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总统不再“素”：压制犯罪后，萨尔瓦多面临更多挑战

2月4日，中美洲的“北三角”国家之一的萨尔瓦多（另两个是危地马拉和洪都拉斯）举行了总统大选暨国会选举。前总统纳伊布·布克尔（Nayib Bukele）及其领导的新思想（Nuevas Ideas）政党毫无悬念地赢得了大选，布克尔本人则以85%的高得票率当选为萨尔瓦多第47届总统，他也是萨尔瓦多自1983年新宪法颁布以来首次实现“连任”的总统。

当地时间2024年2月4日，萨尔瓦多圣萨尔瓦多，现任总统纳伊布·布克尔在投票站投票。视觉中国 图

虽然只是一个面积2万平方公里、人口也就630万左右的小国，但萨尔瓦多的总统选举却引起了世界较为广泛的关注。究其原因，并非因为该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将电子货币比特币作为国家法定货币的国家，而是在短短5年里（一届总统任期的时间），萨尔瓦多的谋杀率断崖式地下降。根据萨尔瓦多国家民事警察局的数据，这个曾经是世界谋杀率最高的国家（2015年为每10万人有103，为非战时国家最高），居然变成了中美洲、乃至整个拉丁美洲谋杀率最低的国家（2023年底最新数据为2.4，远低于世界平均谋杀率7.8），堪称奇迹。创造这样奇迹的总统，就是这次实现“连任”的巴勒斯坦裔总统布克尔，其社会治理的模式也被称为“布克尔模式”。

“素人总统”大权独揽，铁腕打击犯罪

之所以在“连任”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根据该国宪法，任何总统都不得追求连续的第二个任期——萨尔瓦多宪法第152条规定：“在下一届总统任期开始前或开始前六个月内担任总统职位超过六个月（连续或不连续）的人，不得成为萨尔瓦多共和国总统候选人”——连任即表明违宪。为此，他于2023年12月31日向国会提出了“辞呈”并被批准，在程序上实现了“合宪”，从而得以合法地参加总统职位的角逐；原有政府因此成为了看守政府，总统一职由布克尔的总统秘书代为执掌，一直到下一届总统就职时的2024年6月1日。

布克尔也是一位以“素人总统”著称的“千禧一代”国家领导人。与传统的依赖于雄厚资本和强大党派支持而选上总统的候选人不同，布克尔主要是通过在社交平台发表其执政理念、与选民互动，而非通过传统方式造势赢得大选，政党只是他竞选时不得已的依靠，他还曾经被左派法拉本多·马蒂民族解放阵线（FMLN）开除党籍。此前他的从政经历寥寥无几，其准确的身份标签是商人而非职业政治家。

更有意思的是，这类“政治素人”总统在拉美逐渐成为一种趋势：例如2021年12月当选的智利总统布里奇、2023年8月当选的厄瓜多尔总统诺沃亚、2023年11月当选的阿根廷总统米莱，这些“素人”在参加总统竞选之前从政经历屈指可数。突破传统的政党政治竞选方式，借助新媒体造势而成为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已经成为“千禧一代”参与政治选举的一个特点。自2015年参选地方市长选举布克尔就开始尝试这种方式，可谓是这种新参与方式的先驱者。他也因此被称为“网红总统”。

布克尔引起关注的第二个方面，则是其强势打击犯罪的举措。他在竞选时就击中萨尔瓦多人民的痛点——高犯罪率。萨尔瓦多的犯罪率居高不下，一度为世界第一。究其原因，除了因为生活贫困而导致的日常犯罪之外，最大的因素则是因为黑帮。该国黑帮人数高达3-6万人，即总人口的0.5-1%都是黑帮成员，而且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可见黑帮对于该国社会秩序的威胁有多大。

在众多黑帮中，“野蛮萨尔瓦多人”（Mara Salvatrucha, 简称“MS-13”）和 “第18街黑帮”（Barrio 18）是最主要的两支。其中，前者产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洛杉矶，他们本来是为了保护萨尔瓦多在洛杉矶的移民不受其他黑帮欺负而成立的自保组织；后者原来依附于洛杉矶的墨西哥黑帮Clanton 14，后被排斥，就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离第14街不远的第18街建立了自己的组织Clanton 18。这两大组织本意都是保护自己的侨民，但随着势力扩大而引发更多的犯罪，以至于美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将他们驱逐出境，随即他们转移回萨尔瓦多，成为本国最大的犯罪组织。因为与在美国的残余势力还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些黑帮经常受到外部势力影响。萨尔瓦多历届政府试图整治黑帮，但均告失败。

布克尔上台后采取了严厉的措施，颁布了《国土控制计划》。该计划的目的就在于切断黑帮的经济来源，包括建立监狱，加强军警力量，采取铁腕手段，连续实行半年的宵禁政策，抓捕了近7万名包括黑帮成员在内的犯罪分子，肃清了社会上的黑帮成员，让黑帮犯罪失去了经济基础和有生力量。其次，打击腐败，切断黑帮分子与外界的联络——有证据表明，此前相当一部分犯罪都是由关押收监的黑帮头目遥控指挥的。最重要的是布克尔政府扛住了来自西方社会关于人权和司法等方面的批评，坚持采取符合本国国情的政策，以高压、快速的手段控制了犯罪的蔓延，收到了极佳的效果。至2023年，该国的犯罪率已经降至每十万人2.4，成为拉丁美洲最安全的国家。

布克尔能够顺利执行其铁腕政策的关键，是源自多方面的支持和努力。除了民心所向之外，在政治上和财政上的策略最为重要。打击犯罪需要较大的财政开支，以武装军警、修建监狱等。但此前他的预算方案却在国会受阻，让其无法展开手脚。一怒之下，他于2020年2月9日派军警包围国会，强势要求通过预算案。后来，其所在的新思想党在2021年2月国会换届选举时赢得了56个（66.46%）席位，随即在5月的首次国会会议中，以64票赞成、19票反对和1票弃权的绝对优势，投票罢免了最高法院宪法分院的所有成员，包括五名常任法官以及所有候补法官。由此，布克尔完成了对萨国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和财政权的全面掌控。此时其所推行的一系列社会治理措施再无障碍，萨尔瓦多的社会实现了安全与稳定。布克尔的社会支持率一度高达90%，高居所有拉美国家领导人首位。

新任期的挑战：有了安全之后如何解决发展问题

但布克尔政府面临的挑战同样不少。首先是来自于西方的关于人权、司法方面的批判。为了快速有效地打击犯罪，布克尔于2022年3月27日宣布国家进入“特殊状态”，赋予国家安全力量可以不经指控即逮捕嫌疑人的权力，禁止3人以上的集会，大范围抓捕黑帮分子，这不仅有扩大化的嫌疑，且对犯罪分子的判罚缺乏必要的程序或程序过于简化，如延长关押时间至15天；同时他一再推延结束“特殊状态”，以至于该国2023年底有超过10万人被关押，相当于该国总人口的1.6%。如此措施很难不招致批评。因此，在新的任期，他需要逐步改善司法、人权状况，妥善应对这类批评，重塑程序正义，减少冤假错案的发生，这是降低社会治理成本、实现社会和解、维持社会长治久安必要的法制保障。

其次则是经济发展上的挑战。社会安全系数增高并不必然带来经济上的腾飞。如何发展经济，改善民众的生活水平，则是接下来新政府需要解决的重点问题。无疑，五年的总统任期不足以让布克尔达成所有目标。接下来的任期，解决发展问题才是关乎“布克尔模式”是否具有生命力的关键，也是决定其控制社会犯罪的成果能否得到保持、维护和坚守的根本。如果说，高社会安全可以为投资带来保障，那么，经济上的发展才能有助于社会安全力量的增长，这二者是相辅相成、互为支撑的。

第三个方面的挑战则来自于宪法。虽然布克尔采取提前半年“辞职”、以满足“合宪”要求的形式来参选新一届总统，且其支持率非常高，但这种行为本身难免被指责为是一种投机取巧。当他在去年初表达出连任想法时，萨尔瓦多就爆发了抗议，可见民众虽然认可他的功绩，但同样希望维护宪法的尊严。因为这种现象在拉美诸国历史上出现多次，在任总统为了连任而修宪、乃至于长期霸占总统职位者数不胜数，这已成为拉美国家在政治上的特色，拉美因此一度曾被称为“劣质民主化”的代表。所以布克尔的行为让萨尔瓦多民众由衷地感到警惕，担心他会重蹈其它拉美国家领导人的覆辙，让此前卓越的控制社会犯罪的成绩付之东流。

这位自称为“世界上最酷的独裁者”（world’s coolest dictator）的“网红总统”，在新任期中很难再被称为“政治素人”。一届的总统任期不仅为其带来了较多的惩治恶性犯罪的经历，也为其带来了新冠疫情控制和卫生健康服务、电子货币（比特币）与美元化的金融管理等经验，从而也形成了其或左或右、不左不右的实用主义政治态度。新任期所面临的问题相较第一届任期而言，似乎要显得容易一些。但在实现社会安全之后的发展问题，才是巩固其社会治理成果、维护社会长治久安的保证。因此，新一届布克尔政府需要适时地转变工作重心，认清社会的主要矛盾，提出针对性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争取实现最理想的社会效果；让备受世人瞩目的“布克尔模式”发展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一个可资拉美、乃至更多国家借鉴的社会治理与发展的样本。

（彭建容，西班牙阿里坎特大学博士，绍兴文理学院讲师，曾任职于萨尔瓦多大学孔子学院；崔忠洲，美国佛罗里达大学博士，西南科技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拉美史研究会常务理事，拉美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