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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余沛佳: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无话可说”?

2024-02-20 12: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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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从什么时候

变得“无话可说”?

余沛佳

一、“无话可说”

的父女关系

我记得三联生活周刊有好几篇标题中带有“无话可说”的文章:“结婚久了,夫妻之间为何无话可说”,“为什么父亲和儿子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中国式父女,为何总是无话可说”。这三篇文章里共同的角色,就是“父亲”:与伴侣无话可说,与儿女也无话可说,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个“无话可说”角色?

在此前落幕的北影节上,我看了一部电影——《晒后假日》,影片从女儿的视角回忆二十年前十一岁那年她和父亲在土耳其度假的经历,那是父女俩交流最频繁的一段时光。影片中比起父女,他们更像是兄妹,甚至是同龄的好友,女儿可以毫无顾忌地向父亲分享一切,父亲也不会站在高高在上的视角批评她。这一切都让我想起我十二岁那年和父亲在英国的夏日旅行,那也是我同他交流最密切的一段时光,除此之外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几乎都是难熬的“无话可说”的状态。

《晒后假日》电影海报

十二岁那年我对人生第一次出国旅行满怀期待,然而临行前母亲腰伤复发,医生嘱咐不能久坐,因而她不得不退掉7个小时的跨国航班机票,我当然不愿意就此取消掉旅程,唯一的选择就是同父亲单独出行。女儿和父亲的旅行,在多数人看来完全不是什么难题,中文语境里一直有“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父亲的贴心小棉袄”种种说法,许多人觉得女儿通常和父亲的关系比和母亲好,很长时间里家庭影视作品中常常将母亲塑造成啰嗦唠叨、对女儿控制欲强的形象,而沉默寡言的父亲总是站在女儿一边,就像《傲慢与偏见》开篇里伯内特夫人和伯内特先生鲜明的对比。而对我而言,父亲是陌生的,从三岁那年他被调到外地工作之后,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深入沟通。然而神奇的是,那次旅行很愉快,几乎是我同父亲在一起最愉快的记忆。他一路背着相机给我拍照,虽然我一路吐槽他的拍照技术,但这不妨碍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过这样的融洽。

我的家庭是典型的“候鸟家庭”,小时候父亲总是在外地出差,每个月只会回来两次。每次进门他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而我总是站在里屋房间的门后谨慎地张望着这个我不熟悉的男人。他对于家庭生活的想象似乎是基于喜之郎果冻的广告,在他的想象中,父亲刚刚推开门,女儿就会冲过来亲吻他的脸颊。而我,恰恰相反,我永远不能成为他的贴心小棉袄,而是一次次地让他热脸贴了冷屁股。我们因此爆发过不止一次争吵,每次他都会说“别人家的女儿从不像你这样冷漠”。但我一直不解他所说的“别人家的女儿”到底是谁的女儿,就在三联生活周刊那篇“中国式父女,为何总是无话可说”的评论里,有一条写着“我们身边18岁的孩子,一圈儿的女孩,都和父亲像熟悉的陌生人,这是特定年代的特定现象吗?”我一直怀疑父亲从来没有同朋友聊过各自与女儿的相处方式,这个“别人家的女儿”最可能是喜之郎广告里的女儿。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密友”这个位置是空缺的。他情绪低落时不会像母亲那样给闺蜜打上几个小时的电话,或同好友约到餐馆吃饭聊天。我印象里也没有任何一次他向我介绍一位陌生的叔叔,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同妻子、儿女都已“无话可说”,父亲和朋友总该有些聊的吧。

而我读到,2021年美国“Survey Center on American Life”的一项友谊调查研究报告显示,尽管美国人的有一状况经历了明显的衰退,男性的情况更糟。与1990年相比,拥有6个或以上亲密朋友的男性比例从55%降至27%;没有亲密朋友的男性比例从3%上升至15%。“友谊衰退”(friendship recession)这一词正是在这一研究中被提出,这一现象绝非是美国独有,全世界的人都在经历这次“孤独危机”,其中男性尤甚(American Survey Center, 2021)。

我记得三联生活实验室写过一篇“在北京,金鼎轩是中年男人最后的庇护所”,文中描写了被大厂裁员的中年男子在夜间巡游时来到金鼎轩,只是想要消费“一段又一段无功无过、能够确定与预期相符的休闲时光。”(三联生活实验室, 2023)我对这篇文章印象极其深刻,因为在第一次读到它的标题时我就将我的父亲代入那个在夜里独自走进金鼎轩的中年男人。

我的父亲是一个东亚父亲的范本。如果你曾看过经典韩剧《请回答1988》,就会了解剧中呈现了各具特色的几位父亲,而我在他们每一个身上都能看见我父亲的影子。他像德善的父亲那样为了全家人早出晚归地工作,又会像阿泽的父亲那样不善言辞,也会像狗焕的父亲(金社长)那样展现出不合时宜的幽默。因而当我决定去了解男性友谊危机在中国如何呈现,首先以我的父亲为样本不妨为一个好的的选择,于是我与父亲展开了一场关于友谊的对谈。

二、无话不谈的

童年密友

我们从童年时的好友聊起。父亲的童年是在工厂的家属区度过的,那时的好友也都是工人子弟。关于童年,他讲了三个好友的故事。

第一位好友是一起下棋的棋友。提到他的家庭背景,父亲说记得他父亲曾在新疆当兵,八十年代初回到老家,被安排了一个工厂里的岗位。小时候,他们俩总是一起下象棋或是围棋,除此之外会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我问父亲他们总是聊什么,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说:“小孩嘛,就会聊些很不现实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很幼稚,没什么好讲的。”

第二个朋友经常和他一起运动,他们一起打篮球、游泳。父亲说有段时间他每天早上回到他家门口叫他一起去跑步,可后来不知道怎么那个朋友就不继续和他一起跑步了。除了打球,他们有时还会在放学后去到野外捉蝴蝶、钓青蛙。他是父亲认识最早的朋友,从幼儿园他们就一起玩儿,印象中他是一个性格豪爽的人。

第三个朋友,用父亲的话说和自己性格差异最大。他是一个内向羞涩的人,不怎么说话。他父亲曾在东北当兵,在辽宁认识了他母亲,退伍后回乡,被安置在工厂工作。他喜欢画画,一直想要上美术院校。他学习很用功,中学和父亲一起考进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因此保持了更长时间的联系。

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一个四人的小团体,直到父亲说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时和三个性格这么不一样的人成为朋友,而且我们住得很近,可是他们三人没有任何交集。”我突然觉得,这三个朋友就好像父亲的三个切面,一面是努力上进爱学习,这个切面使得他从小城市的工人家庭走出去,考上大城市的重点学校;一面是对体育运动的喜爱,也是他坚持到今天的;而另一面是感性的,是他从童年之后就少有展现的,因而当他讲述时总是感到扭捏。

我很想听父亲讲他和朋友之间发生的印象深刻的事,他们小时候做什么、聊什么,可父亲每每遇到相关的事就轻描淡写地掠过去,比起这些他谈的更多的是这几个人现在如何。下棋的朋友前几年父亲见过一面,是在他亲人的葬礼上,父亲说他看起来很憔悴,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只记得朋友提起自己之前得了咽喉癌万幸发现及时医治好了。画画的朋友最终也没有考上艺术院校,家里人也不支持他继续从事艺术行业,他只能回到工厂工作。打球的朋友的故事更加悲剧,父亲说他在中学之后再也没见过他,是后来听周围人无意间提起,说他因为吸毒进了监狱,父母一气之下和他断绝了亲子关系,前几年刚刚出狱但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父亲一边说一边叹气,他反复地说同一个环境下生长的小孩,为什么就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生结果。

三、我们的聊天再次

终结于“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我将话题引到现在的朋友,父亲还会继续向我发表他对于童年旧友人生近况的感慨。问起如今,他说他现在最好的朋友,一位是大学时期认识的A同学,另一位是工作中认识的朋友B。但二人都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一年也就只会见一两次面,平日里也没有频繁联系。居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只有工作上一些关系较好的同事,但父亲说,他们不像你小时候或学生时代的朋友那样可以无所不谈,你们之间总会有一种无法跨越的距离感。

“那你和你最好的两个朋友会谈什么呢?”我问。

父亲说上个月去广州出差,刚好和朋友B有见面,他说他们主要聊到了子女的教育和就业问题,还有当前的中美两国的经济和争端。听到这里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父亲见我笑,脸上呈现出不解的神色。

“这听起来不像是朋友聊天,太严肃了。”

“那你和朋友聊什么?”

“比如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或者是吐槽遇到的糟心事,哦对,还有讲别人的八卦,这是必要环节!”

于是我问起父亲对“八卦”的看法,他几乎是以学究的态度终结了这个话题:

“我并不是说朋友间的八卦没有意义,而是说我不会在朋友间有意收集或传播八卦。我更重视信息的真实可靠性,和对相关人员的保护。”

我不甘心地援引《人类简史》中讲述“八卦”如何增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亲密度。甚至有学者认为,智人能够在早期人种进化中胜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八卦”的效力。我讲着讲着就逐渐理解,“八卦”这个概念根本不存在于他对友谊的想象中。我看得出他只是把我的话当成笑料,往后他同友人的谈话也还会是“中美贸易战”。我想象两个中年男子在餐厅正襟危坐,点完菜后一个对另一个说:“现在中美关系越来越恶化了。”他们的聊天中能够有家人,有世界,但是没有“我”。在他对与朋友相处过程的描述中我始终看不到任何他对情感回馈的诉求,一切都是理性至上的。我想起我与好友在一起的情景,我们会互相打趣、讲别人的八卦,也会有卸去伪装、互诉烦恼的时刻,因为彼此信任所以不惮于展现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而当我问起父亲他是否向朋友袒露自己的脆弱,这种袒露对他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吗,他说:“不是很困难啊,上周我同朋友B见面聊天时我就直接讲出我自身近期面临的短板困难,并明确需要他给予的支持。”

我微微皱眉,发现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又问他:“你会和朋友分享你的感受吗?”

他立即点头,并告诉我他这个月初和A同学通话时就分享了对当前政治经济形式的感受,感到如今他所在的行业会面临很大的挑战。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沟通无力感,但我努力平静下来,继续尝试让他理解我所说的“分享感受”到底指什么。

我说:“是更细微的感受,不是时政评述。就像妈妈会和同学打电话时聊到她最近总是莫名地出很多汗,大概是更年期的前兆。你会和朋友分享这种事吗?自己近期发生的变化,或是生活中一些吐槽。”

“我不会像你妈妈那样向朋友宣泄情感。”他说这话时嘴角无意识地一撇,“但吐槽是会有的,工作上总会遇到那种刁难你的客户。”

“为什么不向朋友倾诉情感?你没有那种被倾听的需求吗?”

父亲迟疑了好一会儿,几次欲言又止,然后说:“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是情感宣泄并不能解决问题。别人也有自己的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麻烦事,我不想拿我的事再去烦扰别人了。”

“那你朋友就没有向你倾诉过什么吗?”

“没有。”

我注意到他一直将我说的“倾诉”改作“宣泄”,前者让人想到的画面原本是两个人平静地坐在一起讲述烦恼,后者则让人想到歇斯底里、唾沫横飞的场景。也许在他的脑海里一切与情感有过多联系的事情只能像后者那样的场景,而他,一个理性的成年男性,绝不会做出那样的行为。

几句惯常的生活问候话语之后,我结束了和父亲的聊天。今天是父亲节,这也是半年以来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也是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通话。不变的是,同我们之前每一次聊天一样,以我“无话可说”收场。

《晒后假日》剧照

四、父亲为何会变得

“无话可说”?

父亲和童年好友曾经可以无话不谈,而到了如今,他们只能谈论政治经济,从不触及心底的柔软。纽约大学心理学教授Niobe Way在他的研究Deep Secrets: Boys' Friendships and the Crisis of Connection中采访了100名13至18岁的男孩,同他们对谈的过程中发现,13岁的男孩谈起他们的朋友,仿佛那是他们在世上最深爱的人,他们可以相互倾诉心底里的秘密,他们之间比起《蝇王》里的权力斗争关系,更像是青梅竹马的情谊(Way, 2011)。导演卢卡斯·德霍特正是在阅读了这份研究后萌生了电影《亲密》的创作灵感,影片讲述比利时乡间,雷米和里奥是自幼亲密无间的好友,他们一起追逐打闹,同吃同住,直至踏入校园,同学开始对他们亲昵的举止投来异样的眼光。于是里奥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雷米,敏感的雷米也察觉到了这点,最后这段纯真情谊走向了悲惨结局。

影片中有一个桥段,同班的女同学问里奥是否和雷米是情侣。里奥说他们只是最好的朋友,并反问女生为什么她和她的女性同伴就可以有亲昵的行为,而他和雷米这么做就要被质疑。回想我的校园时光,女生之间牵手、搂抱似乎都不会引起周围人过多的关注,然而当这段亲密友情的主角换作两位男性,常常就会让人浮想联翩,是谁规定了男孩不能像女孩之间那样亲昵?

伊芙·塞吉维尔在专著《男人之间》中指出,现代社会里传统男性同性社交(homosocial)中存在的连续体被打断,从而导致原本流线一样的关系,如今被分割成一段边界分明的类型——朋友、兄弟、情人等。而伴随着恐同(homophobia)被插入其中,就导致现代男性关系始终处于一种非此即彼的极端状态,从而抹除了其间可能存在的模糊性(Kosofsky Sedgwick, 2015)。《老友记》中围绕钱德勒和乔伊的许多笑点设置其实就是利用这种“男性关系之间模糊性被抹除”的特点,例如乔伊要从合租公寓里搬走那一集,两人对彼此都十分不舍,这种对同性的依恋显然有悖于以往美国影视中硬汉的形象特征。从另一种视角看,《老友记》的这种书写也是对传统性别框架的突破。

美国心理学会(APA)在2018年发布了一份帮助心理学工作者与男性进行工作的指南,在指南制作的13年间,APA委员会引用了超过40年的研究证明:传统的男子气概在心理上是有害的,它教导男孩子们去压抑自己的情感,进而对其内部和外部都造成了伤害(Association, 2018)。我们今天“无话可说”的父亲或许曾经都是怀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小男孩,但是被“男子气概”的范式压抑太久,以至于不知道如何重新开口。

前两年政协委员还在提出“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认为现在的男孩缺乏“阳刚之气”。可当下更应该预防的,与其说是男孩缺乏“男子气概”,不如说是不要让有毒的男子气概侵害更多像《亲密》中的美好情谊,给这个社会上带来更多“无话可说”的父亲。

参考文献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Ed.) (2015). APA guidelines for psychological practice with boys and men.

American Survey Center (Ed.) (2021). American Men Suffer a Friendship Recession.

Kosofsky Sedgwick, E. (2015). Between me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male homosocial desir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Way, N. (2011). Deep secrets: Boys’ friendships and the crisis of connec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三联生活实验室 (Ed.) (2023). 在北京,金鼎轩是中年男人最后的庇护所. https://mp.weixin.qq.com/s/Cv_QgSLQ6vqfvFr9CHrO_w

·END·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3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本期编辑 | 江凡瑄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重拾身边 | 余沛佳: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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