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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立新:能给生命带来变化的,就是你的城市
房间餐桌的花器里有几只暗粉色睡莲和莲蓬。
成名之后,演员成为他最重要的身份,而之前十几年的积累被隐藏在这之后。
短暂的交流后,定下来和他一起回到瑞典斯德哥尔摩,重访他当年在那里生活过的街区、工作过的剧院,见他的老友和家人,在小岛上过 50 岁的生日。这条短片《能给生命带来变化的,就是你的城市》,是夏日瑞典的一些记忆片段。
“我不知道人这一辈子要走过多少个城市,但是一定很少在一个城市里扔掉十年,甚至十多年的时光。那这样的城市就应该是你的了。这个‘你的’ 意思,就是熟知。你可以去责备它,去抱怨它,都可以,当然你也会喜欢它,会亲近它。它跟你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是会给人的生命带来变化和影响的。”拍摄间隙,我们聊了很多,以下是视频以外的部分对话实录。
▍安定感是一个很有欺骗性的词
Lens:6年没有回瑞典,这6年在国内也经历了很多,现在回来的心态是怎样的?
赵立新:开始是带着回到第二故乡的心境,但是越接近它的时候越有点儿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对方会以一个什么面貌来迎接我,会不会是敞开双臂,打开怀抱,还是默默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我不知道它变成什么样了。
到了之后,第一天还有点懵懵懂懂的,有一层面纱还没太剥去。但第二天基本就撩开了,就觉得回来还是熟悉的。
Lens:这些熟悉会有一些气味、颜色、光线、细节吗?赵立新:都有,我走过的这些地方给我留下的全是气味的记忆。俄罗斯给我留下的,首先是白桦林的树皮,叶子堆积得很多,有一点点腐烂的味道,因为没有人清理。俄国的领土很大,森林也很多,是酸面包的味道,伏特加的味道,带着那种呼吸的,一丝甜甜的也有一点腐烂的那种味儿。再就是那种很臭的俄罗斯烟,这些组成了俄罗斯的气味综合体。
瑞典也有它的气味,首先就是大量的绿色植物吞吐的氧,发甜,很清新。这是我在北京和莫斯科都没有体验到的,斯德哥尔摩更典雅一些吧。
Lens:为什么会在90年代初期选择来斯德哥尔摩?赵立新:最初的原因是我在莫斯科求学期间,电影学院要拍纪录片,采景的时候,走了很多俄罗斯的城市,然后是波兰的城市,又去了赫尔辛基,顺便坐船到了斯德哥尔摩。就觉得这里特别不一样,没有莫斯科那么粗砾。
这里的自然也很吸引我。站在这片土地上,我觉得这种情境下就应该产生表演大师。我们那儿就挺难的。你目之所及,一年365天里,300天看到的都是什么样的情景,年复一年,它一定会影响你的艺术观点和你的创作方式。
当你看到这些坚硬的岩石、绿树、黑色的海水,看不到人,偶尔有昆虫的叫声,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的影子。久而久之,你创作的东西是另一个风格,所以我到这儿之后确实体会了。尤其冬天,伯格曼的那些比较深邃的作品为什么会在这片土地上诞生。
我觉得我性格深处一多部分是喜欢偏独处的。我不反对社交,但是我不能长时间在那里边,我会特别的累和力不从心,到最后就要装模做样了。但装模作样会更累。在这儿,我发现了我需要这个(独处), 所以我决定留下来。
Lens:2000年离开瑞典回国,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赵立新:我觉得再待下去可能就多了。“安于现状”是一个挺可怕的词儿,它会安全甚至舒适,最大的就是习惯。习惯的力量是无比大的,我在力图避免开这种惯性,想折腾得再灿烂一点儿。
我也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地方已经生根开花结果了,像一棵树的树根,越蔓延,枝杈越多、越深。所以才会产生了北京、莫斯科、斯德哥尔摩、北京,这种不停变换居住地的状态。可能哪天我又离开北京了,这也很有可能。
地球那么大,偏于一隅之后就生老病死结束了,好像有点儿对不住自己,对不住地球似的。这么丰富的一场人生体验,消磨于一个地方,蝇营狗苟,之后是苟延残喘,很惨啊,你对自己真的没有一个交代。
Lens:所以你是想要打破内心的安定感,才要再次离开?赵立新:对,安定感是一个很有欺骗性的词。
等老了,我挺想找一个靠悬崖附近的房子,你每天可以听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我们古人的这种胸怀,特对。
▍厌恶却又离不开,
痛斥自己的这种胆怯
Lens:你在国内一直有演斯特林堡的戏剧,也能看到伯格曼他们的东西,但这次回访伯格曼和斯特林堡的剧院,还是能感受到你很动情。
赵立新:我是特别兴奋,所以也格外累。你可以在中国接触到伯格曼的作品,你可以拿他的书,他的剧本(来看)。但这是在他的家乡,在他直接工作的地方,看瑞典人排他的戏,那么近距离地去感受。
那出戏我太喜欢了,我自己也演过,在中国演了将近 50 场,就是《婚姻风景》。 它原来的中文翻译叫“婚姻场景”,我觉得特别没劲,“场景”特别中性,而“风景”是一个听上去很美,但是又可能演变成一道很糟糕的风景,它是一个不确定的词,带有情感色彩。我觉得婚姻当中充满了不确定。
我昨天特别感慨,觉得这两个年轻演员刚刚戏剧学院毕业,演得真好。他们把中年人婚姻中,丈夫和妻子的那种虚伪,那种胆怯, 那种对婚姻中出现问题的回避、躲藏、矫饰,当然也有困惑、难过、挣扎,种种揉搓在一起的表达,那么准确。这一对像蚕蛹一样,想挣破那个茧,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双方在某一刻那么的厌恶,又发现双方离不开(对方),离不开又痛斥自己的这种胆怯,对自己不具有开创新生活和创造新生命的勇气的自责,这种东西特别有意思。
我觉得这种东西是人类最无法避免,但又最可爱的东西,因为它太真实了。
Lens:从1995年第一次看《父亲》,到现在已经 23 年了。对它的感受有什么变化?赵立新:1995 年第一次看,2004 年把它带到上海,2005 年到北京……这个变化,是我自己作为父亲的变化、作为丈夫的变化,还有我人生的变化。种种变化集合起来,让我对这个作品,依然是旧情不忘,但是理解和消化的观念变了,发现了对它别的表达的可能性。
Lens:如何看待这几个身份:编剧、导演、演员,教授。赵立新:都钟爱。我还是挺幸运的,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爱好。经常有人说,赵立新老师一直坚持在戏剧舞台上,我说你们说得好像很惨,其实没有,是我一直是享受在舞台上。我上了舞台,在灯光下,就会无比舒适。前些日子我去伦敦看《战马》,一进剧场我突然就想哭,就是多种美好集聚在一刻,无比浓烈地冲击过来时的感动。我这句话好矫情啊(笑)。
剧场特别对,演员特别对,灯光的设计特别对,观众的感觉特别对……我一下就感动了。
Lens:成名具体给你带来什么影响?赵立新:好的就是你肯定选择性多了,话语权大了,更从容了。不好的,这可能在于个人是否能把握得住那个平衡感。失衡的话,会自轻自贱了,会掉下去,会不得体,或者释放出人性里那些挺二的东西。
▍遇见喜欢的人,可爱的事儿,还有酒
Lens:你身上一直有一种骄傲感……
赵立新:这个骄傲感是对于自己的清醒认识,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及表达的能力
Lens:作为一种平衡,把太多情感放置在戏里后,自己生活中会不会相对淡一些?
赵立新:不会。但有个前提叫遇到喜欢的人、可爱的事儿、美好的食物,就随时能激发出来。还有酒。
Lens:您常提到酒鬼,这两天提到至少四次了,为什么对这个形象特别钟情?赵立新:因为大多数人都太正常了,正常的人是没有意思的,没有趣味的,大家都在演。我们是一个群居生活的状态,大家要注意彼此的言行不会冒犯到对方,然后把尺度把握好,事情做成,这是每个人每天走出家门带的几个观念。这是一项自然生成的功能,但他不是真正的你,我想,你一天劳累回家后,脱掉皮鞋,洗去铅华,回到你的房间找一个舒适的椅子,倒上一杯酒也好,或是你喜欢喝的茶,那个时候是真实的你。
Lens:昨天我们在路上走,你刚好回过头看到女儿在抽烟,就问了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作为父亲,你和女儿的关系挺平等的。赵立新: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多,有时候一两年才见一次面,待不了几天。在众人当中她对我说话是最不客气的,但这种特权好像毫无疑问就应该是她的。 我有时候自己都会感觉咯噔一下,换作别人我可能就不接受了。发现她长大了以后,我好多事情都在克制自己,不要去说、不要聊,酷一点,别招人烦。让她自己去潇洒、去体会吧。
Lens:很多父亲对女儿都是这样……
赵立新:对,没有办法,What can I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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