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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牙舞爪的邪恶隐喻:西方绘图传统中的章鱼

李汉平
2018-12-17 15:46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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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行于地图之上的章鱼完美地象征着邪恶:其丑陋的头部是邪恶智慧的中枢,操纵着面目可憎的四肢,为周遭的一切带来死亡与毁灭。

——美国讽刺作家弗兰克·雅各布斯(Frank Jacobs)

19世纪以来,在西方含有政治宣传意味的地图中,张牙舞爪地攫取着土地与权力的巨型章鱼屡见不鲜。它们既令人恐惧与憎恶,又扮演着饶有趣味的多重角色,其影射对象遍及独裁者、垄断企业、邪恶帝国等。本文辑录自19世纪末至21世纪的多幅“章鱼地图”,对其历史背景加以分析说明,借以展示章鱼这一符号如何在制图学中发展、成熟并延伸出不同意象。

需要指出的是,在地图中绘制章鱼的传统古已有之,只是当时的章鱼与鲸鱼、美人鱼、海蛇等形象类似,位于地图的海洋区域,代指其中潜在的风险与机遇。事实上,即便今日去查阅章鱼在西方星相学或纹身理论中的象征含义,回答大多也是“智慧”、“专注”、“神秘”等,与古地图中的形象较为一致。这些中性甚至不乏褒义的评价,可谓章鱼的传统意象。但19世纪以降章鱼在地图中的邪恶形象却与之大相径庭,这种微妙的反差也正是笔者的主要关怀所在。

早期的章鱼地图:1870-1900

这一转变的明显特征在于,章鱼从地图的海洋中“爬”到了陆地上。从象征海洋深不可测的神秘生物,变为了陆地上攫取土地与权力的贪婪巨兽,后者也因此常见于政治宣传或政治讽刺地图中。目前可考的最早的这一类型章鱼地图如下,由荷兰人J.J. van Brederode于1870年绘制,描述了克里米亚战争十数年后,沙俄与奥斯曼帝国乃至欧陆诸国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

幽默的战争地图(Humoristische-oorlogskaart):J.J van Brederode出版于哈勒姆(Haarlem), 1870,藏于阿姆斯特丹大学。

本图在右下角附有说明文字,解释了作者对图中地缘政治的理解(也是这一时期章鱼地图的共同特点),笔者翻译如下:

章鱼(贪得无厌的沙俄)已经忘却了克里米亚战争的惨痛失败,并再次向各个方向伸出爪牙。在抵挡了奥斯曼的入侵后,沙俄顺势反扑,试图像其粉碎波兰一般征服奥斯曼。希腊也有意割据自治并从另一个方向耗尽奥斯曼的精力。匈牙利试图攻击沙俄,却被姐姐奥地利牢牢拽住。因最近的战争失利而心有余悸的法国,则在谨慎检查着自己的军械。英国与爱尔兰则小心观察着整个局势,倘若沙俄胁迫奥斯曼或介入苏伊士运河,便随时加以阻止。西班牙正趁机小憩一会。意大利把教皇玩弄于鼓掌之中,而比利时富裕的君王则努力看守自己的财富。丹麦的旗帜虽小,却也有理由为自己骄傲。

1853年,俄国以保护奥斯曼帝国境内东正教徒(即图中代表土耳其的男子左肩的骷髅)为借口对奥开战,史称克里米亚战争,或第九次土俄战争。但沙俄此役在英法等国的介入宣告失败。Brederode在1870年察觉到沙俄已重整旗鼓,试图再战。7年后,第十次土俄战争果然爆发,俄国胜利并获得2亿卢布的赔款。俄国的用兵方向正是图中章鱼触角所及的巴尔干及高加索地区。

虽然Brederode开创了这一类型章鱼地图的先河,但公认的章鱼地图之父却是稍后出现的英国人的Fred W. Rose。Rose颇为多产,创造了多幅名为“严肃漫画(Serio-comic)”的战争地图。他在1877年出版的关于第十次土俄战争的地图,便常被误以为是章鱼地图的始祖:

 “严肃漫画”战争地图之1877年:F.W.Rose所绘,G.W.Bacon出版于伦敦,1877。(左为原版,右为修订版)

藏于巴里·劳伦斯·鲁德尔曼古地图股份有限公司(Barry Lawrence Ruderman Antique Maps Inc.)

然而对比不难发现,F. W. Rose这幅图的原版虽然冠名“为1877年所做”,却与1870年Brederode绘制的地图颇为雷同。虽然这幅地图出版时战争已然爆发两月之久,其介绍文字(德文)却与战前Brederode版(荷兰文)的内容近乎完全一样。Rose这幅“名作”恐有抄袭之嫌。或许是出于心虚,Rose同年还陆续为本图出版了两种修订版本(右图是其中一版),地图改变不大(略微勾勒了北非的轮廓,将北欧三国拟人化等),主要调整和添加了一些符合1877年政治局势的介绍文字,笔者在此不再赘述。

当然,Rose确实也有不少均沿袭了这一题材的作品传世,如下图是他对于1900年欧陆局势的刻画“约翰牛(代指英国)和他的朋友们”:

约翰牛和他的朋友们:1900年的欧洲,F.W.Rose所绘,G.W.Bacon出版于伦敦,1900。

地图中的章鱼头上赫然显现出沙皇的形象,昔日的对手奥斯曼帝国已经四分五裂,而沙俄的触角又伸向了远东的清朝。作者的介绍部分对俄国的形象及其意图给予了详尽的说明:

俄国:尽管沙皇出于崇高的目的试图用自己和平的形象来改变俄国,俄国的本性仍然是一只章鱼。她的触手在纵向和横向肆意扩张。波兰与芬兰已经领略到被她裹挟的痛苦滋味。中国则感到了其吸盘的力量。她的触手中有两只正在悄悄逼近波斯与阿富汗,另一只则等待时机给予奥斯曼再次痛击。

从1870年至1900年之间的章鱼地图,可以视为这一创作形式的早期阶段。无论出版品是英文、德文还是荷兰文,其中的章鱼无一例外地指向沙皇俄国。这体现出西欧各民族对于俄国的普遍恐惧与异化倾向。历史上尽管俄国多次展现渴望“西化入欧”的迫切心情,西欧却从未将俄国归为同一文化圈,相反对之报以歧视与敌意。塞缪尔·亨廷顿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他把欧洲文明的界线限定在“基督教的范围结束、伊斯兰教和东正教的范围开始的地方”,亦即将俄罗斯排除在欧洲之外。此外他还强调:“西方文明八个特征之中的七个——宗教、语言、政教分离、法治、社会多元化、代议制机构、个人主义——几乎完全与俄罗斯的经历无缘……俄罗斯文明是基辅和莫斯科的本土根源、拜占庭的强大影响和蒙古长期统治的产物,这些影响造成一种社会和文化,它们与西欧社会和文化几乎没有共同之处。”正是在这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歧视之下,俄罗斯逐渐由人格化的国家被异化成了不通人性的怪物。

如果与其他政治地图相联系,便不难看出这一“章鱼俄国”所蕴含的特殊政治话语。如下面四幅同样绘自19世纪下半叶的地图所示,俄国也曾经以动物的形象出现(主要是象征俄国的熊),但与章鱼俄国的显著区别在于,此前的地图中西欧诸国的属性与俄国是一致的,即俄国是熊的时候,英法则对应狮子、公鸡等;当西欧诸国以人形示人时,俄国同样如此(如以沙皇的形象)。可见早先的动物形象只是拟人之用,并不具有区分“族类”的作用。然而在章鱼俄国的系列地图中,整个欧陆只有俄国并非人类,这也就暗示了不仅非我族类,而且难以教化的含义。Rose在其1900年创作的那幅地图的介绍中便直接地点破了这一点:“尽管沙皇出于崇高的目的试图用自己和平的形象来改变俄国,俄国的本性仍然是一只章鱼。

总之,在章鱼地图问世的前三十年中,其主要意涵在于折射出西欧对于俄国因文化排斥而诉诸异化的微妙心态。章鱼近乎成了俄国的专属符号,然而这一局面很快就在20世纪被打破,后者同时也是章鱼地图最为蓬勃发展的阶段。

成熟期的章鱼地图:1900-1991

进入战事频仍的20世纪,章鱼地图被广泛用于政治宣传之中,其影射对象不仅限于俄国。就题材而言,它也不止于代指国家政府,而被延展到垄断企业,独裁者,或意识形态等多个领域。笔者仅选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几幅加以分析说明。

下面这幅章鱼地图由Joseph Ferdinand Keppler在1904年所绘。严格来说它并不具有“地图”的功能,而是一幅政治宣传画。但其中章鱼的内涵与前述并无二致,并且其指涉对象是垄断企业,这点颇为罕见。因此笔者姑且将之归为“章鱼地图”,聊作分析以䭥读者。

“下一个!”Joseph Ferdinand Keppler绘于美国,1904。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这幅章鱼“地图”绘于美国,正值1904年大选前夕。其中肆无忌惮的章鱼代指美国能源界最大的托拉斯标准石油(Standard Oil)。图中章鱼的触手牢牢掌握了美国议会及民众,眼睛则紧盯着左下角的白宫。从其标题“下一个”中不难猜想,作者意在抨击与讽刺标准石油正在逐步控制美国各级机关,下一步便是掌控白宫,彻底掌握美国经济的生杀大权。

此次选举在谋求连任的Theodore Roosevelt(即老罗斯福)与民主党候选人Alton B. Parker之间展开。老罗斯福素以反垄断而著称,曾挫败摩根大通大规模并购铁路的企图。Parker在竞选中虽然提出了类似的反托拉斯纲领,却被曝出其主要竞选团队成员领受标准石油的工资。此事愈演愈烈,进而使标准石油的垄断行为成为当年大选的主要议题。老罗斯福最终以56%对37%的巨大优势获胜,并在两年后对标准石油发起大规模反托拉斯诉讼。整起事件以最高法院于1911年裁定标准石油解体而告终。

下图则由日本人大原喜三郎创作于1904年。某种意义上这幅画应该归于上一节中,一则大原喜三郎几乎是在Rose原作的基础上向东延伸到亚洲部分,二则此画出版于日俄战争期间,因此章鱼的角色仍旧由俄国扮演。但考虑到日本不存在西欧“否认”俄国的异化情节,并且这也是为数不多的非欧美列强创作的章鱼地图,故此特加说明。

滑稽欧亚外交总图,大原喜三郎绘制,西田助太郎出版,1904。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本图提供英日双语介绍。在左上方的英文介绍中,表明自己承袭Rose版章鱼地图:

“黑章鱼”是某位杰出的英国人(即F. W. Rose)赋予俄国的称号。由于黑章鱼贪得无厌,它向各个方向伸出其八只触手,并将所及之处的一切牢牢掌控。但由于他过于贪心,有时甚至会被奋力一搏的小鱼造成重创。事实上,就像日本谚语所说的,“无私乃是最伟大的贪婪”。我们日本人对于近日日俄战争的起因无需多言。一言以蔽之,未来这黑章鱼能否存在,完全取决于他如何结束这场战事。日本舰队已经在东方全歼俄国海军。日本陆军将要在朝鲜和满洲对俄国取得决定性胜利。接下来……圣彼得堡?让我们等着瞧吧!丑陋的黑章鱼呵!日本万岁!万岁!

——大原喜三郎书于1904年3月

相比于Rose地图中只刻画了沙俄伸向西方的触手,大原则揭示出其横跨两大洲的地理事实与政治野心。俄国在亚洲的触手,一只扼住波斯的咽喉,一只试图从清廷手中夺走西藏,另一只则横跨满洲,染指黄海。正是这第三只手直接导致了日俄战争的爆发。

本图绘制于日俄战争(1904.2.8-1905.9.5)爆发一个月后。这场战争表面上是日本这个东方的新兴国家挑战并击溃沙俄这一西方传统列强,实质上乃是英国与沙俄在远东的权力博弈,其中日本充当了英国代理人的角色。早在1902年,日本就得以在平等关系下与英国结盟。内容共有六条,包括双方承认彼此在中朝的既有利益;双方在战时互为奥援或至少保持中立等。其中尤为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条,英日互相承认中国及朝鲜之“独立”。这看似与日本殖民朝鲜的政策背道而驰,实则是两国遏制俄国向远东扩展的外交手段。日俄战争的直接诱因之一,便是日本为了防止俄国在西伯利亚铁路通车后不断向远东投放军力,因而抢在铁路全线通车之前发动战争。遏制俄国东进,自然也符合英国的全球利益。因此在日俄战争中,英国不仅处处掣肘俄国波罗的海舰队驰援远东,也为日本提供融资支持,其他列强则慑于日英同盟,纷纷作壁上观,这些条件对于日本的最终获胜都是必不可少的。

从图中的许多细节也不难窥见日英同盟的端倪。首先图中日本选择了与英国一致的粉色,另一个粉色的主要国度则是英国女王皇冠上的明珠——印度。其次左上角的介绍不仅把Rose奉为杰出的英国人(Prominent Englishmen),也选择全文采用英文书写。这在今日或许不足为奇,然而在20世纪初英语远未取得世界通用语的地位,法语、德语各擅胜场(如前述Rose在伦敦出版的章鱼地图最初只有德语版本)。世界缺乏通用语言,这也是柴门霍夫在19世纪末创作世界语的初衷之一。由此观之,这幅地图展现日英同盟的意味甚浓。不过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此图沿袭了西欧把俄国污名为“章鱼”的做法,但在英文介绍中,章鱼的代词却是人称代词He而非物主代词It,这或可佐证日本由于文化圈不同,并没有西欧异化俄国的情节。或许从日方的视角来看,只有把沙俄视为西欧列强的同类,才更能彰显日本以下克上,跻身世界强国的光荣。

前述的土俄战争、日俄战争尚处于局部战争,与二十世纪随后爆发的一战、二战及冷战等全球性冲突不可同日而语。战争范围之扩大,程度之激化,导致越来越多的“章鱼地图”被国家机器用作政治宣传,因此往往作者不详。这种转变的一个直接结果是地图上关于时局的介绍文字几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煽动性的政治口号。这使得章鱼地图从一张方便读者掌握世界概况的“地图”转为了发动群众响应政治号召的宣传海报。下图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早在1788年奥诺雷·米拉波(Mirabeau)就说过,战争是普鲁士的国家工业”,法国,1917。

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米拉波是法国大革命期间著名的演说家和革命家)

本图是法国在一战后期的一幅政治宣传画。如标题所示,本图以三种图案展示出普鲁士在1715年、1815年、一战爆发的1914年疆域不断扩大的事实,意在指出普鲁士(德国前身)的崛起之路乃是建立在不断的战争掠夺之上。这只德国章鱼的八只触手分别伸向法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巴尔干、希腊、土耳其及小亚细亚,大有席卷欧陆之势。

图中的些许文字无不煽动对普鲁士的敌意,如伸向法国的触手下写着“三年前被入侵的法国,不过是47年前被侵略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重演”。左下方的红字引用了德军在战争前夕的动员令——“德国人民必须以主体民族的姿态,统治欧洲的低等民族。”右上角则同样以红字表明了法国的态度——“全体法国人民为正义的胜利而战。”其动员战争之意可见一斑。

有趣的是,仅在一年后,德国便回敬了同样一幅章鱼地图,对象换成了法国的盟友英国:

“海洋的自由”,德国,1918。馆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这张地图比法国那幅更为简单粗暴,索性连政治口号都省了,直接点出英国在全球海洋上进行掠夺的具体地点。由于日不落帝国的海洋霸权前无古人,连带着章鱼的触手也夸张到违背自然规律的地步,共有24条之多。图中除了标示这些据点的名称外,还于下方指出英国侵略的具体时间。考虑到德国发动一战的口号之一是“让别的国家分割大陆和海洋,而我们德国满足于蓝色天空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也要求阳光下的地盘”,再回头看这张惜字如金的海报,真可谓字字泣血。相比于英法抨击德国觊觎欧陆,英国却通过海洋霸权控制了全球。对于德国军国主义者的刺激可想而知。

风水轮流转,到了二战早期,德军以闪电战快速平定西线,解决了长期以来面临东西两线作战的难题,第三帝国称霸世界似乎指日可待。这一时期德军掌控了除英国外几乎整个西欧,其章鱼地图的一个特点是鼓动旗下的傀儡政府代为宣传,从而扩大舆论攻势。下面这幅地图便由德国控制下的法国维希政府出版:

“保持信心,系统的截肢手术正在进行”,法国维希政府出版,1942。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这份宣传海报出版于1942年,正值轴心国在二战中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一方面日军在重整旗鼓的美军反击下节节败退,另一方面德军也在北非战役失利,并在东线战败于斯大林格勒。这恐怕也是这份海报呼吁“保持信心”的缘由所在。图中章鱼一反之前给人带来恐惧的形象,首次遭到“截肢”。其流血的触手表示德军在伊利亚、埃及、叙利亚等地挫败了英军的进军意图。当然这也并非妄言,德军确实在一年前的北非战役中重挫英军,收复了上述失地,不过1942年底的第二次阿拉曼战役彻底粉碎了德军在北非的扩张势头,使其转为战略防御,这是后话。

就章鱼地图的特色而言,本图以残暴的丘吉尔的形象取代章鱼头部,把一国元首章鱼化,这在当时并不多见(冷战期间的意识形态斗争中这种现象逐渐成为主流)。或许读者还记得,在Rose的那幅“约翰牛和他的朋友们”中,章鱼形态的俄国其头部就是沙皇。但这与本图有本质差别。那幅图中Rose想表达的是“即便沙皇做出了高尚努力以使俄国呈现出其本人的和平面貌,俄国的本质仍然是一条章鱼”,而本图的主旨恰恰相反——将英国的殊死抵抗归咎于丘吉尔一人的冥顽不灵。如果回顾二战时期德军高层的一系列决策,便不难发现这种情绪其来有自。

事实上,无论是希特勒坐视敦格尔克大撤退,还是他在英伦三岛空战正酣之际贸然出兵苏联,都有学者解读为希特勒始终寄望于英国投降。希特勒在意识形态上无法接受共产主义的苏联,却始终对英国留有劝降的余地。可惜张伯伦之后,领导英国的是高呼Never, never give up的丘吉尔,这无疑使德军的战略决策屡屡受挫,无怪乎要在政治宣传中将丘吉尔独裁化、妖魔化。

下面两幅图也是二战期间饶有趣味的章鱼地图,二者都为荷兰政府出版,立场却截然相反。其一的出版方为德国治下的荷兰傀儡政府,高呼打倒美元霸权;其二则为英国庇护下的荷兰流亡政府,呼吁荷兰在东印度群岛的殖民当局抵御日军的进攻:

“美元章鱼”,荷兰纳粹党人,1942。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东印度群岛必须自由!让我们为之努力奋斗吧”,荷兰流亡政府,1944。藏于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在荷兰傀儡政府笔下,美国这只在太平洋与大西洋间肆意扩张的章鱼,正遭受日德联军的左右夹攻。一柄1942的武士刀斩断了美国自1898年伸向菲律宾的触手,代表日本在战争初期迅速控制了菲律宾群岛。图中日军为舰载飞机及航母组成的混合舰队,德军则为U-2潜艇(多艘美国商船被击沉在旁)。这也较为符合两国对海军的不同侧重。

然而在荷兰流亡政府的宣传画中,日本却成了极力攫夺南亚资源的章鱼。据称这份海报印制了1000份,旨在动员为印度群岛的自由而战。然而有两点史实却令这份海报增添了一丝讽刺味道:一是被荷兰奉为救世主的美军在实战中采用“跳岛战略”,不拘于一城一池之得失,北上直取日本本土,因此战略上放弃了东印度群岛;二是这份海报名为“东印度群岛必须自由”,其政治诉求却在于恢复战前荷兰的殖民状态。这种“自由”显然不是当地人民的自由。

虽然生灵涂炭的二战以反法西斯阵营的胜利而告终,但世界几乎同时进入了冷战这场旷日持久的全球斗争。因此章鱼并未随着战争结束而消亡,而在冷战语境中被赋予了意识形态的角色,下图便是一例:

“察觉险情!”,奥地利人民党竞选海报,1945。图片源自网络博客Vulgar Army。

战后奥地利同德国一样遭受了美苏英法四国的分区占领。政治上一直由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和奥地利人民党组建联合政府。其中人民党明确表示自己是天主教与反社会主义政党。这份海报即通过渲染苏联的威胁来号召民众为人民党投票。以往的章鱼地图中,其触手往往是攫取土地的重要象征。然而本图中重点并非触手,而是象征苏共的红色。作者将之渲染成血色,增加了冷战铁幕下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气息。这也从侧面表明,在冷战早期美苏双方并未表露明确的军事意图时,章鱼地图更侧重于渲染意识形态层面的冲突。

社会主义阵营同样适用章鱼地图加以回应,下面是法共于1950年出版的一幅反美宣传画“美国人在美国”:

“美国人在美国!”,法国共产党,1950。图片源自网络博客Vulgar Army。

法国是战后社会主义浪潮最为高涨的西欧国家,左派的反美活动及学生运动层出不穷。本图中法国领土上写着“不,法国不是一个被殖民国家!”下方落款为“(本海报)由法国共产党编辑,由Renault工厂工人出资印刷”,无不体现出浓厚的社会主义色彩。这一时期法国民众对于美国的反感除了社会主义思潮以外,也有经济上的客观因素。虽然美国在1947年便开展全面重振欧洲经济的马歇尔计划,而法国同时爆发恶性通货膨胀,英镑与法郎比率一度高达1:1000。同时期美国基层百姓的一大乐趣就是仗着汇率优势,假期携家带口到法国度假。美国目不识丁的红脖子在法国招摇过市,动辄一掷千金,高傲的法国人内心之痛苦可想而知,也难怪要镇臂高呼“法国不是殖民国家”。

不过随着冷战的深入,美苏或直接出兵,或操控了局部的代理人战争,这就让地图中的章鱼能够再次“有的放矢”地伸出触手。不过碍于篇幅,笔者恕不具体展开了。

总结而言,十九世纪之前,地图中的章鱼不过被用来代指海洋的神秘与危险,与海怪、美人鱼扮演的角色类似。1870年以来,章鱼“爬”上了陆地,代指肆意扩张,攫取土地与权力的邪恶帝国。这一创造很大程度上与西欧诸国长期以来否认俄国的“西方性”有关。前者通过地图将俄国异化为面目可憎的怪物,暗示其野性难驯,非我族类。事实上,不论是最初的土俄战争,日俄战争,还是冷战时期的美苏争霸,以及如今普京的章鱼化,除却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暂时夺走风头之外,俄罗斯几乎占据了章鱼地图的半壁江山,可谓不折不扣的章鱼哥。

不过随着二十世纪的多次大战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动荡,章鱼地图被更多用来政治宣传,其讽刺对象也从俄国扩展到德、英、日、美等诸多列强,题材也不限于抨击一国政府,而扩散到垄断企业、上层阶级、独裁者、乃至意识形态阵营等等。“国家不幸诗家幸”,可以说二十世纪正是章鱼地图百花齐放、蓬勃发展的时期。

    责任编辑:饶佳荣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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