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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允明:狂是风骨,是怒放的生命
原作者:潘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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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的中国文脉之中,文士之狂,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庄子、屈原、阮籍、嵇康、李白、杜甫、苏轼……在文学史上,这些举足轻重的大文豪,都狂,狂成了他们的一个标签,狂也是他们在世的气质。
到了明代,文学史上出现了一波狂士潮,影响甚大,尤以苏州为多。清代史学家赵翼对此作过深度研究,在其《廿二史札记》中言:“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放诞不羁,每出名教外。”
祝允明和唐寅身居“吴中四才子”这个文人组合之列,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江南四大才子”,这个名号在民间声名远播,可谓家喻户晓。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四大才子
在四才子中,唐寅唐伯虎在民间名声更大,其一生恃才傲物,放诞不羁,任情骄恣,蔑视世俗,特立独行。世人多知唐伯虎狂傲才高,却不知论狂,祝允明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可以说是唐伯虎的老师。
祝允明比唐伯虎大九岁,两人交往甚密,一生以不羁之才入世,性情狷介,与唐伯虎一样放荡不羁,藐视理法。与那些蓬蒿门巷绝车轮、自乐清琴不著尘的隐士不同,作为狂士,祝允明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合常规的悖逆形象。《明史》本传称其“好酒色六博,善新声,求文及书者踵至,多贿妓掩得之。恶礼法士,亦不问生产,有所入,辄如客豪饮,费尽乃已,或分与持去,不留一钱。”明王宠《明故承直郎应天府通判祝公行状》记云:“公为人简易佚荡,不耐龊龊守绳法,或任性自便,目无旁人。”
《祝允明诗帖卷》(局部)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祝允明有《口号三首》,口号诗就是随口吟成的诗,其中一首曰:“枝山老子鬓苍浪,万事遗来剩得狂。从此日和先友对,十年汉晋十年唐。”好一个直抒胸臆、豪迈狂放!“十年汉晋十年唐”,一派张扬恣肆,快意激越,想来那时祝允明亦有孤怀激烈难消遣的心境,但是一路走来,“万事遗来剩得狂”,是真豪迈,大自在。
祝允明一生遵从生命的体验,仕路、文路、书路、归路,条条大路通向的都是一个“狂”。狂,是审美的异端,是意识的觉醒,是风骨,是怒放的生命。
青年狂放:“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书生当贵时”
祝允明不耐拘检、玩世自放的形象,与他的家庭环境及所受教育是非常矛盾的。
《祝允明诗帖卷》(局部)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祝允明,字希哲、晞喆,因右手多生一指,故自号支指生、枝指生、枝指山人、枝山、枝山居士、枝山樵人等,又因其曾官至南京应天府通判一职,故世人亦称其为“祝京兆”。祝允明能诗文,工书法,特别是其狂草颇受世人赞誉,流传有“唐伯虎的画,祝枝山的字”之说。
祝允明生于吴门望族,用他的话来说是“生于贤邦仁里而出乎诗礼之庭”。其祖父祝颢正统四年(1439)中进士,时列二甲第五名。晚岁致仕归吴,时常与徐有贞、沈周、刘珏、吴宽等吴中士林宿学诗酒唱酬。李应祯曾提到:“吴中士林宿学与夫宦游而休者累十数辈,暇则寻山问水,择胜而游,其文章以缛丽自喜,诗亦典赡有思致,字爱作行草,远近求者,一皆应之无倦容,尽其风流文雅,最为人所爱慕。”
祝允明的外祖父徐有贞是宣德八年进士,选庶吉士,在英宗复辟时有功,曾受英宗重用,进华盖殿大学士,封武功伯。徐有贞是明代中叶正统、景泰年间政坛风云人物,也是祝允明、文徵明等吴门书家群体在书坛崛起的先导。
《别后帖》 徐有贞 明 纸本 册页 行书
故宫博物院藏
幼承内外二祖怀膝,加之聪颖早慧,祝允明在孩童时代就有不一般的表现。明陆粲《祝先生墓志铭》中记其“少颖敏,五岁作径尺字。读书一目数行下,九岁能诗,有奇语”。
据祝允明后来回忆记述说:“外祖武功公为此游此词时,允明以垂髫在侧,于斯仅五十年矣。当时缙绅之盛,合并之契,谈论之雅,游衍之适,五十年中,予所接遇皆不复见有相似者,真可浩叹。”
受二祖影响,十几岁时的祝允明早已博览群书,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明史·文苑传》载:“……(祝允明)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籍,文章有奇气,当筳疾书,思若涌泉。”
《祝允明书七言律诗》(局部)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晓旁神仙宅舍行。眼看山多城郭少。肩挑诗重簿书轻。何时总入烟霞去。不见人间宠辱惊。乙酉秋日丛桂堂酒次书。枝山道人。”
成化十四年(1478),祝允明娶吴门前辈、南京太仆少卿李应祯的长女为妻。李应祯乃名儒硕学,性直率清正,博雅嗜古,书法一绝,朱谋垔在《续书史会要》评曰:“少卿真、行、草、隶,皆清润端方,如其为人。”在书法方面,李应祯尤其重视学习古法,反对刻板时风,其思想深深地影响着祝允明。
成化十五年(1479),祝允明入学为生员,力攻古文辞,受学官赏识,得补廪生。当时祝允明深得御史司马垔和侍郎徐贯赏识推崇,一时间祝允明名声远播,享誉南北二京。阎秀卿《吴郡二科志·文苑》中有记载:“由是延誉两都,知与不知,莫不曰允明天下士也。”
成化十六年(1480)二十一岁的祝允明,赴应天乡试,不第。随后几年里,祝允明在诗文和书法两方面的才气却达到爆棚的状态,其友人王锜曾生动地记述了当时登门索文的情形:“希哲作文,杂处众宾之间,哗笑谭辨,饮射博弈,未尝少异。操觚而求者,户外之厅常满。不见其有沉思默构之态,连挥数篇,书必异体。文出丰缛精洁,隐显抑扬,变化枢机,神鬼莫测,而卒皆归于正道,真高出古人者也。……希哲方二十九,他日庸可量乎!”
《行书五言联》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相与观所尚。时还读我书。”
狂是需要资本和底气的。青年时期,祝允明在诗文与书法领域,做出许多狂放之举。他的狂,不是狂傲之狂,是由内而外的一种精神释放,是性情,也是态度,对外展现的是鲜明的个性,对内遵循的是生命的体验。
祝允明是以古文辞名于吴中,陆粲曾对祝允明的古文成就赞曰:“祝先生由诸生起,覃精发藻,横逸踔厉,超追古昔,盛哉!”文徵明也曾提到“有应天府祝君希哲手稿一轴,诗赋杂文共六十三首,皆癸卯甲辰岁作。于时君年甫二十有四,同时有都君元敬者,与君并以古文名吴中,其年相若,声名亦略相下上,而祝君尤古邃奇奥,为时所重”。祝允明二十四岁,已以古文与都穆齐名吴中,其文“古邃奇奥”,备受时人看重。也是因此,文徵明、唐寅、张灵等都追随左右,诗酒唱酬,心照神交,所以也就有了他们共倡“古文辞”的运动。
明自建朝始,文坛虚伪风盛行。弘治初年,吴中文人举起了“复古”的大旗,主张恢复古风清韵,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古文辞”运动。祝允明思想高扬激进,在这场运动中成了领袖人物,后来的文震孟曾在《姑苏名贤小记》中评说祝允明“少为名家子,天资颖绝”,“力攻古文辞”,其功“深湛棘奥”,经祝允明的努力,使得“吴中文体为之一变”。
《诗帖》(局部)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闻道黄河尚倒行。秦中车马失峥嵘。石鲸寒雨将无动。(出西京杂纪)。铜雀条风可再鸣。(见三辅黄图)。天地祇今安战邑。故人何处傍诗名。高秋倘过莲花牚。却忆蓬莱海日生。”
祝允明主张文当复古,同时要注重个性生命的体验,倡导抒发性情,不拘于束缚。他曾在《答张天赋秀才书》说:“大都欲为文者,先勿以耳目奴心。守人餲语,偎人脚汗,不能自得,得而不能透者,心奴于耳目者也。”由信中内容可知,祝允明的诗文观是在复古的基础上主张不能古板,不能守古人餲语,偎古人脚汗,应该做到舍“耳目奴心”为“心奴耳目”,心者,情也,抒发真性情,表达真心声,这才是为文要义。
这时期的祝允明就注重个性与生命舒放方面,在文坛上可谓狂放至极,他还参与了当时“诗”与“文”的讨论,以及加入了诗坛上影响深远的“李杜之争”,他“尊李抑杜”,大放极端之言,王士祯认为祝允明的极端观点实是狂悖至极,且称其为“醉人骂座,令人掩耳不欲闻”。
虽然祝允明有些过激之语,但其诗文观点,处处体现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他主张抒发性情,不困守、不禁锢自我意识,而应觉醒,哪怕是以狂放之姿,以傲然之态。所以,他的诗文里,多是刚猛之气,喷薄之力,这也是他生命的姿态,狂放、豪迈、激烈、壮美。
《诗帖》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雨中句容道上喜看山色。洗秋零雨向萧辰。京邑风光斩地新。马上会淹京兆客。天涯忽见苎萝人。轻云淡荡铅华薄。初日曈昽宝镜真。便欲涉江嗟未得。夫容犹自隔青苹。枝山书。”
在书法上,祝允明的成就更大,至今仍被后世津津乐道。祝允明是吴门书派之冠,他的书法以“楷法精湛和草法奔放”著称,王世贞有评曰:“天下书法归吾吴,而祝京兆允明为最”。
祝允明可算得上书法奇才,各体俱有成就,而且一种体往往变化无端,各有精神,让人耳目一新。清代王澍盛赞祝允明的书法说:“有明书家林立,莫不千纸一同,惟祝京兆书变化百出,不可端倪,余见京兆书百数,莫有同者,信有明第一手也。”在王澍看来,祝允明的书法变化奇妙,堪称“明代第一好手”。
《宋儒六贤传志》(局部)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祝允明书法诸体中楷书和草书成就最大,尤为后世所称赞。其楷书早年师法褚遂良、赵孟頫,并从欧、虞而直追“二王”,笔法严谨,笔下有晋唐古雅之气息;而草书师法李邕、黄庭坚、米芾,功力深厚,晚年尤重变化,风骨烂漫。
朱谋垔在《续书史会要》中评其“狂草本朝第一”,说当时评者赞其书法“顿挫雄逸,放而不野,如鹤在鸡群,风格迥绝”,其中草书“以豪纵者胜”。对于祝允明的书法地位,明代史书《名山藏》中也有评云:“允明书出入晋魏,晚益奇纵,为国朝第一。”
《牡丹赋》(局部)祝允明 明 故宫博物院藏
祝允明书法多变且精彩粉呈,若论其书法思想取法渊源,首推其儿时长辈。特别是他享誉书界的楷书与草书。文徵明曾说:“吾乡前辈书家称武功伯徐公,次为太仆少卿李公。李楷法师欧、颜,而徐公草书出于颠、素。枝山先生,武公外孙,太仆之婿也。早岁楷法精谨,实师妇翁,而草法奔放,出于外大父。”
当然,祝允明书法之成,乃师自众家。文徵明长子文彭在《跋祝书东坡记游卷》中说:“我朝善书者不可胜数,而人各一家,家各一意。惟祝京兆为集众长,盖其少时于书无所不学,学亦无所不精。”
《东坡记游卷》(局部)祝允明 明
辽宁省博物院藏
欣赏祝允明书法,真是瑰丽多姿,时而笔意古劲、严谨端和,时面疏野旷达、傲睨洒脱,总见一股神气赫奕扑眼,其成就矫矫不群绝非虚言。
那股神气,来自祝允明多年练就的笔下“神采”,在书之法上,祝允明追求的是“性”与“功”并重。祝允明曾在给程星初的《评书》中写道:“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他所说的“功”,即学习传统古法的功夫,“性”即人的天性、禀赋等。学习古法,当是必要之途,但缺少个性则直接影响书法作品的神采。
而自明初始,书法便流于程式化,刻板守旧,以沈度、沈粲为代表的“台阁体”大行其道。祝允明对此极力批判,文徵明、王宠等人紧跟其后,坚决摆脱“台阁体”的束缚,在小楷上走出了个性鲜明的道路,使得明代书法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小楷初唐诗》(明河篇)祝允明 明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有关其书论,祝允明在与友人书信及各种题跋中时有表达,主要书学观念体现在《奴书订》和《书述》中,对后世有着极深的影响。
在青年时期,祝允明才情丰赡,夙志高骞,文采风华,昭耀当世。不论在诗文还是书法上都极有造诣,脱尽畦径,别开生面,笔墨风流,人生狂放。
祝允明有诗《新春日》,可看作他青年时期的写照,其中有句云:“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书生富贵时。”
中年狂狷:“遐览天地间,何物如我贵”
祝允明自二十一岁第一次乡试失利后连连应试,据《祝氏集略》卷十三《上巡按陈公辞召修应省通志状》载:“……五应乡荐,裁忝一名。”
《观榜图》(局部)仇英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经过四次乡试之后,祝允明终于于弘治五年(1492)中举,时年三十三岁。十年寒窗十年试,十年考来十年失,从青年考到中年,这样的挫折打击有着毁灭性的力量。还好的是,乡试之路,虽坎坷不平,但此时祝允明文名更盛,沈周曾赋诗赞赏:“君今文名将盖代,踪迹所至人争迎。”
五次乡试,让祝允明感慨颇多,其后一年,曾作多诗抒发胸臆。明明“说地谈天口不闲,功名只在指麾间”,只可惜现实很残酷,“十年磨破儒林传,始信英雄如此难”,怪只怪“十年憔悴苦难禁,一寸书生不死心”,最终“算来也是迂迟客,先受调零过少年”。
感慨归感慨,祝允明在中年,思想仍以积极高扬为主。因为在他心中,还有经邦济世之梦未完成。在祝允明看来,“唯科举是务”,进入仕途为人生第一要务。
《嫦娥执桂图》唐寅 明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三十二岁时他曾有言:“士之在世,要以建志为重,而声业后之。”想建志,必然要应科举。就算他最喜欢的古文也要为这一要务让位,在他看来,仕为志,文次之,曾说“少有意用世,既濩落不试,一发于文,虽声实闳振,犹非其志也”。
但是让祝允明没有料到的是,他的仕途之愿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从弘治六年(1493)到正德九年(1514),从三十四岁到五十五岁,祝允明七赴会试,皆未见录。
整个青年时期全扑在乡试上,而整个中年又全扑在会试上,可见祝允明有多热衷科考。经历七次打击,连他的儿子祝续都中了进士,祝允明终于断了科考的念头。
《明人考试图》佚名 明 绢本 故宫博物院藏
在这期间,祝允明开始张扬愤激地痛批科举之弊。明代科举取士,是以官方确认的程朱理学精神为准的。祝允明痛批科举,也主要是批判这种裁断尺度,致使研究理学成为科举的捷径。他的批判主要集中体现在其长文《贡举私议》中。总的来说,他所主张的与官方选举制度规则背道而驰。他曾指出:“国家又岂尝锢手歼笔,使不得一申其遐衷散抱于情性议论邪?”也正是因为这种教条化的科举制度,使得祝允明屡屡失手。但他的批判,并非凭空穿凿,也无夸诞之语,相反多是一针见血,皆中肯綮。
祝允明推崇个性发展与自我价值,这也是在公然挑战程朱理学。早在二十六岁时,祝允明就曾在《读书笔记》中发出呐喊之声:“人之才,有钜者,有细者,有高明者,有沉潜者……必欲其令而不颇,天下之人皆废也。圣人者,知其然,故因其才而成就之,斯天地之功也矣!”这与以道德理性为圭臬的理学来说,是针锋相对的言论。祝允明认为人的禀赋、才华,各有不同,人各有个性,不能失去个性,而且要重视人性的丰富性,不能强加约束。所谓的“圣人”,正是尊重人之个性,才会“因其才而成就之”,他甚至激烈高调地宣称,人若做到这一点,便是与天地同功了。
可以说,抨击理学,贯穿了祝允明的一生。他像一位斗士,在“一个培养着不思变通、庸碌守成的惰性的时代”里,一次一次“猛烈地抨击迂执空疏的士风”,激荡满怀,高标自我价值,呼吁生命舒放与个性发展。
祝允明有《逢遇篇》小楷手卷,约作于三十五岁。笔下多古意,更见骨力,作品古朴典雅,端庄凝重,更兼神韵意趣之妙。有评说该作品有“一种正大的气象”,“行距可以跑马”。笔墨下的精神,自然有书者内心大气象。想必祝允明书写此篇,也是别有用意的。
《逢遇篇》是出自东汉时代著名思想家王充的《论衡》,里面讲到一个故事,说的是周朝有个人有求仕之心,但屡次不被任用,终“年老白首”,在路边“泣涕”感伤,过路人问他:“为什么哭啊?”他回答说:“我想做官却屡次不被任用,自己悲伤年老错过了时机,因此哭了。”有人问:“为什么一次也没被任用呢?”他回答道:“年少时学文,有所成,想做官,而当时君主喜欢任用年老的。君主死了,后继君主却又要任用会武的,于是我又弃文习武。武艺刚学好,重武君主又死了。年少的君主刚即位,好用少年,我却老了,因此一次也没有被任用过。”
《逢遇篇》开篇第一句:“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想来如此端庄一笔一笔书写,祝允明也是在借此劝慰自己。
《和陶饮酒诗册》 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虽时乖命蹇,但祝允明精神世界并没有低迷沉沦,在唐寅虚度时光浪荡人生之际,他还努力劝其发愤读书,争取金榜题名。唐寅也听了进去,始才闭门读书。这时期,祝允明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广泛交往,诗酒唱酬,从此世间有了一个响亮的组合——“吴中四才子”。
中年时期的祝允明,可用“狂狷”来总结。我们知道,魏晋人多狂狷之气象。“狂者,志在兼济,锐意进取;狷者,独善其身,有所不为。”祝允明之狂,从中年来看,他依然能在接连的挫折中表现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可以做一个时代的“斗士”,敢于向权威挑战;祝允明之狷,则表现在他既不低迷,更没有迷失自我、随波逐流,他完美地诠释了个性的价值。
祝允明自然也会因自己的遭遇而怅慨,比如在他四十岁的时候,曾作《和陶饮酒诗廿首》,他在诗的小序中就直抒胸臆,表达了心中那份怅然之情:“仆本拙讷,缪于时然,两年之间三谒京国。游趣既勌,风埃黯然。舟中有二苏和陶诗,夜灯独酌,读其饮酒廿篇不胜怅慨,聊复倚和。”
但他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表现出极强的自我意识,所以便在诗中发出了“遐览天地间,何物如我贵”的反问,如此豪迈之语,锋芒不减,狂狷者也!
晚年狂纵:“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
虽然放弃科考,但是祝允明对功名仍有执念,于是就有了正德九年(1514),祝允明五十五岁时赴京谒选之举,最终得授广东兴宁知县。虽然所往之地并不尽人意,但是终于正儿八经地踏上了仕途之路,对于祝允明来说,也算是夙愿得偿。祝允明曾在《自京师南赴岭表仲冬在道中》一诗的自注中坦露过自己的这一心声:“弱冠求仕,夙愿令长。”
老来得官,祝允明心中五味杂陈。曾作《五十服官效白公诗》云:“五十服官政,六十方熟仕。七十乃致政,古今固一致。吾年五十五,始受一县寄。”次年早春南下赴任,又有诗云:“五十六年行役身,又漂萍叶及初春。桕灯向壁吟残句,江雨敲窗梦故人。”通过这些诗句,可知当时祝允明有多么百感交集。
地处岭海的兴宁县,经济与文化都极落后,而且百姓强悍好斗,祝允明仍热血沸腾地开启了他的为官生涯。据陆粲《祝京兆允明墓志铭》中记载:“(兴宁)地介岭海,民尚哗讦,惑于禨祥。先生示之礼,简进秀异,授以经学,亲为讲解,遂一变其俗。群盗窜处山谷,时出焚牧。为设方略,一旦捕得三十余辈,邑以无警。”通过记载可知,祝允明在治理兴宁时,可谓大刀阔斧,先用中原文明和儒家文化教化百姓,对于影响治安的强盗则毫不手软地予以镇压。由此也可看出祝允明在为官方面还是有一定的潜质的。
可是,祝允明心中却有了退隐之意。在兴宁知县任上时,祝允明曾作一首七律《北郊访友》,诗中言其因访友,才得到机会看一回山中美景,因此看到了“家家黄士墙三尺,处处清渠竹数竿”,得一分清闲之美。本是一首山水寄兴诗,收束时笔锋一转,说“苦吟应得山人句,却笑笼头少鹖冠”。鹖冠为隐士之冠。这尾联两句,可谓境界超逸,韵极放旷。当时祝允明在风景前只是一位山水诗人,想必通过眼前景,自然想到这大半生苦苦追求的仕途之志,禁不住带着一分自嘲的口吻,也隐隐透出他向往退隐的生活。
《草书北郭访友诗》祝允明 明 南京博物院藏
正德十二年(1517),祝允明在广东修《广省通志》,并摄南海县令。其在任期间,政绩显著,于是得以升为应天府通判,终于从偏远荒凉之地回来,可是在任未满一年,祝允明便借故辞官归家。嘉靖二年(1523),祝允明修建外祖父徐有贞旧宅,名为怀星堂,从此开启了他随心随性的晚年生活。
当年十二月二日,好友唐寅去世,年仅五十四岁,祝允明痛贯心膂,写下《哭子畏二首》,后又作《再挽子畏》,字里行间流露出悲叹和同病相怜的情感。
退隐后的祝允明回想人生,虽有经邦济世之志,建业扬名之愿,可时乖运蹇,终是大梦一场,一生怀才不遇,难免有些落寞。曾作《庚辰二月廿七日晓官窑舟中口号》云:“世棋年矢两相催,绝岭春深与雁回。无限胸中未酬事,篷窗灯枕酒醒来。”又有《书生戏歌》云:“秽衣宿食宵兴,长路弱脚晓行。归来梦想富贵,困蠢嗟哉书生。”
“无限胸中未酬事”,读罢此句,叫人深刻地感受到祝允明心中的郁挹之情。胸中块垒,只能借苍率之笔,一吐为快,但一生所求,到头来,只能叹一声“困蠢嗟哉书生”,无限伤怀涌上心来。
“未酬事”是压在祝允明心中的一块石。祝允明曾以宝剑自况,作《宝剑篇》,表达自己怀才不遇之心境:“我有三尺匣,白石隐青锋。一藏三十年,不敢轻开封。无人解舞术,秋山锁神龙。时时自提看,碧水苍芙蓉。家鸡未须割,屠蛟或当逢。相望张壮武,揄扬郭代公。高歌抚匣卧,欲哭干将翁。幸得留光彩,长飞星汉中。”虽怀才不遇,但面对惨淡的人生,他没有选择沉沦,在他心中,他依然有自己的“光彩”。
从祝允明一生的轨迹来看,他不但不沉沦,而且仿佛随时随地都充满着激荡的情怀。比如在晚年他仍以斗士的身份发声,我们可以读读他给友人信中的一段豪迈之论:“今为士,高则诡谈性理,妄标道学,以为拔类;卑则绝意古学,执夸举业,谓之本等,就使自成语录,富及百卷,精能程文,试夺千魁,竟亦何用!”一读之下,字里行间的愤激之情,真是扑面而来。
退隐后的祝允明开始崇尚老庄哲学,知天乐命,放纵自我。其晚年时期,可以用“狂纵”来形容。生活上,他开始更加的放荡不羁,史料所载及民间流传的买醉歌楼、酒色六博诸般狂纵之事,多是出于这一时期。王宠《明故承直郎应天府通判祝公行状》云:“希哲之放情酒色,任诞不羁,其《枝山文集》《祝氏集略》中,亦时有述及。如:‘长忆当年乐未央,醉花眠柳度寻常。’……‘不裳不袂不梳头,百遍回廊独步游。步到中庭仰天卧,便如鱼子转瀛州’‘蓬头赤脚勘书忙,顶不笼巾腿不裳。日日饮醇聊弄妇,登床步入大槐乡。’”
除此,祝允明便将内心情感倾诉于笔端,直率真切地表达自我,多作狂草巨制,表现出卓越的才华,和高深的艺术造诣。
欣赏祝允明晚年草书,让人无法不感动。狂疏任恣的走笔,连绵纵横的笔势,率意天然,浩莽老苍,汪洋恣肆,畅达快意,气象宏放,有一种生命的张力在其中怒放一般,引人悲慨,叫人惊叹。
比如其草书《手卷曹植诗四首》,当代杨利先生评其外观狂放,纵横使转,用笔利落,锋势劲锐,点画狼藉,纵横烂漫。该书是祝允明草书成就的最杰出代表,为晚年狂草登峰造极之作。杨利先生还总结说,“祝允明的草书有一种超越——在技法的基础上,将人性、人情、人格的力量,更充分、更完美、更富有形象魅力地表现出来”。此评极真朴又颇有见地,晚年祝允明的草书,狂纵的不是墨,不是笔画,是生命,是怒放的生命。
祝允明晚年的狂纵,是激扬上进的,或许是因为他悟透曾草书曹丕《善哉行》诗中之真谛:“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日月如驰。”
草书《手卷曹植诗四首》祝允明 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书法得大成外,祝允明晚年还笔耕不缀,撰写了大量的诗文。其幼子祝繁在《祝氏集略》跋中说其父“自少读书绩文,至老不倦,中更五十馀年,未尝一日辍笔砚。以是著述为多。或每劝入梓,先公未以为然,唯自诠次成帙以藏而已。”祝允明在他最后一年还写下了表述他书法观点的章草书《书述》,成为书法论著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曾将功名放在第一位的祝允明还就读书立身对儿子祝续作过嘱托:“作好官,建勋名固是门户大佳事,要是次义。只是不断文书种子至要至重。苟此业不坠,则名行自立,势必然也。”祝允明不论如何做人生大规划,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永远有一颗“文书种子”。
祝允明像 图源网络
嘉靖五年(1527)十二月二十七日,祝允明在贫病中离世,终年六十七岁。
看看祝允明草书《乐志论》的内容,一字一句,不禁让人唏嘘:“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志入帝王之门哉!”
在世,逍遥也逍遥了,睥睨也睥睨了,霄汉也凌了,宇宙之外也出了,帝王之门也进了,狂了一生,是不是也值了?
参考文献:
1、《怀星堂集》,[明]祝允明 著,孙宝 校点,西泠出版社2012年版
2、《明史》,[清]张廷玉等 著,郑天挺、白寿彝等点校,中华书局1974年版
3、《明诗纪事》,[明]陈田 辑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4、《祝允明年谱》,张培恒 主编,陈麦青 著,复旦大学演出版社1996版
5、《吴中海岳:祝允明人生与书学考论》,朱圭铭 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
6、《祝允明诗文观探析》,王启芳、刘江艳 撰,《安康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7、《祝允明诗歌美学风格综论》,黄彦伟 撰,《阅江学刊》2015年第2期
8、《张扬愤激:对中庸人格理想的背离——明代苏州文人祝允明的典型心态及相关问题》,徐南 撰,《河北学刊》2009年第4期
9、《徘徊于师古与从今之间——祝允明的古文》,王晓辉 撰,《学术交流》2012年第6期
10、《新思潮萌生期的进取与彷徨——祝允明思想述评》,徐楠 撰,《北方论丛》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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