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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鱼之死
鱼死了。一条,两条。大的,小的。
64岁的肖厝村渔民肖美如说不清它们死亡的真正原因。平时,鱼偶尔也会死亡,因为高温,缺氧,或者饥饿。
这一次,多数肖厝村村民把鱼的死因归于十天前的海上化学品泄漏事件。
那是11月4号凌晨,大概是两点多,肖美如设置的三点钟的闹铃还没响,五岁孙子闻到臭味,把他叫起来。肖美如用鼻子嗅了嗅,是一种刺鼻的气味,以前从没闻过,像柴油,又没那么浓烈。
他站在渔排上望去,海面很暗,视线模糊。大约一个小时后,肖美如再次起床,他看到海面上浮着厚厚一层黄色液体。一些渔民开始打捞这些漂浮物,有的人捞上来几十桶——他们以为是柴油。
后来再闻,这些不明液体更接近油漆的味道,更加刺鼻。
凌晨四点,肖美如去了码头,当时海水涨潮,靠近岸边的渔排开始往下沉。到了上午九点,潮水渐退,油污顺着水流漂到肖美如的渔排里,渔排跟着下沉。
肖美如意识到不对劲。显然,出事了。一些渔民的渔排沉得更厉害,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接着,他让孩子和孙子们都上了岸,独自守在那里。
那时候,天亮了。
鱼
肖美如家的一个网箱里,两条红姑鱼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在水面上,肚子胀得鼓鼓的,两片鱼鳃有气无力地拍打水面,已经没有生气。
一些网箱内的鱼身子很长,在水里看起来长得无穷无尽。更多的鱼可能在四米深的水下,如果没有食物的诱惑,它们不会浮出水面。
肖美如今年初刚买进十八万条鱼苗放入网箱养殖,那些大鱼是他从小鱼苗一点点喂大的。
十来只白鹭竖着长腿,伸着细长颈项,站在鱼排上觅食,鸣叫声回荡在海域上空。
一只白鹭在鱼盖上来回转着圈,伺机抓住浮在水面的小鱼。几圈后,突然用长喙向水中猛一啄,一只小鱼被啄到嘴里。
在肖美如家渔排上觅食的白鹭。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那片海域被渔网和木板切割成数十个方块,每一个方块里放上渔网,形成一个网箱,一个网箱长三米,宽三米。
肖美如的渔排上有245个网箱,在这些网箱里,他养着鲈鱼、包公、金鲷,红斑,红姑,鲍鱼。妻子在外围养了几百串牡蛎。
两个渔民埋头清理着养殖箱死去的鲍鱼,“最上面一层死得最多。”其中一个渔民说。鲍鱼离水面更近,吸附在养殖箱壁上,养殖箱埋在水下一米深处。
她把手伸进有无数圆孔的黑色箱子里,挑拣出里面的鲍鱼壳,扔到一个篮子里。绿色的鲍鱼壳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她们是肖美如花了两倍工钱请来清理的临时工。这块渔排上本来有四个工人劳作,出事之后,肖美如解雇了他们。
过去,在渔排上工作是一份收入可观的差事,“泄漏”事件之后,肖美如很难请到愿意来工作的人,他们拒绝的理由是“气味难闻,担心中毒”。
肖美如没办法,以前工人清理一个养殖箱,他支付6毛钱的工钱,现在不得不提高到1块2毛。
两个渔民的旁边,肖美如的妻子,戴着蓝色医用口罩,埋头干着同样的工作。一言不发。他们的小儿子沉默寡言,闷头干活,用一根长长的漏斗状渔网从网箱里打捞海带。
那天,肖美如第一次亲自喂养鲍鱼。他提着鲍鱼箱浸泡在海水里,一些残油从箱子上漂下来,浮在海面上,被水流冲成一条细长的银色丝带。因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他的两只手的表皮起皱发白。
肖美如决定先喂食鲍鱼。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事故至今十天,鲍鱼和网箱里的鱼一直没有投喂。即便鱼没死,拖得越久,鱼越瘦。“幸好这个季节的水温低,鱼的耐饿性更强。”如果是夏天,它们熬不过几天。他凭借经验判断,在饥饿难捱时,渔网里的大鱼会吃掉小鱼。
眼下正是鲍鱼生长的时候,肖美如决定还是先喂它们,就算卖不出去,心里也好受一点。
鲍鱼死亡数量最多。一箱鲍鱼平均死亡三、四十只。肖美如打算提着这些死去的鲍鱼,给登记损失的政府工作人员过目一下,最后倒掉。
肖美如家渔排网箱里奄奄一息的鱼。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鲍鱼苗是从外地买过来的,放进海里养。这些苗子花了十多万,再过18个月就能出售。
午饭时间到了,大儿子肖金荣从岸上带来了午餐,他把从村子里的饭店买来的猪蹄,豆芽,豆干,青椒炒肉摆在桌子上,等着父母和工人。
妻子迟迟不回屋吃饭,埋头清理鲍鱼,肖美如叫了她三次,如果再叫,妻子会骂他。
这是11月14日的上午。肖美如觉得这些天像一场幻觉。
油
当那一大片浊黄的液体向海面延伸扩散,肖美如用手去扯附着在渔网上,已经变成乳胶漆般的残留化学品。
油污来自肖厝码头附近的一家化工厂。几天前,福建省生态环境厅发布消息:11月4日凌晨1时13分,福建省东港石油化工实业有限公司执行碳九装船作业时,码头连接海域软管处发生泄漏。此次事件直接影响海域面积约0.6平方公里,约300亩网箱养殖区受损。
肖美如是其中一家养殖户。那天刚好是涨潮,海水退去后,残留物沾在渔网上,洗不掉,拿不掉。几天过去后,从液体变成了固体,像乳胶一样。通报出来后,他才知道这个很难清理掉的东西叫“碳九”。
肖美如撕扯黏在泡沫上变成固体的油污。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碳九分为裂解碳九和重整碳九。根据泉州官方于11月8日晚发布的通报,此次事故泄漏的正是危害相对较小的裂解碳九。裂解碳九是刚刚从石油中裂解出来的碳九,主要为脂肪烃,不带有苯环,其状态与气味均与汽油非常相似,挥发性大,会带来持续一定时间的空气污染。但毒性相对不大,也没有已知致癌风险。
肖美如对这场事故的后果充满了焦虑和迷惘。他想象过很多种意外,不过这种没有想到过。
11月11日早上,他用吊船捞起沉入房子下的泡沫板,一个板六米长,宽一米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都被油吃光光了。”黏在泡沫上的残油像泡泡糖一样,越扯越长。
三天后,政府安排的清理油污的五六名工人站在了他家渔排上,用渔网或水桶打捞漂浮在水面的残留物。他们都是当地的渔民,其中包括肖志强,他早上七八点就过来了,这份临时工每天有三五百的收入。
早在11月5日,厦门市水产品批发市场管理处下发通知,泉港区南埔镇肖厝村海域出现油污污染,对来源于泉港区相关海域的水产品,不得入市交易,一旦发现来自相关海域的水产品马上下架销毁。
过去十几天,肖美如一条鱼没有卖出去。
11月13号的肖厝码头,当地村镇干部、技术人员和养殖协会的工作人员在防汛大楼等待前来登记损失的渔民。一个渔民挑着两箱死去的鲍鱼,摆放在工作人员面前,鲍鱼散发出腐烂的腥臭味儿。受损海货的品种,规格和数量正在统计汇总。
肖厝码头的海货在周围的村里出了名,过去,卖鱼的和买鱼的人聚集在码头,熙熙攘攘。正常情况下,肖美如一个月能交易二十多万元,尤其是年底,销量比较大。每年的收入除了维持家用,其余的钱,他会投进去养鱼。这次,他估算了一下损失,大概有几百万条。
如果渔排清理不干净,必须要全部换掉,“这些是货源,必须得处理”。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剩下的鱼到底该怎么处理。
十天过去,海上的味道越来越淡,油污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但不少村民担心海水难以在短期内恢复水质。国家城市环境污染控制技术研究中心研究员彭应登称,在正常的水文条件下,近海污染的影响应该会持续至少1到2个月。
厂
坐落在福建泉州泉港东南角的肖厝村,已经有八百多年历史,这里世代以渔业为生,村民13000多人,捕鱼养鱼的有八九千人。
与渔村和渔民共处的,是环绕海岸线的几家大型石化工厂。泉港石化工业园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回忆,泉港建设第一座炼油厂始于1989年,四年后投产,福建结束了没有炼油的历史。“泉港是一个天然良港,常年不淤不冻,当时就是一个小渔村,因为这么一个炼油厂,才得到发展。”
“因为先有企业,后有园区,当时选址优先考虑企业落户,80年代的环保意识没有那么足。”
泉港的公共财政收入一半以上来自石化产业,“医疗、教育、社会保障、基础设施很大程度上都是由石化产业的规划”,这名负责人主要对入驻泉港的化工企业进行源头把控,“落后产能,限制或禁止类的是不会让他们进入的。”他称,这次事故中的“碳九”也是根据市场需要进行布局,“但是企业在安全管理上确实暴露出了问题。”
截至2017年,入驻泉港区的石化企业一共有二十八家。东港石化公司、东鑫石油化工公司、福建天原化工有限公司等几家工厂围绕肖厝村而建。
处于危险区域的居民被要求陆续搬离。在泉港区,有十七个村子,五万多人被纳入政府搬迁计划中。根据《泉港石化工业区安全控制区专项规划》),石化园区红线外550米范围为外部安全防护蓝线(含环保隔离带),蓝线外再设环境风险防范区界线。安全控制区内的居民将在2020年前陆续搬迁。其中包括肖厝村。
肖美如陆地上的房子离厂区大约两公里,从肖美如的渔排往西看,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东港石化公司的几个白色柱状储油罐森然矗立。事故后,这家公司已经停止生产。11月14日,泉港区政府通报,公安部门以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刑事拘留3名东港石化公司人员、4名“天桐1号”油轮人员。
在以捕鱼和养鱼为生的渔村,海水就是生命线。
“当年建厂时,需要炸掉码头下面的暗礁,有村民得知后害怕惊动海里的鱼,纷纷跑去阻拦。后来有专家说在安全范围外,不会影响到鱼。”
石化工业园区的这名工作人员认为,化工产业的安全性是可控的,如果之前那片海域有污染,“水产品的质量就不会那么好”。
海
肖厝村大多数村民姓肖,靠海而居,以海为生。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肖美如,天生是个渔人。
1983年,肖美如开始养鱼。那年,有人到肖厝村收购红斑鱼,他嗅到商机,从广东传来的渔排养殖方法,起初和另外四个人合伙。一直持续到1997年,五家人各自独立出来。
上世纪90年代末是他的黄金时代,那时养殖的渔民较少,鱼好卖,利润高。他的渔排上,最便宜的是一斤15元的红古鱼,最贵的是红斑鱼,一斤两三百。
因为价格不高,鱼质优良。肖美如家的鱼一直是畅销品,鱼养活了他和家人 。
他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全都跟着他做养鱼生意,另外雇了五个工人。每天凌晨三点,肖美如起床叫醒工人和儿子们,开始干活,抓鱼,送往市场。一些工人开始喂鱼,一百多筐饲料被投入渔网中,鱼群争抢食物,渔网沸腾,水花四溅。
肖美如有50个网箱。每天,渔排里的鱼要喂八十袋饲料,一包四十斤,零售价格185元,他从厂家那批发,一袋170多元。肖美如有两辆货车,一辆专运鱼料,一辆载成品出去卖。
小儿子负责载料和送货——他是肖美如从外面抱养的,开船捕鱼,需要强壮的劳力,三个女儿干不了这样的活儿。大儿子肖金荣的工作是开船接送客人,从渔排到岸上,或从岸上到渔排。
他的货都是批发给海鲜店,几十年的经营为他累积下足够多的老客户。在肖厝村,一说肖美如的外号“鲈鳗”,无人不知。
工人每天工作完七八个小时,肖美如和妻子再打理一下七七八八的杂活,晚上十点就进屋睡觉了。一年里,他只在大年初一休息。
他在海上的家是现代式的,一幢一层小屋和这片唯一一幢两层小楼,分别有两间卧室。天花板做过精细的雕刻,屋里的墙粉刷过,挂着一张两年前拍摄的全家福,有网络,电视,沙发,儿童玩具,厨房,卫生间,他努力打造成家的样子,并让儿子和孙子都住在里面。
住在岸上的家里时,晚上不管多累,他睡不着。
儿媳怀孕时,肖美如搭建起的两层小楼。白色的木墙,红色屋顶。海里的房子建在木板上,木板借着泡沫的浮力,飘在海上,高出海面五十厘米左右。儿媳妇柯琴兰和两个孩子在渔排上住了七年,直到孩子上小学,才上岸住楼房里。
养鱼几十年,肖美如有过一次不顺。
2008年,是肖厝村最寒冷的一年。肖美如养的两百多条石图斑鱼全部被冻死。他担心妻子受不了刺激,悄悄把死鱼全部打捞起来。妻子本来大年初二就下渔排,被他阻止了,拖到正月初七才让她下岸。
一斤一百多的图斑鱼死了两百多袋,他亏损两百多万,资金需要周转不得不四处借钱,几年后才缓过气来。
肖美如妻子捧着死去的鲍鱼。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人
常年待在海上,肖美如的皮肤被晒成沙滩的颜色。虽然年过花甲,皱纹并没有光顾他的面庞。两鬓冒出几根白发,也并不明显。他把头发剃成平头,这样工作起来方便很多。
岸上的家在离码头一百米远的地方。那是一栋五层楼房,它曾经是肖厝村最高的一幢。后来被村里其他更高的楼房取而代之。
二楼住着他和爱人,三楼住着大儿子和大儿媳一家,四楼住着二儿子和二儿媳,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一楼储物,五楼空置着。近700平米的房子是肖美如在十三年前修建的,靠着养鱼挣来的钱。
肖美如养鱼,但他不喜欢吃鱼肉,儿子和孙子们也不喜欢。有次他捞起两条石斑鱼——那算是他养的最好的鱼,带回家做汤,孙子吃了一口就吐出来。
海面逐渐恢复到过去的碧蓝,肖美如说,如果海水恢复如初,他会继续养鱼,但打算让儿子改行。
他希望在孩子们需要花钱的时候,他能付得起。更重要的是,他渴望安定的生活。
他最担心的,是大儿子。肖金荣十四岁时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得了脑震荡,昏迷了几天,就医太迟,留下后遗症。后来再去检查,医生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儿子办了残疾证,每月有几百元的补助,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肖金荣的大多数时间也是生活在海上,他很少干活,多数时候,他打开电视机,转到国际电视台的英文节目茫然地看着——虽然听不懂英文。他喜欢玩游戏,但被家人禁止了,没收了手机。“他们总是说我的不好。”偶尔,他会自言自语地抱怨。
肖美如暂时顾不上儿子的抱怨,他周而复始的日子被打乱了节奏。事故发生后,肖美如几乎没有离开过渔排,家人叫他上岸,他也不肯。
他一辈子的家产在海里。“虽然不能吃不能卖,但是离不开它。”
肖美如家浮在网箱上的鱼。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摄事故后的第九天,村里的书记打电话让肖美如去办一张新的银行卡,泉港区已安排应急周转资金550万元,按照一个网箱一千的标准,补偿给渔排养殖的渔民。下午,小儿子开车载他到市区办了卡。
那天在岸上办完事,他开船去渔排上的家,一只手掌着舵,一只手抽着烟,渔船航行在海上,海面变得异常安静,唯一的海上渔家的饭店这几天也关门停业。
这是肖美如一生中最闲的日子。五分钟后,抵达渔排,船抛下了锚停泊在岸边,肖美如不想闲下来,拿着渔网清理海面的垃圾。
陪伴肖美如十几年的大黄狗白宝,无精打采地趴在渔网堆积成的窝里打盹儿。渔排上的老鼠很多,白宝一个晚上能抓一两只。曾经有个贵州人出价两万想买走它,被肖美如回绝了。
夜晚,海面很亮。月光的清辉洒下来,闪闪烁烁,像星星掉进海里。他才意识到,在海上生活了三十五年,竟没有一次认真地看过这片海。
他又想起过去的海边,垂挂在天幕的橙黄色晚霞,像涂在青灰色画布上的颜料,明亮而耀眼。夏天的海风黏黏的,每户渔排门口都点着一盏灯的日子。
更深的夜里,他辗转难眠,为不确定的未来而担忧。他点燃一支烟,从渔排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望着漆黑的海面,岸上的零星灯火,海风穿过洋屿岛,从窗户灌进来,再从另一边吹出去。白宝安静地趴在他的脚旁边,水里的鱼似乎比白天更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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