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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央大街,斗熊、唱歌与对抗遗忘
那是1月15日晚,哈尔滨中央大街,逼近零下二十度的体感温度并未驱散游客的热情,众人看着鄂伦春族的传统舞蹈“斗熊”,纷纷举起手机拍摄。
阿雪倩开着直播,教姥姥内淑梅(小花鹿奶奶)向观众打招呼,“点赞、点个关注。”80岁的她有些耳背,腼腆地对手机笑着。镜头背后,那个由粉丝、点击量、“南方小土豆”构建的流量世界,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给我点关注,(意思)就是看我呗”,说完,她害羞地瞟开眼神。
伴随哈尔滨文旅的爆火,鄂伦春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出圈。这个曾经深居大兴安岭森林深处、没有文字的狩猎民族,组团到哈尔滨“打卡”宣传民族文化。他们放声唱着歌,试图在汹涌的流量中抓住机遇,对抗遗忘。
1月15日,内淑梅(小花鹿奶奶)和她的外孙女阿雪倩在哈尔滨街头直播。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黄之涵 摄
穿着狍皮衣,直奔哈尔滨
不经意间,鄂伦春族人何甜甜的粉丝在一天里“暴涨”。
34岁的她在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也做自媒体副业,平时,她会不定时会拍短视频分享民族习俗,或是族人在雪地篝火、野炊的日常。之前断更的三个月里,她的粉丝每天仅以个位数零星增长,直到1月3日,她惊觉粉丝涨了一千多人,飙到了七千。
她恍然想起,1月2日,那条占据各大热搜榜的视频:鄂伦春人手牵驯鹿在中央大街巡游——严格来说,当事人、中央大街形象大使甲继海所牵驯鹿是鄂温克族的标识;他穿的豹纹皮袄则带着异域风情;唯有头上的狍角帽为鄂伦春族专属。
这顶由狍头制成的帽子,成了最易辨识的标签。曾拍摄过多期视频介绍鄂伦春民族服饰、习俗的何甜甜,哪怕距离哈尔滨六百多公里,还是在算法的推送中被推到了流量的风口。
“这就是我人生的机遇,也是我们民族宣传的机遇。”何甜甜说,要是错过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跟领导请假后,她当即叫上弟弟准备行李。1月4日,两人身着狍皮衣、狍腿靴、狍角帽,盛装出发。这身压箱底的行头,都是家族长辈传下来的,有二十多年历史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是要穿着这身衣服走。”一路上,何甜甜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弟弟辗转火车、高铁,直奔哈尔滨。沿途不少乘客围观着他们,两人一遍遍介绍着自己的身份。
到站已是晚上9点,他们直接拉着行李箱到中央大街,当时人多得“寸步难行”,两人更是成了焦点,游客挤着上前合影、拍视频。她刚开播,直播间就有近六千人在线。隔天一早,他们到红专早市直播,在线人数又涨了一大半。
1月15日,何甜甜在中央大街和游客合照。
那时,姐弟俩像打了鸡血,直播、写脚本、拍短视频,一天也就睡几个小时。1月7日,何甜甜连播两场,分享了近六小时鄂伦春族的文化,“感觉不到累。饭都没有时间吃,也没胃口。”
每次开播,都有不少小朋友找她连麦,开口就唱《勇敢的鄂伦春》,这首脍炙人口的民歌,也收录在人教版小学一年级音乐课本里;何甜甜说,还有个成都的女孩,好几次给她留言,说如果她过来成都,一定要一起合影,“她一直惦记着我,这就是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除了何甜甜姐弟俩,族人火速的“组团打卡”更是将鄂伦春族的热度推向高潮。
1月5日,鄂伦春研究会常务会长关晓志,在大杨树镇组织了二十人,开了好几辆车赶往哈尔滨。66岁的林华参与了这次活动,他介绍说,他们都是自发报名的退休职工,平时经常下乡宣传,这么匆忙还是头一回。“坐车都很疲劳,但是很高兴”,他没想到,中央大街会有这么人,斗熊舞都有点跳不开了。
1月15日,鄂伦春族人在哈尔滨中央大街表演斗熊舞。
而团队的焦点,无疑是内淑梅。只要事关宣传鄂伦春文化,不管多远,她都要跟着去。在中央大街,她一首接一首地唱着鄂伦春民歌,围观的人群堵满了整条道,“我也不害怕,我能自在地唱歌”。阿雪倩记得,姥姥当时冻得嘴都瓢了,但一点没走音。
在哈尔滨宣传时,内淑梅出门前总会认真打扮,一只手要绑四、五个手串,还有长短不一的项链、围巾,一条条往身上戴。很多事她都“迷糊”了,但这些子孙给她买的礼物,每一件她都记得很清楚。阿雪倩让她不要戴这么多,她不听,“她可爱美了”。
阿雪倩记得,有次她们去吃饭,姥姥包上挂满了铃铛,老板一下认出她就是内淑梅,送了一大盘溜肉段给她们。
也是借由“尔滨”的热度,不到两周,何甜甜在多个平台的粉丝总量已超30万,她坦言,“我们的火,不是个人的努力,是所有族人共同的努力。”
“山岭上的人”下山了
鄂伦春族是东北地区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中国统计年鉴2023》,鄂伦春族现有人口9168人,主要分布于内蒙古和黑龙江两地。在他们的语言里,“鄂伦春”即为“山岭上的人”。
内淑梅对山岭的儿时记忆,多与贫苦交织。她家四个小孩,她排老二。小孩都没鞋穿,也没有裤子,她仅有一件衣服,上边系着铃铛,走起路“格楞”响。家人经常食不果腹,夏天去挖野菜充饥,是她在山上少有的快乐。
“冬天更艰苦,怎么活过来都不知道。”她住在桦树皮围成的“斜仁柱”里,睡的是草垛和马鞍垫,上边沾着马的毛发,并不卫生,但也只能将就了。为了抵御严寒,他们还会在斜仁柱外披层狍皮。
“狍子身上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浪费的”,内淑梅说,狍肉干是他们主要的越冬物资,袍皮可做衣服、袋子,狍子筋还能用来缝东西。除了自给自足,猎物也能换取盐、小米、火柴等生活必需品。
但打猎的过程,充满了未知,有时族人在深山密林呆了十天半月,却是空手而归,甚至搭上性命。她的大哥12岁时,骑着马去打猎,一只藏在丛林中的黑熊,一下将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咬死了他。
林华表示,对于鄂伦春男性,十二、三岁已经不小了,得跟着父辈一起打猎,但他从小身体薄弱,就没有去。“(族人)打完后,猎物需要从山上扛到住处,相当吃苦。”他们之所以有喝酒的传统,主要还是为了让身子在雪地里热乎点。
1951年,鄂伦春自治旗成立。1953年,鄂伦春族开始推行下山定居政策,那年内淑梅8岁,决定下山,“反正在山上痛苦的、幸福的都经历过了。”
她记得,和其他小孩到下山集合点后,马车将他们拉下山。当时她得了红眼病,脚上裹着当鞋穿的破衣服。号召下山的干部对她说,下了山,她就能免费去看病、上学,还有新衣服穿。
但下山的“冲击”,来得比她想象中快。首先是气味,长年待在广阔森林中的她,冷不丁碰到这么多人,他们身上的体味被瞬间放大;吃惯野味的她,刚开始吃牛肉、猪肉,忍不住要吐;更深的隔阂源自语言,她和汉族同学都听不懂对方说的,“我都不爱说话。也不会说。”好在她最终还是适应了,一直读到了初三。
内淑梅(小花鹿奶奶)展示她16岁时的照片。
1983年,鄂伦春族下山定居30周年。国家拨款将他们的土木房换为砖瓦房,并扩建、改善了电影院、医院、高级中学基础设施;1996年禁猎缴枪后,鄂伦春政府提供了医疗、上学免费和多种生活补贴。
林华回忆说,那时政府给每家分了田地、奶牛,族人的生活慢慢走向常轨。如今镇上的年轻人,有的靠种植木耳、榛子、蓝莓等农产品维持生计,有的在当地经营民宿、酒吧等旅游产业。当然更多的年轻人,还是在外打工。
内淑梅则早早习惯了田间地头的忙碌,靠养殖补贴家用。因丈夫去世得早,她独自拉扯大了11个孩子;追求独立的她还做过村长,当过妇女代表;等孩子都长大了,已经老了的她重拾兴趣:在学校教鄂伦春语、学做桦皮盒。
阿雪倩说,桦树皮硬而韧,穿个针都费手,姥姥得拿夹子把针头拽出来。她总觉得自己做的工艺品不够好看,但现在族里还会这项手艺的人屈指可数。
因拍摄非遗文化纪录片,导演李京阳与鄂伦春族结缘。拍摄完分别时,族里的老人执意要送他桦皮盒,“对一些老人来说。这可能是他们半个月的收入”,有时为了给盒底塑形,已经没几颗牙的他们还要一点点用牙去咬。
如今,李京阳已坚持记录鄂伦春族文化9年,回想自己刚接触鄂伦春老人时,觉得他们看着不怒自威。但熟起来后,他们每说一句话,都会拉着他的手。那双手的力量,让他明显感受到了一种岁月洗涤留下的痕迹。
内淑梅(小花鹿奶奶)(右)和鄂温克族最后一位女酋长玛丽亚·索的合照。
故去的人与即将消失的歌
李京阳已经拍了50个鄂伦春老人的故事,但他清楚,留给他记录的时间不多了。
在他拍摄的镜头前,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专注吟唱着记载民族过往的“赞达仁”,嗓音嘹亮,眼神肃穆,像是身处巍峨的群山中。但这种诞生于原始山林生活的即兴歌唱文化,正伴随老人相继离世面临失传。
他记得,那个奶奶曾对他说,能多拍就多拍点,“再不拍,(人)进到土里,就没了。”几年后他听闻奶奶因病去世,才知道她说那句话时已是癌症晚期。“好多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了。”他表示,如今能够即兴演唱赞达仁的鄂伦春族老人,不超过十个。
危机背后,是被“加速”遗忘的鄂伦春语。早在2008年,黑龙江大学满族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就曾发表论文《关于鄂伦春语濒危现象的探讨》。据当时调查,鄂伦春族内部通用的交流语言已是汉语;鄂伦春语更像部分50岁上下人群的“专利语言”,仅在彼此相聚时才会用到;30岁以下的人完全失去了母语能力。
论文称,这意味着“随着老人的相继故去,鄂伦春语也将随之消失”。
“鄂伦春语我能听懂,但说不出来”,阿雪倩说,她从小由姥姥带大,耳濡目染学会了各种鄂伦春民谣,但充其量只会一些简单的词,对语法则全然不知。学校其实一直都有鄂伦春语课,“死记硬背记住了,运用不上,时间久了就忘了。”
多数鄂伦春年轻人与父母间的交流,通常不是鄂伦春语。阿雪倩的父亲是蒙古族、何甜甜的母亲是汉族——伴随鄂伦春族下山,这样的“团结户”(夫妻一方并非鄂伦春族)越来越普遍,家庭通用语言基本是汉语。“没有语言环境,想学(鄂伦春语)也很难”,何甜甜说。
但鄂伦春族对山林的亲近,或许是超越语言之外的天性。何甜甜说,她从小就喜欢跟着父亲上山溜达。逢节假日,她常和家人上山摘野菜、采蘑菇,一采一大桶;野炊时,他们在河边烤肉,没有筷子就捡根树杈替代。
“与自然融为一体,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何甜甜说,不管她走多远、身处多么繁华的城市,她还是更喜欢回到山林。有时工作压力太大,她会上山放空一会,感受“白那查”(鄂伦春族信奉的山神)给自己带来的好运和快乐。
对何甜甜来说,她对山林的敬仰,如同她与父亲的情感羁绊,父亲一向不善言谈,却时时刻刻关心着自己。几年前父亲生病住院,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文化危机感,“如果我失去了我的父亲,那么我跟我们的民族文化就断联了。”
回想自己一路坚持拍摄鄂伦春族的视频,乃至临时决定叫上弟弟一起到哈尔滨直播,何甜甜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我为我的民族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希望能让更多人知道她的民族,等时机成熟,她还想助力家乡的农产品打开更多的销路。
1月15日晚,她和内淑梅等长辈再次来到中央大街直播,让何甜甜欣慰的是,游客基本知道他们是鄂伦春族的,还送了小花、棒棒糖、核桃等各种礼物。
那晚近11点,大半游客早已在瑟缩寒风中离开。内淑梅走出中央大街,但准备回酒店休息的她意犹未尽,又在路边唱了好几首歌。车流呼啸而过,她的歌声却像来自更远的地方,几个行人驻足听着,脸上不禁跟着微笑起来。
最后一首,她唱了《勇敢的鄂伦春人》,“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唱完,她像个难掩兴奋的小孩,用力地蹦了一下。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何甜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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