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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具有决定性的不是1933年,而是我们知道奥斯威辛的那天 | 纯粹访谈

2024-02-04 11: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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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0.14-1975.12.4)

1964年10月28日,汉娜·阿伦特与Gunter Gaus的谈话在西德电视台播出,当时Gunter Gaus是一位非常著名的记者,后来他成了维里·勃兰特(Willy Brandt)政府的高官。这次访谈被授予Adolf Grimme奖(Adolf Grimme Prize),并于翌年以“Was bleit?Es bleit die Muttersprache”为题发表在Gunter Gaus的《人物》上(幕尼黑,1965年)。英译者为Joan Stambaugh。

作为一个犹太孩子的童年

高斯:阿伦特小姐,你1906年出生于汉诺威,是一个工程师的女儿,之后在哥尼斯堡长大。你还记得在战前的德国,对于一个来自犹太家庭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吗?

阿伦特:我无法代替所有人来真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就我个人的回忆而言,我家人并没有跟我说我是犹太人。我的母亲是完全非宗教的。

高斯:你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阿伦特:我父亲去世得早。所有这一切听起来非常奇怪。我的祖父是自由犹太人团体的主席,同时还是哥尼斯堡的文官。我来自一个古老的哥尼斯堡家族。然而,在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孩童时,“犹太”这个词从未出现过。我第一次遇见这个词是通过反犹言论——它们不值得重提——就是大街上孩子的反犹言论。可以说,从那以后我被“启蒙”了。

高斯:那对你也是一个震惊吗?

阿伦特:不是。

高斯:你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我是一个特殊的事物了?

阿伦特:那是一个不同的问题。它对我根本就不是一个震惊。我自己想:那是怎么回事。我有没有感到我是一个特殊的事物?有!但是我今天不再能够向你说清楚这一点。

高斯:那你在什么方面感到异样?

阿伦特:客观地讲,我只有这样一种想法,这与作为一个犹太人有关。比如,作为一个孩子——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我知道我长得像犹太人。我看起来与别的孩子不同。我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不是让我觉得自卑、低人一等,而只是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可以说,当时我还觉得,我母亲,我的家庭跟平常的家庭也有点不一样。关于这一点的异样就只那么多,即使与其他犹太孩子的家庭相比也是这样,或者与我们有来往的孩子相比也是这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领会到这些异样是什么太难了,甚至不可能。

人的境况

作者: [美] 汉娜·阿伦特 著 王寅丽 译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06

从哲学到神学,学习是理解的需要

高斯:你分别在马堡、海得堡和弗莱堡跟随海德格尔、布尔特曼和雅斯贝尔斯学习过,主修了哲学,另外还辅修了神学和希腊语。你为何会选择这些科目呢?

阿伦特:你知道,我经常思考那些问题。我只能说我一直知道自己会学习哲学,自从我14岁以来。

高斯:为什么?

阿伦特:我读了康德。你可能再问,你为什么读康德?对于我来说,这个问题可以表现为这样的方式:可以说,要么我学习哲学,要么就麻痹自己,但不是因为我不爱生活!不是!如我前面说的那样——我有去理解的需要……这种理解的需要很早就存在在那里。你知道的,就像所有的书都在家里的书房,你只要从书架上拿取就可以了。

高斯:除了康德,你还记得什么特殊的阅读经验吗?

阿伦特:当然。首先,我想是雅斯贝尔斯的《世界观的心理学》(Psychologie der Weltanschauungen), 它出版于1920年。那时我14岁。之后我读了克尔凯郭尔,并把它们结合在一起。

高斯:就是在那里,神学进来了吗?

阿伦特:是的。对我来说他们彼此相属,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如果一个人是犹太人,怎样处理这个问题,只是在这上面上我有一些疑虑……一个人如何前行。你知道的,我没有任何主意。之后,我的这些难题就自行消解了。希腊语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一直喜欢希腊的诗歌,而且诗歌在我的生活中占有一个很大的位置。因此我另外选了希腊语。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我可以用任何方式来阅读它。

共和的危机

作者: [美] 汉娜·阿伦特 著 郑辟瑞 译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3-04

知识分子只是在给一切事物编造观念

高斯:在你1933年离开德国之后,你到了巴黎,在那里,你为一个给巴勒斯坦的青年人提供帮助的组织工作。你能跟我讲讲这方面的事情吗?

阿伦特:这个组织把13岁到17岁之间的犹太青年从德国带到巴勒斯坦,并把他们安置在合作农场。从这一点来看,我确实认为这些安排是非常好的。

高斯:在一个非常早的时期。

阿伦特:一个很早的时期,那时我很敬重他们。这些孩子接受职业培训和再教育。有时我也会偷偷把一些波兰孩子带进来。这是正常的社会工作,教育工作。在这个国家有为准备带往巴勒斯坦的孩子安置的帐篷,他们也在那里上课,学习耕种,当然首先必须增加体重。我们必须从头到脚给他们换洗衣服。我们必须为他们做饭。最重要的是必须为他们弄到证件,我们还必须应付他们的父母——而最最当务之急的,就是我们必须为他们弄到钱。那大部分也是我的工作。我跟一些法国妇女在一起工作。那差不多就是我们所做的事情。你想不想听听我是如何承担这份工作的?

高斯:请讲。

阿伦特:你知道的,我来自于一种纯粹的学院背景。从这一点来看,1933年给了我持久的影响。首先是一个积极的影响,然后是一个消极的影响。也许我应该说首先是一个消极的影响,然后是一个积极的影响。今天,人们经常认为德国犹太人在1933年受到打击是因为希特勒攫取了权力。就我以及我的同代人而言,这是一个,一个奇怪的误解。自然,希特勒的兴起是非常糟的事情。但它是政治的,它不是个人的。我们在希特勒攫取权力之前,就知道纳粹党是我们的敌人!对于那些不是没有判断力的人来说,至少在四个年头之前,这一点已变得完全明显。我们也知道在他们后面还有数量更多的德国人。1933年的这些并不让我们震惊或者让我们感到惊讶。

高斯:你的意思,是1933年的打击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事件从普遍政治的转向了针对个人?

阿伦特:不止是那样,或者更有甚之。首先,当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普遍的政治问题就成了个人的命运。第二……朋友们的“一体化”或者站队。问题是,个人的问题是,不是我们的敌人做了什么,而是我们的朋友做了什么。在一体化(Gleichschaltung)的浪潮中,他们是相当自愿的——无论如何,是还没有在恐怖的压力下——就好像在他们身边形成了一块空地。我生活在一个知识分子的环境里,但是我也了解其他人。可以说,在知识分子中的一体化(Gleichschaltung)是几乎是一致的,而别的人不是。我从未忘记这一点。我离开德国时心里就一个想法——当然有些夸张:决不回来!我不会再涉及到任何种类的知识分子的事务中去了。我不想跟那个领域再有任何关系。我也不再相信在他们自己的环境变得不同时,犹太人和德国犹太知识分子的行动有任何不同。那不是我的看法。我认为它肯定与这个领域有关,与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有关。我是用过去的语气说的,如今我了解得更多了……

高斯:我只是想问你,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阿伦特:不再有那么强烈了,但我依然认为给一切事物编造观念是知识份子的本质。没有人谴责过一个“一体化”了的人,因为他必须照顾他的妻儿。最糟糕的是有些人确实相信纳粹主义!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多人有那么一段时间相信纳粹主义。但那意味着他们虚构关于希特勒的观念,部分是因为这是非常好奇的事情!完全幻想的、好奇的、复杂的事情!这是些完全超越了平常水平的事物!我觉得非常可笑。今天,我会说他们是被自己的观念坑害了,那就是事实。不过,在那个时候,我没有看得那么清楚。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恶的报告

作者: [美] 汉娜·阿伦特 著 安尼 译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7-01

还剩下什么?只剩下语言

高斯:在芝加哥大学,你住在纽约。你的丈夫,你跟他在1940年结的婚,在美国也是一个教授,哲学教授。你再次身在其中的学术团体——在1933年的幻灭之后——是国际性的。但是我想问的是,你是否会怀念前希特勒时期的欧洲,这个欧洲已经不再存在了。当你来到欧洲的时候,在你的印象中,还剩下什么,以及什么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了?

阿伦特:前希特勒时期的欧洲?我告诉你,我不怀念它。还剩下什么?只剩下语言。我一直有意识地保留我的母语。我一直与法语保持一定的距离,那时我法语已经说得很好了,就像我今天用来写作的英语一样,我也与它保持距离。

高斯:我刚好要问到这点,你现在用英语写作吗?

阿伦特:我是用英语写作,但是我从未失去一种与它的距离感,在你的母语和其它语言之间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差异。对我而言可以非常简单地表述如下:我知道通过德语我心里记下了很多德国诗歌,这些诗歌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支撑着我的精神。我现在再也无法这样了。我用德语能做到的事情,我不会让自己用英语去做的。有时我也会用英语去做,那是因为我太冒失了,不过总体上我与英语保持着某种距离。德语是剩下来的最基本的东西,我一直在有意识地保存它。

高斯:即使在艰难的时期也是如此?

阿伦特:一直都是。我自己想,一个人要做些什么?不是德语变得疯狂。而且,第二,没有可以取代母语的东西。人们能够忘记他们的母语。那是真的——我见过。也有人说一种新的语言比我说得好。我说话时依然有很重的乡音,而且我经常不说习惯用语。他们能够很好地做到这些。他们能够一个习语紧跟一个习语地用一种语言说话,因为,当一个人忘记了母语时,他也就断绝了用自己的母语表达的能力。

高斯:这就是忘记母语会产生的情形:你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想法,那是压制的结果?

阿伦特:是的,而且是经常压制。在很多人那里,我看到这是震惊的结果。你知道,决定性的不是1933年,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决定性的是我们知道奥斯威辛的那天。

极权主义的起源

作者: [美] 汉娜·阿伦特 著 林骧华 译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2014-10

高斯:那是什么时候?

阿伦特:那是在1943年。最初我们还不相信——尽管我丈夫和我一直都认为那帮人可能干出任何事情。但是我们不相信这个,因为这在军事上没有必要,也不值得。我丈夫以前是一个军事历史学家,他懂得一些这方面的问题。他说不要被骗了,不要在表面上看这些传闻。他们不可能那么恐怖!然而在半年之后我们确实相信了,因为我们有证据,那才是真正的震惊。之前我们说:嗯,人是有敌人。那是完全自然的事情。为什么一个人就不应该有敌人呢?但是这一次完全不同,就好像打开了一个深渊。因为我们有这样的观念,补偿能够以某种方式适宜于一切别的事情,就像补偿能够适宜于政治中的一切关键的事情,但是不适宜于这个。这不应该发生。我不只是说有那么多的受害者。我说得是方式,尸体的生产等等——我不需要去探究它,这不应该发生,在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们自己都无法让自己接受。我们之中没有谁能。关于发生的别的事情,我必须说有时候非常困难:我们很穷,我们被追赶,我们必须逃,我们必须通过某种不正当的手段,无论什么手段,那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们年轻,我甚至觉得有点开心——我不能否认这一点,但不是这个。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个人可以接受别的一切。

只有把自己的生命和人格投入到“公共领域的冒险”中,才能获得人性。

高斯:阿伦特小姐,你与你以前的老师,卡尔·雅斯贝尔斯,一直有密切的联系,一直在进行着对话。你觉得雅斯贝尔斯教授对你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阿伦特:唔,只要雅斯贝尔斯自愿谈及的东西,都会变得很清楚。他有一种我在别人那里从未找到的言谈的坦诚、信任和绝对性。这一点甚至在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此外,他有一种与理性连在一起的自由概念,这个概念当我刚来到海德堡的时候是完全陌生的。尽管我读了康德,但是我对它一无所知。可以说,我看到了这种理性在运转。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是在没有父亲的情形中成长的——我是通过理性受教育。我不想让他对我负责,务必这样,但是如果说有某个人成功地给了我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当然,如今这种对话是不同的。那确实是我最强烈的战后体验。有这样的对话!一个人可以这样说!

高斯:请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在给雅斯贝尔斯的献辞中,你说:“人性从来就不能在孤独中获得,也从来没有通过把自己的作品给与大众而获得。它只能通过把自己的生命和人格投入到“公共领域的冒险”中才能获得。”这种“公共领域的冒险”——它出自雅斯贝尔斯——对于汉娜·阿伦特意味着什么?

阿伦特:公共领域的冒险在我看来非常清楚。作为一个人,在公共场合中表达其自身。尽管我认为,一个人不一定要有意识地以一个公共自我出现和行动,但是我依然知道在每个行动中,正是以人的行动来表达自己。言说也是行动的一种形式。那是一个冒险。另外一个是:我们开始某事。我们把自己的线织入关系的网络之中。我们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我们一直都知道:上帝会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什么。那就是所有行动的真实,十分简单和具体的真实。因为一个人无法知道,那就是冒险的意思。我现在会说,当在人们之间存在着信任的时候,这种冒险才是可能的。除此之外,不可能形成。

论革命

作者: [美] 汉娜·阿伦特 著 陈周旺 译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04

(原题为《关于阿伦特:知识分子只是在给一切事物编造观念》,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文景)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年10月14日-1975年12月4日),犹太裔美国政治理论家,20世纪思想家、政治理论家之一。1906年出生于德国汉诺威一个犹太人家庭,早年她在马堡和弗莱堡大学攻读哲学、神学和古希腊语,后转至海德堡大学雅斯贝尔斯的门下,获哲学博士学位。1933年先是流亡巴黎,1941年到了美国,1951年成为美国公民。她认为极权主义起源于19世纪的排犹主义和帝国主义。流亡之前,阿伦特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协助犹太组织工作,为此曾被纳粹政府关押过。去美国之后,她为流亡者杂志《建设》撰写评论等;做过肯舍出版社的编辑;1952年担任过"犹太文化重建委员会"的负责人。自1954年开始,阿伦特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纽约布鲁克林学院开办讲座;后担任过芝加哥大学教授、社会研究新学院教授。随着《人的境况》《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论革命》等著作的出版,使她成为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上的瞩目人物。1975年12月阿伦特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原标题:《汉娜·阿伦特:具有决定性的不是1933年,而是我们知道奥斯威辛的那天 | 纯粹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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