从中获得的利益其实更多。”肖夫万说。

军人风格却也“广交朋友”？

其实，普拉博沃出身于印尼政治与社会精英世家。上世纪70年代，他与流亡海外的父亲、经济学家苏米托（Sumitro Djojohadikusumo）一同回到苏哈托执政下的印尼，从此迈上特种部队的军旅生涯。普拉博沃是印尼军队晋升最快的军官之一，也是苏哈托的女婿。加上知名的“火暴脾气”，普拉博沃以军事与政治强人的面貌闻名于世。

一些分析认为，普拉博沃从2014年投身总统选战开始，就体现出比佐科更为浓郁的地缘政治兴趣和更丰富的外交政策知识。在本届总统大选的竞选期间，普拉博沃发布的政策宣言列出了其政策优先事项，包括气候变化、乌克兰问题、巴勒斯坦问题、海洋领土争端等，显示出对地缘政治的兴趣。“普拉博沃更重视战争、冲突、恐怖主义和军事现代化（等议题），而不是外交本身。”分析师托马斯·诺托·索内托写道。

一方面，普拉博沃显现出比佐科政府更自信的外交和军事政策，强调国防和安全的意义。另一方面，他又在2024年大选辩论中反复提及“一千个朋友太少，一个敌人太多”的俚语，这实际上也是他在2014年竞选期间的口号。

竞选辩论期间，普拉博沃曾说，他会尊重所有大国，“印尼中立的本质是我们不能也不威胁任何人”。在谈到主要大国时，他将美国描述为“曾在印尼独立斗争中支持印尼的国家”，将中国描述为“对印尼经济具有重要意义的国家”，将俄罗斯描述为“过去曾支持印尼的国家”，欧洲则是“印尼热爱的、但对印尼在贸易和环境问题上采取双重标准的一方”，显得“一碗水端平”之余，又在诸如棕榈油业等印尼重要产业的有关问题上显示出强硬的态度。

普拉博沃的这套“平衡话语”未必能引起印尼外交圈所有人的认同。印尼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国际关系部研究院穆罕默德·哈比比（Muhammad Habib）在与澎湃新闻记者比对本届总统大选三组候选人时说，普拉博沃阵营在外交议题上“很有经验”，但没有提出“很好的愿景”，显得新意不足。

但在普拉博沃自身看来，这些外交政策都服务于“照顾人民的福祉”，是对“佐科经济学”的延续。“要让印尼能源自给自足，发展工业能力，在全球贸易中更具竞争力。”普拉博沃如是强调。

美国联邦政府机构“美国和平研究所”（USIP）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屿项目的项目助理梅根·沙利文（Meghan Sullivan）在分析文章中说道，印尼作为东南亚最大国家，意识到自身已成为大国竞争中的重要目标，并基于此在大国之间寻求平衡，同时满足安全和经济的需求。“尽管不断变化的地缘政治风向重塑了世界秩序，但这些基本原则（‘自由而积极的外交政策’‘不结盟运动’等）塑造了一种以实用主义和不结盟为特色的、极其持久的外交政策方针。”梅根·沙利文写道。

佐科在其任期内积极向中国等国家寻求投资，以推动其雄心勃勃的基础设施建设计划，并在镍、锂等关键矿产领域实行“下游化”政策。佐科也积极向日本、韩国、阿联酋等国家寻求投资，还曾在2022年以“亚洲国家领导人身份”试图调停陷入冲突的俄罗斯和乌克兰。这让印尼在全球的经济和政治多边互动上有越来越高的存在感。

“普拉博沃政府将继续这种平衡行动，他也热衷于探索和中国建立更深层次的经济联系。普拉博沃在竞选时已承诺，要继续佐科时代重点关注经济增长的政策，以在2045年实现‘金色印尼’愿景。”梅根·沙利文分析说。

穆罕默德·哈比比对澎湃新闻表示，2024年大选中的三大竞选组合都对中国投资与合作表示欢迎，“只是对具体的方式、程度有不同的见解”。“印尼社会和学界深有感触，在中国、美国、欧盟等多个国际上的公共产品提供者中，中国是最履行承诺、最尊重东盟中心地位的一方之一。”2022年，美国总统拜登在华盛顿举行的美国-东盟特别峰会上表示，要向东盟国家拨款逾1.5亿美元，以发展清洁能源、推动教育，以及加强海事安全及卫生防疫工作。当时，有不少舆论批评美国针对东盟10个国家的拨款量“实在太少”。

不过，普拉博沃的个人性格特点在许多观察者看来仍是一个“不安定因素”。在本届选战中，普拉博沃试图拉拢青年选民，大兴TikTok宣传攻势，还与年仅36岁的佐科长子吉布兰搭档竞选。除此之外，他的竞选团队还为普拉博沃推出大量的卡通形象，普拉博沃养的猫都设有专门的社交平台账户，颇为吸粉。观察者普遍感慨道，“几十年来，普拉博沃的公众形象是特种部队指挥官，如今转变为‘可爱的爷爷’。”然而，印尼社会仍认为普拉博沃的脾气“难以捉摸”，因此很难预测，如果海洋领土争端等敏感问题出现新进展，普拉博沃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亚洲及太平洋学院博士生、印度尼西亚大学（UI）国际法专业讲师阿里斯托·里兹卡·达马万（Aristyo Rizka Darmawan ）在一篇分析文章中说，普拉博沃对海洋领土争端问题的回应方式主要是“建立强大的海上防御能力”，尚未就可能爆发的冲突提出印尼的预测和备案。

自苏哈托1967年就任印尼总统以来，美国便对印尼的军事、政治、经济、外交、文化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尽管两国常因民主制度、巴勒斯坦问题、伊斯兰教议题等因素陷入争执，但美国仍与印尼有着密切的关系。2023年1月至9月，中国和美国位列印尼最大外国直接投资（FDI）来源国前五名。

普拉博沃曾因“人权纪录”问题遭受美国长期制裁。2020年，身为印尼国防部长的普拉博沃才有了访问美国的机会，在此之前，他已被禁止入境美国20年。随着普拉博沃极有可能于今年10月就任新一届印尼总统，美国将再次面临如何看待普拉博沃的问题。

“现实政治在华盛顿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外交政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维克拉姆·尼赫鲁（Vikram Nehru）分析说。在分析师们看来，持现实主义立场的美国将“毫不犹豫地欢迎普拉博沃就任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