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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豫东南的村庄,奶奶做了一辈子大馍|何以为家②
【编者按】
对中国人而言,春节是一场盛大的回归,朝着“家”的方向。从家人到家族,从家乡到家味、家俗,这些传统的风物、习俗,情感关系,形塑了我们。澎湃新闻推出“何以为家”春节策划,追寻我们的精神谱系,发现何以为“家”,何为“乡愁”,又何为“我们”。
“掏钱难买正阳坡,一半米饭一半馍”。这句谚语,我打小耳熟能详,说的是河南正阳县,尤其我的老家,正阳县最南边的大林镇,被淮河一分为二,压着旱地农业与水田农业的分界线,雨量充沛,植被疯长,土地肥沃,米多面多。
大林镇最传统的饮食结构,一天三顿分别是:馒头、稀饭(大米粥)、炒菜;大米饭,炒菜;煮面条、馒头。吃大米饭得就菜,蒸馒头也得就菜。
当地有个传统说法——也许是偏见:淮河以北的侉子,有钱花在房子上,看重里子;淮河以南的蛮子,有钱花在穿着,着重面子;淮河沿岸的呢?爱吃,注重口腹。
正阳县,往北三百里驻马店,是古代驿站,往南三百里武汉,是九省通衢。南北混杂,商贸往来,千百年承袭下来,当地颇懂得待客之道,口腹之欲,腊酒鸡豚,除了满足自己,也不吝分享给亲友与远客。赶上年关前后,大林镇人来了客,在堂屋摆上一张红漆大方桌,七个盘子,八个碗,是常事。至于酒,中午喝,晚上喝,让外地人不解的是——怎么早上也喝?从宿醉中醒过来,洗漱完毕,腊月里雪天,雾凇冰挂,银装素裹,白狗身上肿,小酥肉、炖鲫鱼、凉拌猪肝、干炸小河虾,再炒个苦油菜——刚扒拉开雪层,从地里拔的。再温上一壶散酒,或者开一瓶鹿邑大曲。
先吃菜,垫巴几口,再斟酒,客随主便,有兴致还能划上两拳,“五魁首,六六顺”,或者“老虎杠子鸡”,“大压小”。
主食呢,来碗饺子,原汤化原食,或是一碗醪糟汤圆,醒酒解腻。要说最受欢迎的,还得是酒过三巡之后,老奶奶端上刚回锅蒸过,哈着热气的大馍。
大馍是一个半圆球状,球顶用八角点上红色花朵,馍里包着蜜枣。端上桌,一分为四,每个人从馍撮箕里拿出的是花瓣。切分的大馍横断面,层次分明,咬上一口,筋道暄软,刚柔并济,难易相成——体内似乎纠缠着一对完美的矛盾体,在浓浓的面香流溢于味蕾之前,唇、齿、舌、腔,甚至腮帮子,任何咬、嚼、吞、咽的用力,都被大馍马上弹回恰到好处的反作用力。大馍的弹力与筋道,给人充足的安全感;暄松与软白,又散发出脉脉温情。
大馍是寻常馍馍的三五倍,但它不止是大,大馍还有个名号,叫年馍。全世界,每个节庆都有特定的代表性食物,比如感恩节的火鸡,端午节的粽子,但美国人平时也能吃火鸡,中国的大街上一年到底都能买到粽子。
大馍可不是这样, 大馍除了是食品,更是祭品,是一种古老的仪式。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带兵征讨蜀地西南的孟获,横渡泸水时,沿岸瘴气漫肆,士兵多病,诸葛亮祭河神,有部下提议以先前俘虏的南蛮为人祭,诸葛否决,宰猪杀羊,包成面团,谓之“蛮头”,以代人祭,后世讹为馒头。馒头,是大馍的雏形,也是一种人道主义食品。
宋朝人,将带馅的馒头分出为包子,不带馅的称为馒头。在北方,馒头多称为馍,有学者认为,馍来自馒在早先晋语中的读音。
大馍历时千年,依旧直追馒头最初的功用——飨食鬼神。大馍从来不是可随意享用的凡品,在寻常的日子里,非但不能做大馍,连念及“大馍”都是禁忌,在豫地,做大馍有着古今不易的时辰规定:过完小年(腊月二十三),才能着手。其他任何时间节点,是不能做大馍的——也从未听说有谁如此逆过。
吃大馍,更是严苛。大馍只有除夕夜敬天祭祖后,大年初一中午,才轮到凡人享用。从喝完腊八粥,时间似乎满了下来,渐步踏入年关,人们的内心早被一项又一项的仪式,涂抹得敬畏而神秘,与天地更近,与亲友更亲,与自己更紧密,空气中弥漫着肃穆,哪怕到处乱甩鼻涕的乡下野孩子,在这样的空气里,动作也慢了半拍。而大馍姗姗来迟,当它从供桌上屈尊降下餐桌,似乎带着一道开启幸福密码的神谕。
一户人家蒸的大馍
临近小年,各家的女人,早就严阵以待。万物竞争的气性,与我村大年初一相互串门的习俗,无意间将女人们,推向了不设奖项的竞技台。大馍的优劣,非但有着年终厨艺总决赛的意味,还关涉着一年的好运。家家把蒸出的白润光滑的大馍视为好彩头,而或酸或黑,或皱或裂,多少令人气短神销。
我的奶奶,从十九岁嫁给爷爷,从零基础开始学习,当年即加入这场不设期限的擂台赛,已经连续参赛近六十年,一个甲子的时光。说起做大馍,她是一位老将了,也是村里公认的名将。
农历九月天,秋高气爽,正是做酒曲的好时候,所剩不多的紫色酒曲花,零星点缀在乡间小路两旁,或者田埂上,我在家时会帮着奶奶采摘,等到如今四处漂泊,在城市间辗转,那种乡野之乐也零落了。年轻人离乡背井,奶奶腿脚不好后,白胡子的爷爷会被安排挎个小篮子,在草丛中寻觅酒曲花,一朵一朵捏下来,轻拿轻放,像捉着一个个小虫子。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荒野逐渐消失,犄角旮旯都被机器开垦,酒曲花越发稀有。眼花的爷爷,为了摘够一捧紫色小花,不知道要费时多久。奶奶把生米、生米面、酒曲花,兑井水,按照配比,揉捏在一起,搓成鸽子蛋大小的圆球,再团上酒曲渣,在麦草堆里发酵,隔两天,等到酒曲团生出白毛,就成功了。配比、冷热、杂菌,处处是风险,稍有偏差,曲子生出黑毛,将前功尽弃。做成的酒曲,遇上秋老虎,天气闷热,又面临生酒曲虫的风险,奶奶用棉线将这些小家伙穿成一串一串,滴溜在房檐下,让它们在风中摇晃。酒糟曲子是大馍的灵魂,工序繁琐,微妙处难以把握,村庄里只有奶奶从一位老人那学到了这个手艺。在没有专成的酵母粉甚至大馍售卖的年月,奶奶做的酒曲,关涉到一个庄的大馍成败,间接关涉到一庄人的福祉。临近年关,邻居来找酒曲,奶奶脸上笑出幸福的褶子,连忙起身,举着火钳挑下一串,捋下几个送上手,用多少拿多少。
麦草堆中的酒曲(网图)
面粉是早就备下了,低筋粉,松软但没有嚼劲;中筋粉适合但平常;高筋粉,有口感、有韧劲,但它如野马难驯,对于发酵的时间和环境,醒发与揉面,都有严苛的要求。奶奶在平时已经摸清了几批面粉的脾气,把它们混合搭配起来,用面之所长,避面之所短。
老面已经预备好,从檐下捋个酒曲,和面用温开水,在釉面光滑的赭红陶盆里,面与水与曲,在奶奶的手里,搅拌成面絮,不断加水,不断加面,面絮满半盆,再揉搓成面团,经年的劬劳,奶奶腰背早已弯曲,她俯身在案子上,更绷成了一张老铁弓。那面团,在奶奶的铁手下,千变万化,又千锤百炼,时不时还扬起,啪又落下,粉末白面终至不分彼此,紧紧团成一个鼓囊状,窝在陶盆里,腆着肚子,憨态可掬,仿佛天造就是这么一个懒物。我曾问奶奶,为什么大馍咬开,像洋葱一样,有那么多层,吃在嘴里那么有弹劲,奶奶说,不惜力,揉得时候长,自然筋道。
奶奶端起盆,将和好的面团,囤在灶上的大铁锅里,盖上高粱杆锅拍,土炉中的锅灰尚有一缕余温,不断拱动面团的发酵、膨胀。奶奶一晚上起来好几回,在恰到满盆的时候,将面团取出揉捏,分成剂子,团成窝窝,包上泡好的红枣,再变幻成一个锅盖头的圆柱。接着醒发,醒发到手摁下去,反弹回原状。
冷水上锅,让大馍在逐渐升温的水汽中二次发酵。屋子里水汽弥漫,屋外大雪纷飞,我往锅肚里添着柴,问奶奶,大馍那么好吃,为什么不能每天蒸大馍吃呢?奶奶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下的不是雪,一到过年,老天爷放粮,落下来的都是白生生的面粉。有一天,玉皇大帝下凡,扮成一个乞丐老头儿,到一个村子讨吃的,那个村子,每家每户的面粉都装满了十个面缸,但是他们连一个馒头都不愿施舍给乞丐,就在玉皇大帝很失望,转身要走的时候,有一户接了最多面粉的富人家,仆人提着一篮子面饼,倒在门口的臭水沟里,原来这家的面粉太多,反正一到过年天上就下面,他们干脆烙了很多薄饼,用来给家里的孩子擦屁股。玉皇大帝见了很生气,一怒之下,再也不放粮,原来的面粉也变成了雪花。奶奶看我发癔症,问我,听懂了吗?
大馍蒸好,用八角蘸颜料点上红花。第一锅,先端进院子里祭天。
“小孩盼过年,大人望莳田。”奶奶一年到头,没有闲着的时候。堂屋里,人声鼎沸,夸赞着奶奶的手艺时,她又躲在灶下,为众人预备着下一餐的吃喝。
一家人聚在院子里烤火
我曾在搬家时,从一个老木箱子底部的旧相框里,翻出过奶奶年轻时的相片,人物胸前别着褪色的红花,她刚和爷爷结婚。透过黑白相片底部漫漶的字迹,辨认出年月,“三年自然灾害”正在逼近,相片中爷爷清瘦而严肃,奶奶呢,丰腴高挑,扎着两条很粗的麻花辫子,面目已经模糊,但我看到了她的清秀与俏皮,似乎还在嘟嘴,生着什么气。那时的奶奶,多像一个新出锅的完美无瑕的大馍啊。
奶奶告诉我,初到爷爷家的那几年,我们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穷庄子,大片的荒地,疯长的白茅草一人多高,田地里爬满了刺藤,在草缝里时不时漏出一棵庄稼,那年月,一家人一年的口粮,挑在肩上,都能跑二里地。草根、树皮,各式各样的野菜,吃得人不是瘦成柴,就是又虚又肿。我想,那很像没发好的死面疙瘩,或者没揉好充斥着气泡的面团。
那时候的奶奶,过大年吃什么呢?我想,大概没有白面的大馍要做,神仙也只能陪着吃野菜团子。
在豫皖部分地区,把未出阁的姑娘,称为大馍。意思是初二回娘家,挎去节礼里,会有大馍。在重男轻女的时代,生了女儿,只好自嘲,以后有大馍吃了。奶奶虽然做得最好的大馍,却自幼是个孤儿,没有大馍要送娘家。她把所有的敬,奉给了天,把所有的爱,无偿给予了儿女。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我在云南大理过年,不回老家了。刚才打电话,跟奶奶聊天,她说自己秋天做了很多酒曲,还剩下很多,邻居们都买配好的酵母了,有些还直接买大馍,不动手自己做了。爷爷担心她身体吃不消,让她不要做了,花不了多少钱。但机器做的大馍,奶奶不放心。她说,孩子们喜欢吃她做的大馍,坚持要做。结果累病了,大馍没做成,奶奶有些沮丧。
奶奶生病后,爷爷买的大馍
奶奶和爷爷
我哄了她一阵,奶奶开心起来。电话里听到她的笑声,仿佛看到她露出嘴里的豁牙,一脸慈爱,看着我。奶奶问,大孙子,明年过年回来不?给你蒸大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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