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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基罗逝世460周年|完美主义工作狂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米开朗基罗传》
作为一名艺术家,天赋、机遇和自信缺一不可,如果能再加上长寿,那就近乎完美了。米开朗基罗就是这样一位举世罕见的完美艺术家,他真正诠释了何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在动荡、多产、孤独而漫长的艺术生涯中,米开朗基罗将自身的惊人天赋演绎到了极致,也将自己那份从不妥协的孤持与自信演绎到了极致——即使是教皇也拿他的固执己见毫无办法。对于自己不世出的艺术天分,米开朗基罗从不讳言——他曾对某位助手说,他出生的那个时辰,水星、金星正处在木星宫位内。这种吉利的行星排列预示此时降生者“将会在愉悦感官的艺术上,例如绘画、雕塑、建筑上,有很大成就”。当然,更令他自豪的是他的出身,米开朗基罗的家族是佛罗伦萨最古老的贵族——博纳洛蒂家族,其先祖可以追溯到12世纪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妹妹,比特斯公主。即使是后来以其惊世的雕塑才华令世人顶礼膜拜时,他依旧这样说道:“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基罗,我是米开朗基罗·博纳洛蒂”。
米开朗基罗肖像
向石而生
米开朗基罗有着高贵的家族传统,但其成长经历却并不高贵。米开朗基罗出生后不久,母亲就把他送到附近塞提雷诺小镇由一位奶妈喂养。塞提雷诺镇盛产大理石,奶妈的丈夫就是当地采石场的工人。米开朗基罗从小就与石匠们成天混在一起,把玩他们的工具,观看他们的动作。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个为大理石而生的男人早早地邂逅了令他痴迷一生的东西。后来,他曾回忆说:“正是奶妈乳汁的哺育,使我学会了用凿子和锤头来制作雕像。”童年的这段特殊经历,帮助米开朗基罗开启了向石而生的伟大生涯。
上学之后,米开朗基罗无心拉丁文学习,却迷恋素描。因为这个,他被父亲及叔叔伯伯瞧不起,并且常挨他们的殴打。在长辈看来,在有着如此高贵血统的传奇家族中从事艺术家的行当,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因此,他从小就领受了人生的凶险与精神的孤独。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妥协,在与父亲反复的“拉锯战”后,他的固执终于战胜了父亲的固执。13岁那年,天赋异禀的米开朗基罗进入佛罗伦萨著名画家多梅尼科·吉兰达约的工作室,并以神奇的速度掌握了绘画技巧,他最初的几件作品获得极大的成功。据说,甚至连老师吉兰达约都嫉妒起这位少年的天纵才华。一年后,师徒便分手了。
米开朗基罗心中隐隐地感到,绘画并不是他心中最大的渴望,他神往一种更伟大的艺术。恰好就在此时,他的天赋和才华被佛罗伦萨的统治者洛伦佐·德·美第奇所惊见,米开朗基罗得以进入由美第奇创办的雕塑学校。据说,米开朗基罗曾在美第奇宫的花园里雕刻了一尊农牧神像,美第奇经过时向他指出,为何年老的神祇嘴里仍有一排整齐的牙齿,这不合情理。当天晚上,米开朗基罗敲掉了农牧神上排牙中的一颗,此事给美第奇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是他漫长的一生中极少数妥协的个案。于是,这位伟大的统治者特许他入住自己的美第奇宫。就这样,这位天才少年一下子进入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整日埋首于不计其数的古代收藏品之中,沐浴在柏拉图等圣哲先贤博学而诗意的思想氛围之中。他突然憬悟,一个没有思想深度和文化教养的雕塑家,不可能迈向伟大之列。
不幸的是,美第奇于1492年因病逝世。年仅17岁的米开朗基罗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贵人。同时,文艺复兴的发祥地佛罗伦萨也因失去它的统治者而陷于一片混乱。作为美第奇的得意门生,米开朗基罗深感故乡不宜久留,便远赴威尼斯和博洛尼亚。他全然不顾佛罗伦萨激烈的党派斗争,而是埋首于彼得拉克、薄伽丘和但丁的作品,即使在他1495年春短暂回归故乡的日子也依然如此。这种不理会世事的沉默正是一个艺术家早熟的标志,这一时期思想和艺术的双重精进,预示着大理石中的伟大生命正在孕育,正如他的十四行诗中那如格言般的诗句:
我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
我不停地雕刻,
直至使他自由。
两年后,这个伟大的时机终于来到,一位法国红衣主教委托米开朗基罗为自己位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中的葬礼纪念碑创作一件名为《圣殇》的作品。为此,米氏亲自前往意大利卡拉拉采石场找寻到最完美的一块石材。1499年,经过两年雕刻与打磨的《圣殇》轰动了整个罗马,那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哀伤之美足以令观者落泪。更令人瞠目的是,人们第一次发现一块坚硬无比的大理石竟能呈现出如此精细微妙的细节,尤其是圣母服饰及面纱上丰富的皱褶,以及耶稣皮肤和肌肉的写实表现,这几乎吊打了历史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件同类雕刻,以至于不少人质疑它是否真的出自一个23岁的年轻人之手。谣言很快流传开来,本就脾气火爆的米开朗基罗十分气愤,当即在圣母的肩带上刻下了“Michael. Agelus. Bonarotus Florent Faciebat”(来自佛罗伦萨的米开朗基罗作品),这也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件署名雕像。
《米开朗基罗传》
于是,当1504年米开朗基罗完成那尊如今享誉世界的《大卫》雕像时,人们对它的作者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尽管如此,其5.5米高的巨大体量以及浑身散发出的英雄气概还是在罗马引发了强烈轰动。唯一的问题是,这尊巨大的雕塑杰作该放置于何处?雕塑家本人希望将其立于维吉奥宫外面的广场上。为此,包括波提切利、佩鲁吉诺、达·芬奇等在内的艺术家委员会专门开会讨论了这一问题,米开朗基罗一生的宿敌达·芬奇认为这件作品只有“形体美,而缺乏艺术表现力”,放在领主广场的一个长廊的屋顶下已是对他的最大尊重。不过,最终的结局还是米开朗基罗胜出。历经四天的运输(只有半英里),大卫雕像终于抵达领主广场,取代了多纳泰罗的朱迪斯和赫罗福尼斯青铜像,这是人类艺术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同时,也为米开朗基罗与达·芬奇两位天才的世纪对决埋下了伏笔。
世纪对决
人类艺术史上有不少宿命般的对手和相爱相杀的典范,无论是透纳与康斯坦布尔,还是安格尔与德拉克罗瓦,抑或高更与梵高,乃至毕加索与马蒂斯,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不过,所有这些组合在米开朗基罗与达·芬奇这两位大神面前,都只能靠边站。这不仅是因为这两位绝世天才在艺术史上的卓绝地位,更是因为两位大师竟被要求在同一面墙壁上同题绘画,这种戏剧化的对决场景是人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正好发生在《大卫》雕像落成的1504年。就在前一年,刚完成传世杰作《蒙娜丽莎》的达·芬奇接到了为市政会议大厅绘制大幅战争场景壁画的装饰工程订单,这幅定制画的题目为《安吉里之战》,内容取材于15世纪佛罗伦萨和米兰之间的战争;而随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取代多纳泰罗的青铜像,这位比达·芬奇小23岁的年轻人大有后来居上的味道,或许佛罗伦萨的执政官也乐于看到两位天才同台竞争的热闹场面,米开朗基罗于1504年12月也接到了在同一堵墙上绘制《卡辛那之战》的任务,那是发生在14世纪佛罗伦萨和比萨之间的战争。还有第三场战争,那便是两位天才之间一触即发的世纪对决。彼时,达·芬奇的全能才华早已名满天下,米开朗基罗则创造了共和国政治艺术中最具吸引力的作品:以弱敌强的英雄大卫象征着对抗暴政的佛罗伦萨。
尽管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年龄不同,风格迥异——前者的风格柔软朦胧,后者则是雄壮肯定——并且互有敌意,但他俩却有一个突出的共同点:做事情常常有始无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达·芬奇的这个特点,而流产的《卡辛那之战》则标志着米开朗基罗“未完成”工作方式的开端,这种方式将伴随着他的漫长余生。事实上,达·芬奇《安吉里之战》的完成度要比对方高得多,他为这次对决铆足了劲,我们从流传下来的人物和马匹素描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地投入——马匹充满了冲突的张力,而战士则表现出野兽般的残忍。但是,技术上的别出心裁却最终酿成了苦果。达·芬奇试图以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的配方为基础,用油质颜料在墙上作画。然而,他配制的混合物不管用——他买原料时可能上了当,画的上半部干燥以后变得很暗,下半部则分崩离析了。
后来加入竞赛的米开朗基罗同样为画作费尽心思,他显然已经知道对手的主题、布局与风格,他需要避开对方的设计与安排,同时尽量发挥自身的特长。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达·芬奇描绘了战争的核心场景,展示了人与动物的躯体痛苦、恐怖的纠缠,而米开朗基罗则巧妙地选择了战争边缘一个奇异又平凡的时刻:正在亚诺河中裸身洗浴的佛罗伦萨士兵突然听到敌军来临,急匆匆地跳出水来穿铠甲。是的,这样的场景正是擅长绘制人体肌肉线条的米开朗基罗所精心设计的。令人遗憾的是,这幅无比精妙的草图从未被搬到墙上——米开朗基罗没来得及在维奇奥宫的墙壁上开始作业,就被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召唤去了罗马。另一边,达·芬奇的壁画虽然完成了,但它很快变得黯淡乃至破碎不堪。就这样,这场引发无数粉丝排长队观战的世纪对决,竟以残留双方的未竟之作而草草收场。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当时的草图,以及后世画家如桑加罗、鲁本斯等人的临摹版本。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这场世纪对决变成了一场美梦成空的浮世幻影,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场看似未分胜负、没有结局的伟大对决,直接导致了艺术史上新古典主义和巴洛克两大风格的诞生。新古典主义沿袭自达·芬奇,作画以精准的计算为特征,《安吉里之战》绘有形态各异的马匹,它们的关节、肌肉都非常精确到位,体现出达·芬奇在科学、自然、解剖等方面知识的深厚积淀,代表着纯粹理性的绘画理念;巴洛克风格则源于米开朗基罗,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戏剧性,《卡辛纳之战》选择的正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场面,米开朗基罗在这样一个战士沐浴遭袭的突发场景中,精湛地刻画了人物的表情、神态和动作等各种细节。这不仅需要对知识的掌握,更是要突显对整个场面戏剧冲突的展现。在所有这些围观者中,有一个人是学到最多的,他就是“文艺复兴三杰”中的另一位——拉斐尔,在达·芬奇逝世后,他将继续从米开朗基罗处“偷学”技艺。
完美主义工作狂
除了天赋异禀、性格暴躁外,米开朗基罗还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处处追求完美,二是对待艺术的狂热投入。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工作狂。在89年的漫长人生中,米开朗基罗有70多年的时间奉献给了他热爱的艺术,除了他无与伦比的天赋外,支持他的还有一项常人难以企及的特点——异常充沛的精力。卡夫卡曾说,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米开朗基罗几乎就是反向卡夫卡,对他来说,一切障碍都不是问题。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以四年时间征服西斯廷教堂天顶的伟大工作中。
1508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想要改变西斯廷教堂的内部装饰,那时教堂的四壁已经绘满了壁画,但天花板却仅仅画着简单的星空,于是他决定聘请画师重绘天顶。起初,画师的人选并不是米开朗基罗,那时他只是以天才雕塑家的声誉为人所知。根据艺术史家瓦萨里的说法,尤利乌斯二世之所以给米开朗基罗这样一个崇高的任务,是因为他的两个对手——画家拉斐尔和建筑家布拉曼特的鼓动。由于米开朗基罗四面树敌,这两个人希望他一败涂地,因为相对于绘画,他无疑更擅长雕塑。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素以专横暴躁著称,一旦米开朗基罗失败或和教皇闹翻,他在罗马就彻底混不下去了。无论这种阴谋论的说法是否属实,米开朗基罗所接手的都是一项极为困难的工作。
《米开朗基罗与教皇的天花板》
首先,在于绘制湿壁画之难。湿壁画原文fresco,意思是“未干的”。画家必须在还没变干的灰泥表面上,迅速精准地打完草稿,接着上色完成画作。这样与时间赛跑的绘画方式,对画家而言是极大的考验,达·芬奇绘制《安吉里之战》的惨痛失败就是一大明证。英文有句谚语是“Stare fresco”,意思是事情陷入困境,变得一团乱,足以想见湿壁画有多么困难。其次,西斯廷教堂的天顶足足有两个篮球场这么大,如此巨大的画幅足以令任何一位艺术家感到恐惧,这需要既宏大又精细的谋篇布局,合理安排无数的人物和场景,同时又要与时间赛跑,这份大额订单与其说是一项犒赏(首付款500金币,全部报酬3000金币),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尤其是对于一个缺乏绘画经验的雕刻家。
面对如此棘手的浩大工程,米开朗基罗将自己一人封闭在教堂之中,不许任何人协助,也不让任何人探视,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最终,一个伟大的构图诞生了,其中涵盖150个独立绘画单元300多个人物,这是史无前例的大手笔。为了实现这一理想的画面,米开朗基罗一天18小时待在脚手架上,每周工作7天,脖子始终维持仰望的姿势,时不时会有颜料滴进眼里。其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时不时前来过问工程的进度,米开朗基罗常会给出那个著名的回答:“该完的时候,自然就完了。”可以说,他一手挡住教皇的反复催逼,一手对付湿壁画的种种艰难,还得留出一只眼睛防住拉斐尔的偷窥学艺。据说,拉斐尔在偷窥到西斯廷天顶壁画后,曾感叹道:“我生于一个米开朗基罗的时代是幸运的”。1512年,当这件旷世神作接近完工之时,年仅37岁的米开朗基罗看上去几乎老了二十岁。这件湿壁画杰作是气势磅礴的整体与丰富精妙的细节完美统一的产物,尤其是《创造亚当》中那个指尖触碰的戏剧性瞬间,犹如画龙点睛的一笔,电光石火之间燃亮了整个教堂。如今,我们可以看到无数电影、电视、动漫作品对这一图式的创意改编。
更为精妙的是,米开朗基罗把对人生和世事的看法也化入了这幅杰作的无数细节之中。为了表达对自己相貌丑陋的哀叹,他利用拱肩、三角穹隅上方紧临的空间,画了一系列丑怪的裸像,他不仅善于嘲弄他人,也善于自嘲,“我觉得自己很丑”,他在一首诗里写道;为了表达人生的苦累与疲惫,他将哀叹全部发泄在《耶利米》身上,以怀忧罹愁而著称的耶利米,长长的头发、蓬乱的胡子,低头垂肩、无精打采、双脚交叉、一手支着重重的头,神情阴郁陷入沉思,像极了那个身心俱疲的自己;为了表达对所谓黄金时代的讽刺,他将《库米巫女像》中的主角变成丑陋的庞然大物(当时有人借着库米巫女的预言,对尤利乌斯二世大力吹捧,认为他正在逐步实现上帝赋予的使命),还是一个眼力不好其实意味着见识不佳的远视眼,而在女巫背后,两位裸童之一悄悄伸出了中指……
五百多年来,西斯廷天顶壁画成为全世界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临摹和打卡圣地。著名诗人歌德看完天顶壁画后,在震撼之余写道:“没有到过西斯廷礼拜堂的人,无法了解一个人的力量能达到的程度。”后来,来自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两位脑外科专家甚至发现了壁画中所隐藏的人类脊骨及人脑神经解剖图的信息,被媒体戏称为“米开朗基罗密码”,这显然与米氏年轻时疯狂学习人体解剖学密不可分。这便是米开朗基罗的完美主义,因为其中隐藏了无数令人赞叹与玩味的细节,正如他留给世人的格言:
完美不是一个小细节,
但注重细节可以成就完美。
1519和1520年,文艺复兴时代的两位巨擘达·芬奇和拉斐尔先后去世,失去生命中两大对手的米开朗基罗在艺术的慰藉中继续生活了三十多年。以一种独孤求败的姿态,他在晚年重返西斯廷教堂,在彻底的孤独中用八年时间完成了最后的杰作《最后的审判》(1534-1541),与25年前绘于天顶的《创世纪》遥相呼应,整个罗马城再次陷入沸腾。此刻,66岁的米神已然站在了人类艺术史的巅峰。远在威尼斯的学生瓦萨里也赶来观看,并怀着崇敬的心情写道:“世人都已目睹并且承认,在他那里,三种艺术(即雕刻、绘画和建筑)都被提高到了完美无缺的境地,这种完美,无论是在古代大师那里,还是在近代大师那里,都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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