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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鸠苏”到“芜申”:中国最古老运河城镇化演进史
中国早期聚落与水系密不可分,依托于密布的水网,发展出相互关联的社会经济结构与城镇体系。水的网络促生发达的城镇网络,历史文化空间覆盖了城镇网络中的生产、生活、生态系统,形成了整体性的地方文脉与历史景观。
芜申运河是太湖和长江间的重要水道,顾名思义贯穿芜湖和上海。其前身是公元前506年开凿的胥河,也是中国现有记载的最早的运河。自古以来,它便是太湖平原沟通长江中游和皖南水系的交通要道,支撑了苏皖等地的经济文化交流。
现代芜申运河与古胥河及周边运河系统间的关系。制图:赵忞,部分信息来源:论文《胥河流域历史文化空间变迁与发展研究》
春秋末期:胥河始建,本为“鸠苏运河”
胥河尚未开凿时,现南京石臼湖、固城湖、宣城南漪湖及其东部低洼地带曾是一个连成一片的大湖——古丹阳湖。在早旧石器、新石器时代,古丹阳湖周边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背山面水且平原肥沃的胥河流域,成为以采集渔猎为生活方式的原始聚落的择址首选,也为稻作农业发展提供了良好基础。
至春秋末期吴楚相争时,位于“吴头楚尾”的胥河流域掀起了第一波城建热潮。吴国依托自然环境优势,开凿了多条用于军事、运输、灌溉和防洪等的水道,沿河道形成的农业灌溉区,为吴国西拓军事重地提供后勤保障。
特别是吴王阖闾为了运输伐楚所用的粮食,命伍子胥开挖胥河,从都城姑苏(苏州)经太湖通到鸠兹(今芜湖),再随青弋江注入长江,提高了沿线区域的经济与军事地位。
自芜湖的青弋江逆流而上,不向宣城泾县的方向溯源,而是通过历史上的人工河道,穿过流经宣城和马鞍山当涂的水阳江,进入南京高淳的固城湖。
从固城湖继续向东,便是狭义的胥河(古称胥溪、胥溪河、淳溧运河),全长30.6公里,分为上中下河三段。上河西连固城湖,到达南京高淳与常州溧阳的交界时,与安徽段的梅溧河相遇,而后者称为中河。
中河流经溧阳的南渡镇时,与南河相会,于是进入了广义的胥河,芜申运河的南河段。南河流至宜兴,称南溪河;另一段中河从南溪河的北部流经,而后进入北溪河,与南溪河共同汇入三个“氿”(湖)后,进入太湖。
最初开凿胥河时,出太湖的终点是吴国首都姑苏(今苏州),另一端为鸠兹(今芜湖)。流域主要有鸠兹、濑渚邑(今高淳固城遗址)、陵平(溧阳周边,楚伐吴导致城址多次变迁) 3 个重要军事城建。
据清《康熙高淳县志·水利志》:“春秋时,吴筑固城为濑渚邑,因筑是圩附于城,为吴之沃土。”因此,筑圩附城的做法应是吴国在战争条件下城市建设的一大创新,既疏通了太湖-长江的水系,更为城市提供了丰富的农业和渔业产品。
濑渚邑西围固城湖沿岸的相国圩保留至今。这种“圩”的土地利用方式逐步普及到整个江南地区,对农业发展、聚落形态以及生态环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江南地区城乡聚落肌理形成的基础。
六朝至宋元:稳定通航,城镇体系初现
胥河初通时为季节性河流,不能全年通航,后经历代疏浚、唐代修筑五堰、宋代改筑东坝、下坝,胥河逐渐成为稳定的航运河道,流域聚落也随之变化。
六朝期间因政治中心的辐射,胥河流域郡县城镇自上而下,形成多层级多功能的整体格局。永嘉之乱和安史之乱后,北人南迁使地区人口迅速增加,城市经济功能逐渐提升。
这一时期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酝酿着州、郡、县等城市以外的新城镇形态,一方面包括军事性质的“镇”兴起和演变;另一方面包括“市”的空间局限被冲破,自发形成众多“草市”,进行“非正式”的市场活动。
市镇初现于六朝时期,到宋代大量增加。宋代这些新兴市镇主要分布在胥河水道,以及由溧阳通镇江府府治的水道沿线。永平(今溧阳)、阳羡(今宜兴)、润州(今镇江)等郡县城市由于地处太湖、胥河、长江、江南运河航运交汇点,城市综合性快速发展,地位提升。胥河沿线发展了高淳、固城、邓步、南渡等多个市镇。
在经济贸易的影响下,胥河航运功能使流域城镇网络初现,加强了城镇间的经济互动,反过来又促进了区域的经济发展。胥河沿线的水运枢纽,成为新城市出现的主要区域,中间虽等级有所变化,但空间位置基本上没有改变,整体稳步发展至宋元时期。
六朝、宋、清三个时期胥河流域城镇分布,图片来源:论文《胥河流域历史文化空间变迁与发展研究》
明清之际:水患压倒经济,盛极而衰
明初定都应天府(今南京),开凿胭脂河连接石臼湖和溧水河-秦淮河,使胥河航运可以直达南京。由此向都城输送物资的胥河水道航运业在此时期快速恢复,并达到顶峰。明成祖迁都后,南京成为经济中心,区域经济发展愈发凸显。
胥河航运顶峰时期,流域内市镇的总体数量较宋朝末期增长不大,但稳定性与规模均有提升,且功能逐渐分化。环太湖的市镇以手工业为主,胥河航道沿线则以依托交通优势的商品集散市镇为主。
胥河沿线整体形成了以宜兴县、溧阳县、高淳县为核心的次生城镇群,连通太湖与南京,为南京都市圈与环太湖城镇群的发展提供了基础性支撑。如广通镇(今东坝)在明代成为七省通衢的交通枢纽,至弘治年间设高淳县,到明朝末年更是依靠胥河航运成为粮食集散基地。
太湖西部古代地级市(府)-县级城镇体系结构。制图:赵忞
但盛极而衰,随着农业圩田和人口不断导入,早在明朝初年,胥河在固城湖东部的水患便日益严重,因此开始建石闸。永乐初年废掉运道,再筑东坝。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筑下坝,从此高淳境内诸湖水不复东行,皖南二府一州(太平府、宁国府、广德州)也与苏南渐行渐远。
这时的苏皖交界,成了数个经济文化圈的共同“末梢”,也在后来诞生了很多红色根据地。直到1958 年,当地政府拆除东坝引水东下,疏浚胥河,建封口坝和茅东闸,运河流域中段才重新恢复生机。
后来,长途运输的货物也可以经过苏州,进入吴淞江或者淀浦河,从黄浦江出海。而当太浦河在2005年贯通之后,货物出太湖之后的干道改成了太浦河。最终,胥河在2009年改造完成之后,芜申运河才正式回归,成为当今长三角水运交通网络西部最重要的一条大动脉。
根据2024年1月3日11点左右船队在线HiFleet网站的实时船位显示,芜申运河是太湖以西唯一的“横轴”,丹金溧漕河、武宜运河、水阳江-姑溪河是最大的三条“纵轴”,在溧阳段需要同时用南河和中河两条线路。
底图来源:船队在线HiFleet 制图:赵忞
现今:乡村振兴与保障通道
芜申运河在开凿伊始主要是军事运输功能,而后才逐渐产生了集镇。但中心城市的定型,以及帝国晚期和现代化时期城区经济地位与乡村相比呈现断崖式落差,导致芜申运河失去了从两岸集镇中培育小城市的机遇,逐渐沦为了“乡村运河”。
水运的衰退也导致了在全国范围内航道等级的退化。芜申运河升级之后仅为三级航道,也几乎是长三角西部唯一的集装箱级航道,通行1000吨级别的船舶,到达长江的港口之后还要换船,与铁路、公路联运。
随着高速公路和高铁网络的搭建,水运系统占交通运输的比例也大幅下跌。虽有成本低廉优势,但水运系统耗时较长,很难满足现代物流特别是冷链式运输的需求。
21世纪前十年,城镇化以发展大城市为主,对物流运输的战略规划偏向集装箱、大型化方式。诸多低等级航道和面向乡镇短途物流的散货港口被视为“落后”,需要清退或整治、升级,三级以下航道更不受重视。
但2008年的南方雪灾导致长三角的公路和铁路严重受阻,大量物流保障只能依赖不封冻的河流。当时即使是最低等级的七级航道也发挥了重要的应急作用。这让各地政府意识到,水路运输虽然不如公路和铁路“高效”,但在战备或者灾后重建中反而可能成为最重要的保障通道。这是芜申运河的升级改造提上议程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疫情时期,高速公路封闭,铁路运输受限,只有水路畅通,以芜申运河为代表的内河航运体系再次发挥了战略保障的功能。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芜申运河的下坝船闸处“船堆了两个星期”。这对那时的物流而言,也只能是惟一的选择了。
现在,在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小城市与乡村之间、乡村与乡村之间的短途散货物流正成为新的刚需。芜申运河一方面能够通行集装箱货船,另一方面也保留了为散户服务的港口和埠头,符合当前乡村振兴发展的需求。
从更大尺度的视角来看芜申运河,虽然它与苏南水网的发达程度无法比较,但从芜湖穿长江,有一条可以接续芜申运河的航道:它经巢湖、合肥,进入淮河水系,最远可以到达郑州地区。这条与京杭大运河平行的水上航道,不仅可以也串起合肥、郑州两个省会,也将淮南、蚌埠、许昌这样的都市圈次级城市,以及阜阳、周口这样新布局的省界产业城市一并联结起来。从更大的尺度上看,芜申运河实是除大运河外能够连接太湖、长江、淮河及黄河水系的另一条关键性社会-经济-文化链条(网络),将一系列在中国历史上曾经发挥重要作用的历史城市、集镇与乡村统合起来,讲述十分生动的中华文明从初生、演化到繁荣、转型的地方故事。
底图来源:船队在线HiFleet 制图:赵忞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这条复杂、绵长而多样的航道,在未来的交通物流中也许会占据一个“主动脉”级别的生态位。虽然其运量无法与京杭大运河相比,但它可以更多地辐射江南及中部苏、皖、豫地区中小城市和乡村,尤其能够促进安徽省内的交通复合度及其与周边省份的多样联系;同时也是对京杭大运河的一个战备补充,是“饱和式救援”的一大保障。
(本文由《世界建筑》2023年09期汪艳、董卫、寇婧怡等著《胥河流域历史文化空间变迁与发展研究》一文第三章改写,并补充对第二作者董卫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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