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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贾玲”、包子与斯大林格勒地铁站

宋金波
2024-02-17 10: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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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大林格勒地铁站出口狭小,在阴沉的冬日天光中,居然透露出一点凶险之意。这是有益的警示。这个地铁站在巴黎可谓臭名昭著,周边居民来源混杂,流浪汉的帐篷曾沿路可见。此前多年巴黎各种因喜事或悲剧造成的骚乱,多半波及斯大林格勒地铁站所在的19区。临行前有朋友提醒,在巴黎找酒店尽量回避18、19、20区,能不去就尽量别去。

法国巴黎的斯大林格勒地铁站。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现在这个地铁站,就在我和卡先生的住地楼下。春节前决定带卡先生到欧洲走一遭,这也是父子二人第一次结伴远行,途中难免要多加几分小心。不巧的是,回程到巴黎,不知是突如其来的罢工还是什么原因,房价忽然暴涨。最终把住地订在离巴黎北站不远的19区运河旁边。

“贾玲”

我们从巴黎北站一路拖着行李走了近两公里,走过狭窄且略显脏乱的街道,警惕地扫视不同肤色不同穿着的路人,避免光天化日遇到什么“惊喜”。还好。最终并没有惊喜或惊吓。

半路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回头扫了眼,是两位东方面孔的妇人在拉家常,对卡先生说:“咦,后面有两个人在说藏语呀。”他后来坦承,当时断定我是捕风捉影式吹牛,没信。

住下后研究晚餐。在谷歌地图上踅摸了一回,竟发现两个藏餐饭馆,在三百米之内。顾客评价还不错。把地图拉大一点,周边三五公里,藏餐厅至少十几家。看来路上听到的对话,大有可能真是藏语。

那就吃藏餐吧。几年前带卡先生到西藏,他对藏餐并不感冒。但如今我们在欧洲周游了一圈,他的脾胃对汉堡薯条香肠之类已经相当审美疲劳。

距离最近的这家名为“momo”的藏餐馆不大,只摆得下五桌。摆设装饰是纯正的藏餐馆风格,墙上垂下蓝黄红绿的香布,挂着一些藏区自然人文景观的图片,从布达拉宫到岗仁波钦都有。

服务员——也许还是老板娘,是位胖“阿佳”,长相喜兴,有几分像贾玲,差不多是《热辣滚烫》中减肥半程的贾玲。

“贾玲”开口送上一句“扎西德勒”,我程序性地回了一句“扎西德勒”。

“贾玲”明显愣了一下。我在拉萨工作生活十年,习得的藏语只够应付点日常简单对话,但发音据说有点纯正的拉萨腔。这是拉萨一位藏族盲人按摩姑娘告诉我的,她说光听口音,你简直就是个拉萨人唦。

所以“贾玲”在我们点餐时,明显带着额外的亲切,用非常拗口难懂还带着浓重法语腔、一个一个单词蹦出的英语问我:“你会说藏语吗?”

就这么夹着英语和藏语,连带比比划划,聊了几句没什么信息量的天。她的藏语口音与拉萨发音似乎差别不小,但哪怕一句都没听懂,我看她也怪开心的,我用藏语给她数个“一二三四”,她也立刻重复一遍,然后哈哈大笑。

包子

菜单相当长。反复看了几遍,能算是藏餐标配的,不过是“藏式牛肉包子”,至于什么酥油茶青稞酒藏面糌粑“夏不青”人参果酸奶……统统是没有的。

距离一个真正藏餐馆的菜单太远了。点了藏式牛肉包子(饺子),一份炒面,以及一份名为“Sichuan Fried Rice”的炒饭。

藏餐馆里出现什么其他饭菜都有点奇怪,惟独出现“sichuan”的饭菜毫不违和。前些年回拉萨时,老友们传个说法:“最正宗的川菜不在四川在西藏”,意为近二十年四川的川菜屡经迭代改良,早已失却“正宗传统”,倒是当初旁逸斜出到西藏的川菜分支,如隐士般保持了“正统”。这话四川的朋友未必肯同意。但说起在拉萨吃过的川菜馆子,个人感觉,确实比近些年在成都吃到的更有味道,没有被连锁化、标准化的风格一统。管他个喘喘哦,反正好吃就是硬道理。

像是“酱油炒饭”的“四川炒饭”。

但这盘黑乎乎的“四川炒饭”,最多只能称为“酱油炒饭”,而且是非常纯正的酱油炒饭。除了酱油没吃出来什么其他调料,小葱蒜末固然没有,豆豉更不可能,关键连辣椒也么得。在四川一定被说成是最懒的懒婆娘下厨的作品。

牛肉包子或说是“饺子”倒是相当惊艳,汁水浓,用料足,至少比国内大部分饺子店的牛肉馅饺子不差。尤其难得的是,盘中蘸料是藏式辣椒酱。“贾玲”端上来时特别叮嘱,中间那个辣椒“很辣”。“很辣”也是猜的,她那过重的口音,我分不出在说“hard”还是“hot”。蘸着吃了一口,虽然欠缺一点特色香料,但基本保持了藏式辣酱的风味,而且真有点辣度,这让多日来吃不到辣椒的爷俩好生惊喜。

像是“饺子”的“包子”。

我在西藏吃的最好吃的牛肉包子,不,应该说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牛肉包子,是我在藏工作时,单位食堂做的。谈不上技巧,都是单位职工自己拌馅自己包,个大,用料足,就牦牛肉和大葱,够了。那味道之饱满富足,让人终身难忘,以至于后来我到北京品尝某个名声大噪的包子品牌,只吃了一口便放弃了努力,与包子的残余部分一别两宽。

藏式辣酱更是至爱。出野外时在乡村吃到的藏式辣酱,讲究现吃现做。老百姓家里有捣酱的石臼,把干辣椒和盐以及其他调料(我知道至少有一种类似野茴香的香料)用圆卵石或石杵捣碎,不能捣得太细,大体是辣椒籽能碎开就可以了,边捣边加凉水——多数情况下就是山泉水。极清爽且悠长的馨香,蘸小麦饼、风干肉、牛肉包子乃至生羊肉吃,都是绝配。原谅我只能用“绝配”这个平庸的词形容。对这些藏式食品,我尝试过其他各地辣酱,都太累赘太俗气,不是过油就是太咸,湖南剁椒倒是够清鲜,可惜发酵的酸味又太狠,会显出腐气。

这样的藏式辣酱如今再难得吃到。网上可以买打成辣椒粉的替代品,玻璃瓶装的,调料差不多,也用冷水调开,味道总有那么四五成——大概略逊于在巴黎吃到的这种,但蘸手抓羊肉也很过得去。

藏餐馆的另一道菜。

买单时,“贾玲”笑嘻嘻地用晦涩的英语问我,总数是用藏语告诉我还是英语呀?我告诉她用藏语就行——或许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与客人说句藏语的机会吧。

“贾玲”送到门口,热情不减,让我感觉像从拉萨任何一个熟悉的藏餐馆离开一样。但门一关,巴黎冬夜的寒冷立刻将我们带回了现实。两个黑人迎面招摇而过,不远处一个白人男子敷衍随意地伸手乞讨傻笑。

那个餐馆还是温暖的,只是差了一点酥油茶的香气。那位像贾玲的阿佳,大概也有段时间没喝到酥油茶了。

我实在不愿苛求一个距离高原如此遥远的小店。海外中餐馆的菜谱早就面目皆非,这人人都知道。即使是在西藏,“藏餐”的扬弃革新升级也仍在加速。近二十年来,每次回拉萨,都会吃两家当红藏餐厅。菜品当然越来越丰富,但对我来说,无疑又常常是陌生的,只有上了菜后,才能估摸出那些来自川菜、西北菜或西餐的隐秘渊源。

但这又如何?1990年代中我到西藏时,“石锅鸡”“巴河鱼”刚在闯荡高原的不知名四川店家手中成型,如今它们早成为进藏游客不能错过的“藏餐”特色。没人会追究它们的出身。这才是多少年的事儿啊。

有没有酥油茶都是好的,只要在冬夜,它能慰藉一个旅人。我这样想。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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