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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的8个晚上|过年密密缝

朴铁柱(湖南宁乡)
2024-02-12 19:5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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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春节的夜晚,卸去一整年的忙碌与疲惫,一家人围炉煮茶、闲话家长里短,听听爸妈的唠叨,体味团聚的温馨,感受辞旧迎新的光阴流转以及我们与家乡的连接。澎湃评论部夜读特别策划《春节的8个晚上》,记录万家灯火的中国年。

走出机场的到达大厅,凛冽寒气瞬间穿透衣物,将人牢牢擒住。这是回家过年时,故乡例行给的下马威。

自20多年前离开家,此后每年如候鸟回航,前几年过年甚至根本没回家。故乡,也只有在此刻才变得具体,让人态度端正乃至恭敬起来。

今年大家长说回乡下过年,于是又从机场驱车数十公里。路越到后头越蜿蜒曲折,如同试图重新与故乡熟络起来的那些心思。

一走进树木池塘簇拥着的院落里,归乡之心愈发想要落回实处。也是从这一刻起,一家老少便有了过年日程表。日程表上的事项,就像针脚,试图把游子和故乡密密缝合。

小时候,拉开新年序章的,是某天长辈突然叮嘱,不要再说触霉头的话。我们就会察觉:哦,要过年了。

过不了几天,就是杀年猪。老传统里,下午和晚上是不能杀年猪的,具体触犯什么禁忌无从考据。反正在当地方言里,“夜猪子”是句非常阴损刻薄的骂人话。

杀猪匠很紧俏,需要提前预约。我们那个片区,活儿最好的是个长得很像鲁迅先生的小个子叔叔,满面红光和笑容,通常凌晨即带助手上门,手法之麻利丝滑,如同演奏。

父母早已烧好大锅滚开的水,堂屋里摆好祭祖的阵势。小孩们从猪的尖叫声中醒来,等穿好衣服下楼,猪已经被刮得白白净净,挂在院子里的大梯子上等着拆分。

早饭或午饭是一桌杀猪菜,要留杀猪匠们吃饭。换做平时,好酒好菜能吃两个小时,但这个时段,他们尽量压缩吃饭时间。一天杀好的八九头年猪,都在不同人家里等他们去分解。

分好的猪被摆在堂屋里用门板搭好的台子上,猪头猪脚下水们要花大力气洗,肥膘要炼油,还有几根肥瘦适宜的五花被拣出来等着熏腊肉……是一个极为丰饶的场景。操持这些的人,也真的非常辛苦。

现在即便是乡下,杀年猪的人家也变得很少。年轻的子女们一茬茬奔向城市,而有力气做这些事的那拨人,已经老了。

接下来有几天要打扫卫生。乡下的老宅是数十年前修的,当时的主流设计和审美,现在看来大而无当。尤其每年打扫令人叫苦不迭。里外十几个区域,十来个房间,基本上需要花掉三天。同时,家里还有人还会背上锄头、弯刀等工具,上山把先人的坟也修整一番。总之,在世的人和不在的人,都要清清爽爽过年。

这轮KPI完成,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当晚要拜司命公。司命公也叫灶王爷,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应该是民间传统中最有群众基础的神。据说他是道教的神,每年腊月二十三晚上回天庭,将一家人的所作所为向玉帝汇报,是民众祈福的重要带话人。因此,除了虔诚奉上香火、茶食,最好在神仙面前作点儿检讨,请求他不要计较这一年里的疏漏之处。除夕当晚,还要记得把述职完毕的司命公请回来。

接下来就是等过年了。我一度很不喜欢这几天。因为要面对巨量的食物,产生巨量的对话,身心都很疲倦。家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撮,一撮雷打不动操持着流传多年的传统——比如费老大地劲做出一些最后在冰箱里冷冻一整年的传统小吃——旁人休想插手(但可以插嘴,然后获得长辈们的点拨)。另一撮则无所事事。彼此之间的信息交换,又琐碎得令人隔膜。

偶尔有些邻居来串门,送来囤了一年、我们根本辨不清主角的八卦,顺带着盘问婚恋收入等等。比年终述职更难以招架。

过年那几天的新鲜劲儿,实在经不起如此久而细密的铺垫。但归根结底,可能是在这一刻,察觉与故乡的裂缝最大。

但除夕和大年初一很令人期待。很多传统新年的仪式,终于在这一天和一家老少都达成和解。

白天大人小孩都去山里给先人们点亮,就是去坟上点香点蜡烛。这其实是个很伤感的时刻,我们站在一年的尽头,和曾经的至亲阴阳相隔,试图通过一些仪式共享悲欢。第二天要再来,这次是给先人们拜年,气氛却要欢快很多。

除夕夜全家围炉而坐,吃白萝卜炖猪脚。冬天的萝卜非常清甜,和炖得软烂的猪脚堪称天作之合,家家户户都以它为主菜,佐一个辞旧迎新的守夜。

不管头一天睡得多晚,大年初一都要六七点起床吃年饭。很多年来,我妈喊我起床的话术都是:“大年初一要早起,才能给这一年开个好头。”

小孩子只把这几天里的压岁钱当压轴大戏,成年人要用漫长的聊天,把前一年和家人、故乡的裂缝填满。一半是自己的经历,一半是家族秘辛。我在这些聊天中听到过很多奇谈,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个:

清末有位先祖在朝廷里当官,有年请了石匠给父亲修墓。修到一半,石匠说,您家麻石用料又好又多,墓地又在高山上,得加钱。先祖觉得事先一切事宜双方均已谈妥,中途加价没什么道理,没有理他。

石匠找上门来,故意撞了先祖一下,让他一只脚踩进水田,弄脏了鞋子。先祖伤了官威,令石匠道歉,从某地到我们家,一路放十里炮仗。

石匠虽然照做,但受了大委屈,于是在坟墓修好之际,以黑狗血祭坟,诅咒我们家族六十年不昌盛。石匠自知缺了大德,不久也吐血身亡。

据说此后很长时间,家族一直不太走运。离我们最近的曾祖父就是佐证,父亲妾室有几房,却一无所出。曾祖父是他父亲从亲兄弟那边过继来的。

小辈们最开始听到这些事,惊骇之余心有戚戚。这便是一个我们和家族、故乡产生命运共同体般共鸣的瞬间。新年也因此有了更深厚的意味。

只是现在,掌握了家族秘密的老人们次第凋零。有些鲜嫩的小孩慢慢生长起来,他们不看春晚,学会了在“我爱我家”群里麻溜抢红包,从他们的长辈那里听到的奇谈,更多是互联网段子。再过一些年,他们也许和我一样,对回家过年并不十分热衷。他们有自己要连结的世界。我猜,他们可能希望不必在神仙面前作检讨,也更想将家族秘辛抛诸脑后。

命运的齿轮,尽管不动声色,也年年履新。无论在故乡,还是在别处。新年快乐。

海报设计 白浪

    责任编辑:甘琼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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