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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彩虹合唱团金承志:碌碌十三载,无为白马村

澎湃新闻记者 钱恋水
2018-11-13 09:53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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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彩虹合唱团演了四场,忙坏了。11月8日晚是他们的首张实体专辑《白马村游记》发布会及封箱巡演,当晚团员们下班后脚踢后脑勺地换装上场,练声开嗓的时间都没有。上半场轻快柔美的小歌当热身,下半场七首套曲《白马村游记》一气呵成,酣畅过瘾,一颗心要从嘴里跳出来。

演出结束后“佛事官”(兼运营总监)许诗雨说:“这是整个巡演中我们最满意的一次现场。”

工作日的晚上,观众和团员都需要时间来进入状态。“团魂”金承志像一个家长,身兼指挥和主持双职,既是合唱团的中枢,也提供给观众欲说还休的笑话、深情款款的解说和微胖人士充分利用身体优势的可爱肢体语言。

他眼尖耳聪嘴快,有人迟到入场,观众掏出手机,钢琴手弹错一个音,都忍不住要讲一讲。话一出口,又怕把气氛搞严肃,就加倍努力再糊个笑话或自嘲几句盖过去。

当晚就像彩虹合唱团的其它现场一样快乐。团员的全情投入和最后释放的激情都真真切切。坐在后面的两位自忖是“全场年纪最大”的爷叔也很庆幸自己来了,“虽然年纪大了,年轻人觉得好白相的东西阿拉也懂的,的确是不错”。

但至少在《白马村游记》这套完整作品中,金承志克制住了时时想用戏谑调剂严肃的冲动。仅仅在一处,“劝君更尽一杯酒呀,我家腌鱼真的咸”(《竹马》),他用“咸”这个舌头最直接的体验取代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怆然。

“腌鱼的咸”像一枚闪光的回形针,在白马村过曝的幻境中充当真实的唯一线索。小童、姑娘、棋客、店小二、农家客、牵牛汉……,除了主角顾远山,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像影子,或是遥远的记忆。金承志自己也说,“故事无论发生在过去或者将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都映射自身”。

这套作品自今年三月完成以来已近一年,不同的解读纷纭。“有人觉得(白马村)是坟墓,有人觉得是梦境,也有人觉得是桃花源,退隐的地方。我喜欢这样开放的解读。”

很多创作者认为,作品诞生的一刻就已完全脱离自己。他们相信作品从此有了生命,将在世间独立行走。金承志不是。《白马村游记》完成后,他仍念念不忘这个故事和角色们的命运。

彩虹在现场还唱了一首交代顾远山晚年的歌,没有收录在专辑里。犹不足,金承志以书信的形式写了一篇后记,“我觉得有必要交代顾远山离开白马村以后的所想”。在这封信中,顾远山告诉母亲:“大哥是对的,还是回家种田好。我还想吃姜母鸭。还有烤山猪肉、溪鱼面线、炒马兰头、芋子包。”

吃都是金承志想吃的,难怪大家普遍认为,顾远山就是金承志本人。

《白马村游记》黑胶唱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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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村游记》是《泽雅集》(2016年1月首演)的姊妹篇。金承志把传统文人在庙堂与田园之间的挣扎投射到虚构的泉州人顾远山身上。民国十三年,离家十三载却没能大展宏图的顾远山决定回家种田。途中他路过浙西白马村,在那里大梦一场,与淳朴的村民说笑醉酒,在水汽氤氲的渡口悚然遇鬼神;又恍惚看见祭祀的队伍在眼前行过,男人们呼喝的雄壮声音令人汗毛倒竖。山洞里,故人们纷纷环绕顾远山的身边。时间不再呈线性发展,过去和未来同时降临到他的身上。

套曲中的第六首《西山雨》表现的便是这一幕。舞台上团员们散开队形,或坐或站,喃喃自语。

窸窸窣窣的声音如细雨均匀落下。

这首歌是整套作品的洼地,开初则是风和日丽。开场曲《榕树》用的民谣曲式,细笔勾勒白马村村景。第二首《竹马》跳跃的民间小调进一步点出一个事实:白马村的人都是大傻瓜。

温州人金承志的爹在老家有屋,他常常去住。那里的村民比较富足,生活不太有忧愁,“主要想着怎么活得快乐”。

金承志住的那个村叫庙后村,庙后村的日子过得很慢。他对村居生活的描述已近田园牧歌,“桥头当市场,山顶的村民和山脚的村民都会去那边赶集,卖猪肉、牛肉、小吃”,当然还有歌里唱到的煎豆腐。

集市五六点就撤了,金承志起得不够早,经常只能赶个尾巴。尾巴留给他的画面也动人:“卖猪的村民会把不要的猪骨头留下,附近山上成群的野狗就会围上来吃。”

那一带的山连绵不绝,在山里溪边走走,时间的饱满和缓慢构建起他的基本时间感。“我很以自我为中心的,这种感觉我会带回上海,所以这边的忙碌很少会真的影响到我。”

第三首《渡口》里,出现了白马村最笨的小朋友阿大。关于白马村村民的笨,金承志给出两种原因:“一是天真烂漫,生活方式几百年不变,二可能是近亲通婚,导致智力下降。”

笨小朋友阿大很好吓唬,“若不听话,教你给水鬼抓去吃了”。《渡口》里森森的鬼气,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港片里见过,黄霑的歌里听过。水面升起无数只手,声部各执一词,此起彼伏。钢琴忘记了自己的庞大身躯,隐在雾中敲击出的寥寥音符似,粼粼鬼火。

下一首《灯花》风波平,很美,是大部分中国人会喜欢的悠长曲调。文本上,金承志把“少小离家老大回”和“我欲乘风归去”糅在一起,在静谧的夜景和异乡人的永恒话题中把关注点转向顾远山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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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离家十三载丧气欲归的民国文人,发出“仿佛做了不少事,好像什么也没有”的喟叹。

“顾远山为什么不可以像金老师你一样身在世俗心怀远方?”“这是因为他还没有经历过洗礼,这就是他纠结的地方。”

这样的问答是很迂腐啦。对时代疲劳的精准捕捉和锐利消解是彩虹合唱团的一大招牌。但在《白马村游记》里,金承志没有着急用小招小式化解困境。他说这是他写得最顺畅舒服的一部作品,倒不是技法平实简单,而是情绪自然流淌,内心积累开花结果。

“皇天三界 皇天三界/世界还真叫小诶/皇天三界 皇天三界/宇宙还真叫大诶” (《南浦云》)。渐入佳境之后,顾远山也好,金承志也好,都退隐了。那个金承志口中三五不着,仍保留原始信仰遗迹的山林水泽之地,显现出大于个人遭际的强大力量。

金承志小时候看人赛龙舟,“龙舟有两种,一种是花龙舟,不专业的那种,搞不好会翻船。还有一种是专业龙舟队,队员的肌肉美非常纯粹。听咚咚咚地鼓声好像还在远处,其实速度极快,嗖地一下就从底下的河里过去了。”

再大一点他看家乡人祭祀,“不是祭孔那种整肃的”,是村民们按照一个基本队形向前奔跑。人们抬着神明,环绕山林,中间不断有人加入赤脚奔跑的队伍。专辑的前言里他写道:“后来发现最依恋的其实是那种穿越时空也不曾更改的、十分具备野性力量的呐喊。”

《白马村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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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山离乡,顾远山归家,前者目标不明,后者内心积郁。小时候震到金承志的古希腊般的人体美,憾未接续上似奥德修斯出征与返家的百折不挠。

他问:“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哪啊哪哪神去村》?”像电影中一样,城市人很难理解山民立足的根本,人类普遍信仰万物有灵的年代早已乘舟远去。

金承志比一般的都市人更容易理解一点,他是童年的感官先行,记忆里先有了呼喝和呐喊的野性声音。长大以后,声音的力量感嗡嗡在耳,随时准备唤醒更多人的原始记忆。

团员们的温州话是金承志教的,互相之间的默契亦令他们能很快领会金承志想要的东西。更奇妙的是,歌曲在成型后活转起来了。

巡演中,《南浦云》在前三四场时仍然面目柔和,之后突然炸了,声量变大了很多。没有人商量过,气势的突然增强出自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像地下河流突然涌上地面,喷薄不可挡。

第七首《村口迎佛》迎的不是佛教的佛,也不定是道教的神仙(虽然有念道教的咒语)。套曲中反复出现的龙王原来“是那一带治水的大神,属于远古遗留下来的原始信仰”,嬗变中渐渐与山灵、祖先崇拜结合。“活着的人供养山灵和祖先,山灵和祖先庇佑着人。”

在这个自洽的圆中,有巨大而安定的力量。

塞壬般的女声挥着手呼喊:“顾远山呀顾远山/不如随众共贪欢”。男声铿锵如打击乐器,传统中祭祀用的鼓竟然无处插缝。“人声已经很满了,可有可无的乐器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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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承志有痛风,过去八个月的身体状况都不算太好。他喜欢在歌里罗列食物的名字,众人饮酒总要凑一杯,但已经知道要克制。

他在台上讲家里胖仔猫追女的糗事,不仅惨败,而且落一地猫毛还被母猫咬伤。

采访前一晚,金承志凌晨四点还没睡着。猫又尿了,阿姨把他的被子洗了却没有换新的,只能衣服一裹凑合一宿。一早起来瓮着鼻子奔跑着接受一个又一个采访的时候,村居时间是否真的不会和城市时间打架?

不全尽如人意的鸡零狗碎里,民国文人顾远山诞生了。他以传统文人的思维响应新时代的召唤,后被浪头拍回老家,从此安心种地,寿终正寝于1949年。

一个超级浪漫的故事。

《白马村游记》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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